可闻人珏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来干什么。
他七月初十深夜奉明樑帝密令出京,立刻星夜兼程不敢怠慢,明樑帝对他的全部交待就是一卷密轴,让他到了不周山才可打开,然后严格尊照密轴内的指示行事,否则就要他一家老小的项上人头。
得了这样的密令,闻人珏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他离家前悄悄写好了后事安排,就藏在妻子的妆台镜后,生怕自己一去不回妻子海棠没有倚仗。
谁料他走了四五日,天疏阁竟派了个戴面具的法士来跟着他,那法士自称来的目的一是替位故交给他送封信,二是劝他及时抽身。
闻人珏其实猜疑明樑帝派了黄门令一路暗中监视他,因此见了这戴面具的法士,他本是打算不予理睬,且不说他一家老小的命都在明樑帝手里捏着,怎么可能叛投天疏阁,就说这面具就可疑,天疏阁法士不是都不戴面具了吗?眼前男子是不是真的天疏阁法士还不一定。
但那法士自证身份后,对方手中那封故交之信,闻人珏就不忍心不接了。
他那不懂事的三弟,早早加入天疏阁就再没回过家。除三弟之外他不认识任何天疏阁乱党,那么,给他写信的所谓故交,不是他三弟还能是谁?
本着长兄之心,闻人珏犹豫半晌,还是接过了信。
撕开一看,愣在当场。
给他写信的故交,并不是三弟闻人琅。
而是他的妻子海棠?
海棠在信中坦白了天疏阁法士身份,她解释说因时局改变,天疏阁担忧她安危,提前安排她撤回天疏阁,当闻人珏受到这封信的时候,她的术法替身已重病在床,等他赶回京城才会安排术法替身不治而亡,天疏阁这样安排,是让闻人珏免遭明樑帝猜忌。
信的最后,海棠写道:
【夫妻同路一场,君求贤妻,不曾真正识我,我为革命,不曾真正识君。是我欺瞒在先,错多在我,海棠于心有愧,不敢厚颜祈蒙见恕。此一别重归陌路,山高水远,只求后会无期。但若他日不幸战场重逢,我天疏阁法士与朝廷鹰犬势不两立,谁都不必手下留情。】
一封信把闻人珏看得眼前一阵阵的发黑,连连头昏眼花,脚下一个踉跄,要不是那戴面具的法士扶了他一把,险些要一屁股坐下泥地。
海棠竟是天疏阁的人?海棠跑了?
回过神,闻人珏第一反应是不信。
这封信定是天疏阁造的假。
在他惊疑不定时,那戴面具的法士竟还万分同情地对他劝说:“嫂夫人休、咳,辞别了你,是你们志趣不同,大哥你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可千万别想不开。大哥是个聪明人,朝廷乌烟瘴气早已是无药可救,明樑帝更是残暴无度的浑沌凶兽,你此去不周山生死难料,不如就此加入天疏阁?”
闻人珏本就在怀疑天疏阁伪造信件骗他叛投,听法士这一席话,只觉对方是高高在上指指点点,哪有半点好心,分明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这戴面具的法士声音听来也只是个小年轻,更让他想到把家里担子都扔给自己的一去不回的三弟,这下是越想越气,一时血涌上头,暴跳如雷,忍不住对法士破口大骂。
他先骂天疏阁伪造信件不讲武德,诬陷他爱妻名誉,再骂戴面具法士中了天疏阁的毒,只知空谈不担重责,一家老小的命都系在他一人肩头,法士竟异想天开法士劝他叛投,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骂到最后已扯得老远,连法士戴着的面具都被他骂了一句藏头露尾必是鼠辈。
闻人珏这些天顶着重压日夜赶路,遇到此等意外事端,既急又怒,宣泄般好一篇痛骂,以为能把人骂走,不料这戴面具的法士竟都忍了下来。
不止如此,这法士除了时不时就劝他叛投,其他时间不管闻人珏如何叫骂嘲讽,法士竟都一律低头听着,不回嘴也不生气。
这法士跟三弟差不多年纪,闻人珏不免又想到不懂事的三弟,他三弟自小心高气傲,是个总与师长争执到暴跳顶嘴的坏脾气,与眼前沉稳的法士那是根本没得比,作为长兄也只得暗自恼酸。
如此这般,这法士竟跟着闻人珏一路跟到了不周山脚。
其实还没到附近时,他们就远远瞧见了众神降世,法士又劝了一回,这回闻人珏的怒斥法士竟没忍,而是反驳了回来,两人话赶话大吵一架,把闻人珏气得再不愿开口,无言走到山脚,闻人珏生怕耽误了明樑帝安排,再顾不得什么法士,慌忙打开密轴看指示。
密轴内的指示倒很简单,明樑帝要闻人珏带着密轴去到不周山山顶,取出密轴内的玉璧、玉圭、缯帛文书等珍贵祭品,依礼一一摆齐后大拜众神,高呼参见。
闻人珏着急起来,不周山高耸入云,使用修为慢慢飞上去倒还好,可天庭众神在上,也不知动用修为会不会被众神视为偷懒不敬?但若不用修为飞上去,靠两条腿得攀登到什么时候?他心急火燎,一边思索,一边已经开始迈腿向上攀登。
没攀登几步,身后忽有劲风袭来,击中他膝盖后方,闻人珏全无防备,登时双膝一软,向后一倒,却没有落山,而是倒在了一方棋盘上。
这棋盘端雅大方、木色泽润,显然不是凡品,有法力托着棋盘悬在半空,闻人珏循力看去,发现是那戴面具的法士,不禁皱眉。
不等闻人珏作何反应,那法士对他摆摆手,像是催促他走似的,闻人珏只感到身下棋盘嗖地一窜,忽地极速向上飞,他还来不及惊叫,棋盘就已经飞到了距离山顶只六七丈的山径上空。
那棋盘也没个缓冲,自顾自地忽一倾斜,跟倒炉灰似的把闻人珏倒在了山径上,再一眨眼就已飞走没影了。
闻人珏被这段极速飞行折腾得面色发白,又被抛下棋盘,隐隐有些想吐,却硬是咬牙忍下,定了定神,快步攀到山顶。
上到山顶,闻人珏发现天疏阁主和天庭众神对峙正酣,双方都无暇在意自己这只蝼蚁,他才心底微松,稍理了理衣冠,按密轴指示摆开祭品,又对准了天庭众神跪好,这才俯身大大一拜,叩首高呼:“臣,闻人珏,奉主上帝命,特来参见众神!”
头磕下去时,闻人珏心底已经做好了祭命于此的准备。
然而接下来事况的极速发展,完全出乎了闻人珏的预料。
他话音刚落,摆在他面前的祭品就金光大作,飞向半空中的玉皇大帝。
下一瞬,玉皇大帝袖一翻就将其他祭品收起,手中只接住那卷缯帛文书,按常理来不及读完地扫过一眼就喜笑颜开,声如洪钟地大赞了一个好字,下命令道:“听旨!”
此时,闻人珏注意到红色袍服的天神们不知何时已经分文武两列站好,仿佛排练过一般,玉帝听旨命令一出,他们就熟练地在云头上齐齐下拜,跪云听宣。
再下一瞬,部分青色袍服绿色袍服还没整齐入列,玉皇大帝就声如洪钟地一口气说道:“君臣同心祷告太平,虔心接驾,诛魔有功。今日缯帛慧笔,功报群神,言之谦谦,意之诚诚,真龙天子,山川日月同证!玉帝金口,赐明樑帝脱胎换骨,封禅不周山,天命以为王!”
玉帝语罢,一指指向京城。
闻人珏目瞪口呆,亲眼见证京城升起万千紫气,即使他远在不周山顶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冲破京霄的紫气化为紫龙,直冲九霄,腾空睥睨九州,怒目下望,龙吼震惊四野,紫龙在京城上空飞腾周游后,复又直飞上空,于天地间留下最后一声厉吼,爆散为袅袅紫雨,洒遍京畿。
这是、是封禅?!
闻人珏想明白到玉帝此举,却没有轻松半分,反而在想明白的一瞬间下意识猛地看向半空中的天疏阁主,结果见那天疏阁主还是传说中那副冷冰冰的神色,甚至其身边春风剑侠也还挂着传说中那副如沐春风的笑。他们两个亲眼见证神授君权这天大的大事,怎么竟连一丝震动都没有?
裴牧云和解春风没有震惊,自然是因为早有预料。
兵者,讲究师出有名。
就算当真师出无名,大多情况也要扯出来一个名,要用礼义的大旗遮住忸怩的野心。
所以有的人造反,打出的旗号却不叫造反,叫清君侧,这份“忠心”天底下有没有人信,不重要,重点是好听。
自从浑沌亲口说是众神私放他下凡,裴牧云和解春风就意识到其身份必有变数,因为如果众神真的要通过明樑帝挑起战争,作为众神的凡间行权代表,他就不能是浑沌凶兽,至少不能再是浑沌凶兽。
裴牧云和解春风就这个问题做出了许多思考讨论,他们认为,众神补足明樑帝凶兽身份劣势的方法,大体上无非两种,一种是想办法改变明樑帝的凶兽身份,另一种是派神或选择凡间皇族后裔替代明樑帝,在此基础上,他们做出了种种设想,并一一制订了应对策略。
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天庭众神没有选择他们设想的任何一种方法,而是选择了最直白的毫无掩饰的权力滥用,亲自下凡找借口为明樑帝封禅。
可这里头最愚蠢的并不在于天庭众神摆明了把天下百姓都当作无需费心蒙骗的愚民,而是他们甚至无法意识到明樑帝的身份改变并不能对天疏阁的斗争目标起任何影响。
是极致的愚蠢还是极度的自大?解春风认为,应该是两者皆有。
玉帝王母和红袍天神们满脸写着洋洋得意,从此刻起,尘埃落定。封禅妙举抹去凶兽存在,玉帝亲自认可明樑帝的皇位,神权为皇权加持,即是至高无上不可侵犯。不止海角城案的烂摊子再也别想追根究底,明樑帝的过往身份也再不可说。
而明樑帝是众神认定的真龙天子,就是九州百姓不可忤逆的天父。天疏阁面对神立大统,还能找出什么借口?只能暴露他们意图夺取皇位江山的狼子野心!天疏阁既然是人人可诛的逆贼,大礼大理就都被明樑帝牢牢抓在了手里。
玉帝发觉风云二人并没有露出他臆想中的惊惧之色,颇觉不悦,狠狠地瞪了一眼不知为何无礼上前的千里眼顺风耳,慢悠悠开口道:“如今乾坤已定……”
裴牧云并没有注意玉帝,他一边屏蔽不断从京城传来的浑沌凶兽在脱胎换骨过程中爆发的撕心裂肺的惨叫和对众神的痛骂,一边通过法网听几位擅长风水堪舆之术的法士为他解释京城紫气是从何而来:
数千年来,帝王贵族都极为看重身后事,帝王墓往往选在钟灵毓秀的风水宝地,以确保他们的子孙后代以及他们自己的转世投胎都能拥有无上的地位和无尽财富。
这并非无稽之谈,事实上,千古来的帝王权贵之墓,除了建为神仙墓的秦始皇陵,全都通过巧妙的风水堪舆之术不断吸收着所在风水宝地的灵气,将这些灵气和他们本人的功德紫气锁在墓中,供他们自己和后代子孙转世投胎时抢占先机。
而就在刚才,玉帝亲自将九州各地帝王权贵之墓的墓中紫气偷走,一股脑全都灌给了明樑帝浑沌凶兽,这才有了京城上空那条紫龙。
一位法士忍不住啧啧出声:还玉皇大帝,数尽千古,最贪最歹的盗墓贼都没他下手狠呐,该给他封个发丘大帝。
裴牧云平静回道:权贵数千年来造墓偷天地灵气,他又从权贵墓里偷来给明樑帝,倒方便咱们毕其功于一役。
众法士和解春风都听得一乐,解春风道:牧云说得对。
玉帝演得兴起,却见解春风和裴牧云相视一笑,显然把他精心慢语的低调嘲讽之言都当作了耳旁风,登时神色一厉,提高声量问:“吾所言,天疏阁主意下如何?”
裴牧云抬眼看他,忽然乘云向前一步,扫视众神,冷声道:“你说的废话,我一个字都没听。”
“你?!”玉帝整张脸都扭曲起来,“你什么意思!”
解春风笑得如沐春风,体贴为他解释:“我师弟的意思是,你们自己送上门来,还是这样一副死德性,真是给我们省了许多事。”
玉帝暴怒,唾沫斥责:“岂有此理!”
九州嘲笑声骂声此起彼伏,百姓们操着各地方言问候天帝全家,如此下去实难挽回颜面,千里眼顺风耳再不敢迟疑,急忙扑到玉帝座下,扯着玉帝衣摆连连磕头低喊“求陛下听卑职一言”,他们头都磕在玉帝金座上,故意撤了护体仙气,没两下就渗出血丝,满额青紫。玉帝看都不看,阴骘着脸将他俩一脚踢飞。
裴牧云平视众神,严肃道:“岂有此理这个词,通常用来指责某个人或某件事物极其荒谬。诸位,你们降世以来的一切言行,在我看来,确实是岂有此理。”
“你们视天疏阁为敌,却对天疏阁一无所知。”裴牧云说到这都觉得匪夷所思,“是什么让你们以为,只要给浑沌凶兽封禅脱胎换骨,天疏阁就不敢打他了?”
众神堆中立刻传来“大胆狂徒”“狂妄小修”等等喝骂,玉帝也是怒容满面正要开口,却被爬回他座下的千里眼顺风耳打断,他们还是连连磕头求玉帝听他们禀告要事,玉帝狠狠几脚都踹不开,伸手一把抓住千里眼的脖子收紧,吓得顺风耳面色煞白。
“狂妄的不是我,而是你们。”
裴牧云回视那位喝骂的红袍天神,向众神提出质问:
“诸位自称天庭众神,居于九霄仙界,手握通天之能,甚至能盗取千古权贵墓中紫气,为凶兽脱胎换骨。你们事实上拥有超越皇权的巨大权力。我想问你们几个问题,你们其中的任何一个都可以回答:
“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的权力是从何而来?你们凭什么行使这份权力?*
“你们是以何种准绳行使你们手中的权力?*
“你们向谁负责?*
“你们受谁监督?*
“我不会再容忍诸位夸夸其谈。废话连篇。”
裴牧云持剑在手,声如冰刃。
“天庭众神,回答我的问题,或者,面对我的剑。”
第148章 在场诸位不配
裴牧云提出五问,问得不周山鸦雀无声。
众神哑口无言,却不像是有所悔悟。他们有的一脸茫然,看上去似乎压根没听懂。有的满面震惊,看不出听没听懂,但显然对眼前正发生的神权竟遭到凡人质问的事实感到非常的诧异。更多的是恼羞成怒,却没有像先前那样高声叫骂,似乎怕裴牧云当真动手。
九州各地却对裴牧云的责神五问爆发出了激烈的反应,有高声叫好的,有慷慨赋诗的,有到处借纸笔匆忙记录的,有听不懂虚心问人的,有低头深思的,有与人激烈辩论的,还有人心潮澎湃立刻冲向了当地天疏阁。
反观不周山安静得针落可闻,只能听到从千里眼喉咙里传出的无法吸气的绝望声响。
玉帝阴骘地瞪着裴牧云,仿佛真忘了千里眼的脖子还被他狠狠握在手里,顺风耳甚至不敢为千里眼磕头求情,他吓傻了似的趴跪在玉帝座下,僵着一动都不敢动。
天庭众神们当了一辈子神官,自然都清楚玉帝摆脸色的意思是让他们赶紧跳出去做出头鸟,而且看玉帝的神色已是对他们迟迟没动作十分不满,却还是一个个都把头垂得低低的。
原因很简单,这五问他们答不出来。既然跳出去强答是丢玉帝的脸,要被秋后算账,不跳出去也是丢玉帝的脸,也要被秋后算账,那不如大家都别做这个出头鸟,大家一起不出挑地丢脸,虽然不一定能搏个法不责众,至少不会被玉帝记恨。
被玉帝记恨可不是好玩的,上一任千里眼顺风耳被活活剐成肉泥的惨叫至今萦绕在众神脑海,那两位也不过是看了些、听了些大伙都心知肚明的秘辛,只是他俩管不住嘴说了出去,做实了丑闻,还被有心人报到了王母那里,很快就被扣上大罪,受极刑惨死。
这帮缩头神仙迟迟不答话,不禁有百姓疑惑怎连玉帝老儿也不出声,先前那小嘴叭叭地可会阴阳怪气了,扒瞎扯蛋张口就来,这时候怎么忽然哑巴了?
有人猜:这玉帝,该不会是不敢跟天疏阁主动手?
立马有人反驳:在下承认天疏阁主这五问直教人醍醐灌顶,可一码归一码,天疏阁主再厉害也只是个修,玉帝再昏聩也是个神,修真等级明摆着差了整整两阶,高阶打低阶还不容易?
就在这越来越显出众神式微的尴尬沉默中,忽闻一声娇笑。
九州百姓循声一看,原来是那位和她汉子一样阴险的王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