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决定,或许也是因为他们隐已找到了造物神要他们思考的问题和答案。
解春风曾感叹:“吾修道已千万年矣,直至身处如此境地,才真正体会了这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难为太上老君他老人家是如何想来?诸子百家真如皎皎星汉,照亮了万古长夜。”
裴牧云也曾感叹:“‘道法自然’,何其难也。”
在修心过程中,他们也更多地观察到了青要山的四季风貌,不知不觉中,青要山已经给了他们另一个家的感觉,却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他们放养的大猫,不是,青要山山神竟在外出时爱上了一位原始汉子,要跟那个汉子走了。
武罗神的比比划划,风云两个依然没怎么看懂,但对面那位高大魁梧皮肤黝黑的汉子那看待假想敌的不悦眼神,风云两个都实实在在的看懂了。
这位汉子还穿戴一些金质的耳环,像是记载中古羌族的男子风格。好么,品味爱好也相同。
看来山神喜欢和自己一样具有野性异族风味的。
或许是担心思念故土,武罗神将风云给它凿来睡觉的两个方石盆都装满了墠渚水土,上半层是清澈的墠水,下半层是银白的底泥。
那汉子比风云还高一个头,身长近两米,浑身都是常年捕猎锻炼出的肌肉,也当真是力大无匹,当着风云二人的面大喝一声,一肩一个扛起方石盆,似乎走路都不带喘气的。
裴牧云还是略施小术让方石盆轻如鸟羽,那汉子眼神顿时友善起来,对他们点头道谢,如此直来直去的性子,倒也可爱,让风云不禁失笑。
目送着武罗神跟着异族汉子远去,裴牧云解春风都感到了一丝惆怅,毕竟两万多年的邻居,虽不常来往也无法交流,却是活生生存在于他们生活中的一个生灵,骤然相隔千里了,惆怅是难免的。
至于为什么知道是相隔千里,那当然是他们隐了身一路跟到了那个汉子族人聚居的那座山。
那山却与青要山截然不同,整座山没有任何草木,只有岩石和岩石间的水流,明流暗流不计其数,一般人很难登上,那个汉子的族人就居住在一道瀑流后的山洞中。
那山洞与风云开凿出的青要山山洞也截然不同,初进时,洞内纵向狭长、上下低矮,但再往里走百步,竟别有洞天,是一处宽大干燥的开阔空间,那汉子的族人们在里头凿出了不同的生活空间,再往里不知通向何处。
武罗神受到了好奇的欢迎,显然那汉子是族中地位不低的领头人物。
风云便也放下心来,出了山洞,正讨论这座山与《山海经》中的哪一座描写相近,解春风率先眼尖瞧到一只敏捷窜过的灵猫,咦了一声,叫牧云也看,裴牧云望去,发现正是那种常去青要山下的墠渚吃水底银白泥沙的山猫似的灵兽。
《山海经·南山经》有记载:又东四百里,曰亶爰之山,多水,无草木,不可以上。有兽焉,其状如狸而有髦,其名曰类,自为牝牡,食者不妒。
看来这座山就是亶爰之山,这种山猫似的灵兽叫做类。
而类又是一种雌雄同体的异兽,与武罗神特征相似。
这一切是巧合还是冥冥中自有定数?
“类为什么千里迢迢去墠渚吃水底的泥?”解春风联系前情重提旧问,他们原本认为鴢鸟和这种灵猫吃墠渚水底的银白泥沙,是因为这种银白泥沙有助于消化,如今看,恐怕不止如此。
联系到吃鴢鸟后变成雌雄同体的原始人,裴牧云和解春风不得不做出大胆假设,难道事实上能让生灵变成雌雄同体的不是鴢鸟,而是鴢鸟体内留存的银白泥沙,墠渚水底的银白泥沙才是真正起效的物质?
如此神奇的物质,为什么《山海经》没有单独描述?
解春风想起自己在古书中看过有一种神奇的泥土,但并不是用来吃的,而是用来治水的。
裴牧云很务实:“我们可以抓一只对人类有威胁的凶猛肉食异兽,喂泥给它,做个实验。反正,应该不会死。”
退而求其次,是因为确定食人的异兽已被他俩灭绝了。
“这主意好。”解春风不光捧场,还说干就干,拉着师弟就去找猛兽。
尽管风云二人并不自知,事实上,他们两个的身影已在大多数异兽的心里埋下了恐惧两脚兽的种子。
一日后,风云对着吃了银白泥沙后突变雌雄同体而发懵的洞狮发懵。
洞狮发懵是因为它搞不清状况,洞狮不像体型小得多的普通狮子那样大群而居,洞狮本身就是小群群居,极端情况甚至独自生活,这头雄狮就属于只想自己一个狮过日子的离群洞狮。不料它昨天出洞捕猎,竟反被小小的两脚兽给捕了,还给强行喂了难吃的泥,然后今天它一醒来就从自己身上闻到了母狮的味道,这怎么回事?难道它被面都没见过的母狮给睡了?
风云发懵,不仅仅是因为眼前的洞狮真在吃了银白泥沙后成了雌雄同体。
还因为他们昨天喂洞狮吃泥时,不小心落了几粒银白泥沙在他们给洞狮准备的水碗里,银白泥沙虽被风云惯性称为泥沙,却并不是像九州泥土那样的污浊质地,更像是彻底打碎的微小银粒,原也不脏,而水碗里装的是他们顺手从这头洞狮生活的洞穴附近水源取来的水,一次没取多,就想着等今早再更换新水。
不料今早醒来一看,那几粒银沙竟无端增殖出了大量银沙,将绑着洞狮那一角山洞淹了大半,足足堆出有三四米高,洞狮刨了刨,大概觉得脚感不错,还拉了顿大的埋了。
洞狮的量让两位养过众多伤残猫猫的两位玄真弟子瞬间飞出了山洞,看向对方时还瞳孔地震。
“息壤?”解春风确认师弟是不是和自己想到了一起去。
裴牧云点头:“息壤。”
《山海经·内经》原文记载: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侍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鲧腹生禹,帝乃命禹率布土以定九州。
字面意思是:天下发大洪水时,有个叫做鲧的人。鲧没有等待尧帝下旨命令,就去偷取了尧帝的宝物息壤来堙灭洪水,于是尧帝命令祝融将鲧在羽郊这个地方处决了。鲧死后,从他的肚子里生出了禹。尧帝就命令大禹带领着人们挖土铺填平治洪水来安定九州。
那么这个鲧是谁呢?鲧又被后世称为崇伯、崇伯鲧,因为他建造城池有功,尧帝就将崇这个地方封赏给了他,让他负责治理那里的土地和人民。
而在《山海经》之外的上古传说中,还有鲧死后三年尸体仍然完好只是肚子像怀孕一样日渐膨胀的版本记载。
在这个版本中,尧帝因害怕异象不敢处理鲧的尸体,最终是天帝派了一个天神下凡用刀剖开了鲧的肚子,结果竟从鲧的肚子中飞出了一条虬龙。此时已死三年的鲧突然起身,变化为异兽跳入旁边的羽渊。而这条虬龙飞落下地,成为了一个叫禹的少年。
这两个版本互相印证,至少证明了曾经有鲧偷息壤和鲧生大禹这两个传说的存在。但后世经过儒家礼教教育的书生认为这是怪力乱神之言,在儒术独尊后就将山海经记载中的“腹”字改为了“复”字,认定治水英雄大禹只是鲧的旁支亲戚,而不是鲧一个男人生出来的怪物。
并且,因为鲧的死因不利于千古塑造出的尧帝圣君形象,历朝历代都在不断淡化鲧的存在。
但风云眼前所见,显然打破了这个礼教认知。
如果他们眼前这种遇到墠渚之外的水就会无限增殖的银白泥沙就是息壤,那么鲧偷它去治洪水,是一种完全可行的治水方案。
而鲧如果生下了大禹,那他就很可能在偷到息壤后吃了一点息壤,成了雌雄同体。
一切都通顺了,问题只剩下一个。
“不会是尧吧,”解春风呼吸着山风中的荀草清香,却无端打了个抖,仿佛背生冷汗,“那也太……”
最是无情帝王家,父子相杀,手足挞伐,偏要把仁义高挂。
裴牧云提出另一个可能:“舜让位于禹。”
解春风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片刻后对牧云挑眉:“师弟也信禅让?”
“我信不信无所谓,真相如何早已不得而知。”裴牧云回答得干脆,“我并不期盼明君、圣君,所以我永远警惕兜售明君梦的故事载体。”
“说得好!”
“别好了,走,一起回去清洗山洞。”
“还是小纸人们好养活啊……”
“嗯?那我让它们出来溜溜?”
“不了不了!”
第208章 三万年归期已至
这是他们在鸿蒙大陆的第三万年。
那是一个黄昏日落时分,伴随着一只浊气异兽生命的终结,裴牧云与解春风突然收到了来自造物主的传音:任务圆满,归期已至,次日来海崖相见。
他们愣在兽尸旁面面相觑,意识到刚从这头异兽体内消灭的就是最后一份核心浊气。
或许三万年实在是太过漫长了,他们等待了太久,以至于归期真正到来时并没有狂喜,反而感觉到了一阵恍惚。
这次,他们是真的可以回去了吗?
在鸿蒙大陆的最后一夜,裴牧云与解春风并没有回青要山的山洞休息,不仅是因为他们早已不需要睡眠,更是想在剩下不多的时间里再看一眼此时大陆。
经过风云的清剿,凡是以人为主要食物的食人异兽都遭到了灭族之灾,但同时,因为整体气候从暖到冷的变化,鸿蒙大陆的多样生态受到了严重影响,许多高度依赖温暖气候的动植物走向了灭绝或族群锐减,当然,这其中也有通过大迁徙或变异进化适应了新气候的幸存者。
而正因为一些动植物的灭绝,以这些动植物为主要食物的巨型异兽也走向了灭亡。比如在一些草原被严寒褪去的高纬度地区,小型食草动物的灭绝和越来越严重的暴雪天气就导致了洞狮等巨型猛兽的彻底绝种。
而这个时期的原始人类已进入了类似裴牧云家乡历史中的新石器时代。普遍都开始饲养家畜,主要以猪和狗为主,在一些地区还饲养了牛和羊。而且对作物有了最初的选择性培护,开启了农业的雏形。
在黄河中下游、辽河和海河流域等地区,先民们已经认识到粟、黍等作物应该有更多才可以预防饥饿;而在长江中下游地区,尽管渔猎采集仍占有更重要的地位,但先民们也意识到了泽地的水稻可以是更稳定的果腹来源。而东北大部与蒙疆藏等地区的先民们,受地形气候限制,仍主要以狩猎为生,因此细石器特别发达。
有一只獒犬似乎感应到什么不对,冲着云上隐身的二人汪汪大叫,解春风拉高了云头,还不忘打趣师弟:“显然在这个人自己都吃不饱、家里没余粮的时代,还没有发展出养猫这种奢侈行为。”
裴牧云侧眼看向师兄:“后世人家养猫是为了捉偷吃粮食的老鼠,那师兄养猫是为了?”
解春风答得一本正经:“师兄养猫还能有什么目的?不过是纯粹喜欢,爱猫而已。”
真会说话。
裴牧云一声轻笑,如猫般凑过去飞速亲了一口师兄侧脸。
这就是养爱猫的乐趣啊,解春风春风四溢地荡漾了。
飞飞停停走走看看,不知何时,天就快亮了。
回到青要山山洞,熹微晨光中,装饰在岩壁上那一束光华四照的迷穀树枝仍如月光般柔美。
《山海经·南山经》有载:有木焉,其状如榖而黑理,其华四照。其名曰迷榖,佩之不迷。
约三千年前,某个秋日的夜晚,风云在路过一座满是古老巨桂的山时,发现了这些藏在开满桂花的树群中的迷穀黑树,它们与山海经中描述一致,整株树都发出如月光般的华光照亮四周,难怪带在身上可以让人不迷路。
那座山上还有一种名为狌狌的白耳猩猩,猩猴虽不是同类,风云见之还是难免思念起了猴叔,裴牧云破天荒提出要不要入他幻境住两日,自从师父离世,裴牧云就不再提起他的幻境,解春风也知其心,二人默契地将幻境默认为解春风的幻境,只因裴牧云的幻境就是青城后山与藏身其中的玄真观。
不止如此,幻境是修士突破金丹后练习的静修术法,裴牧云幻境中的玄真观就保持着裴牧云刚突破金丹那一年的样子——一切都是旧时模样,怎可能不思故人?
但最终他们共同决定还是不要这样做,幻境或许能够带来暂时的安慰,从长远来看却无甚益处。他们必须坚持与现状作斗争。
而今日,他们的奋斗终于迎来了归期,回去加入另一场尚未完成的斗争。
山洞中依然没有需要带走的东西,裴牧云一挥手将灵云都解散回天地间,解春风从岩壁上摘下这把迷穀树枝,放入机术坠子里,仅以此留作纪念。
“走吧。”
他们携手踏云而起,希望是最后一次飞向那个熟悉的海崖。
造物主信守了诺言,风云还未落地,就看到大女娲临风立于海边,似乎正在欣赏波澜壮阔的海景。
小女娲不在附近,不过,前两次见面大女娲就没有要让小女娲牵涉其中的意思,因此风云也不太奇怪,齐声向这位兼任本门派祖师的造物主问好:“见过女娲大神。”
大女娲微笑点头,却道:“辛苦你们了。我们略等一等,她还没到。”
造物主显然是指小女娲。
这回竟让小女娲参与其中?风云对视一眼,解春风好奇提问:“另一位去了哪里?”
大女娲的眼中忽然流露出了复杂的情感:“她去犯一个我曾经犯下的错误,等会儿就来。”
风云的第一反应是既然是错误那为何不制止,然后才想起大小女娲本就是不同时间的同一个“人”。
在裴牧云接触过的人类科幻作品中大多数存在一个时间线的概念,一个人没有办法阻止过去的自己犯下错误,如果阻止了,那就将造成时间线的改变,这种改变甚至不一定是线性的,也有可能是投石涟漪般的改变。
这样的理论是基于人类乃至于全地球生物都具有的随时间流逝而成长衰老的特点,人是由其度过时间中的经历所造就的,未来的你是怎样的,取决于你在这段时间中做出的选择与选择带来的经历,如果未来的你去到过去改变了其中一个选择,那么原本的“未来的你”将不复存在,因为经历产生了改变。
但女娲并不是人这样的存在,准确来说,他们甚至还没有能力认识到造物主究竟是怎样一个存在,一个能够操控时间的造物主,难道也会受到人类科幻想象中的限制?
大女娲笑了:“这与限制没什么关系,若有,那也是自我意义上的一种约束。我能够与她分享我精进的造物技艺,甚至于造物的某种精巧造物,却不应当干涉她的行为和想法。事实上,我并不认为分享心得帮她跳过犯错的经验有任何益处。
“每一个拥有创造能力的存在都具有着一定的自负心,哪怕我们的选择是自己,在每一次相遇中,我们也更相信我们当下的这个自己,而不是未来的那个自己,我们并不会轻易受未来的自己改变。
“这有些像你们人类中天赋异禀的年轻人,无论这个年轻人有多么早慧,真正的事实是,还没有经历过的,就不会懂得。而在经历之后,这个人很可能与其年轻时候截然不同。当然,人在这方面无法避免身体衰朽的影响,但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