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口,查槐的五官已经快不自在地扯在一起——他好像太矫情了。这种猜测以往只会在他自己心里盘旋几个来回,变成不可言说的小甜蜜或者对自己“想太美”的嘲讽,今天大概是大起大落和“大彻大悟”作祟竟让他一时疏忽,把这丢人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他想过要对阮文谊说很多话:说他的不安,说他知道但隐藏的事情,甚至说他很久很久以前苦涩无望的暗恋,他所有卑微和不确信的来源。
不过一定不包含这种有些矫情的脑补。
有什么微凉的、湿润的东西在查槐脸上轻轻贴了一下。
他茫然的低下头,阮文谊笑着看他:“是呀,你终于发现了。”
第61章 61 细水长流
他真可爱,有点想……
查槐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再定睛看去,阮文谊还是抬头看着他,湿润的嘴唇轻轻抿着,目光温和,却没半点他以为的“撒娇”样子。
果然是想多了。
要阮文谊勇敢开口已经这么难,要他撒娇?查槐实在不太能想象。大概心里被感情填满,眼睛就会看什么都冒着粉红泡泡。
他被这堆在一处的泡泡抬高,憋了不知道多久的烦恼、苦闷就一股脑从身上落下来砸在地上,叮呤咣啷,全摔给阮文谊瞧。
卧室的灯关了,窗帘没拉严,外面的雪让今夜的天比往常亮些,柔和的光洒在床上,像罩了层纱,遮住了他们坦露另一面的些许不安。
查槐先开了头,零零碎碎的,说自己那些可笑又悲哀的想法。
阮文谊贴着他,两人的体温互相温暖着彼此。他安静地听着,一直到查槐陷入沉默,才终于开口。
他讲的是自己的故事。
他说自己初二时也下了场雪,比今天这场还要大,放学回家的时候能感觉到雪在脚下咯吱咯吱响。只是那天他一点都不开心,因为赵秀丹和阮善忙着借钱善后,等着他的只有空无人气的家。
他当然也说了那一巴掌,还有零零碎碎的许多事。
“我一般把自己对沟通的抵触归结于成长过程中遇到的这些事,”阮文谊半个脸埋在柔软的枕头里,“但在我理智思考的时候,又总会对我自己产生怀疑——家庭更严苛的人也不是没有,难道人人都像我一样冷漠别扭,不通人情?我看也未必。可能根本的原因还是我有问题,我的包容心太小,共情力太差,才让你走得这么累。”
他藏在被子下的手勾着查槐的指尖:“我应该欠你一句对不起。”
查槐看着他笑,没拒绝他的道歉:“你从什么时候爱我的?我想听真话。”
阮文谊很认真地想了一会:“不太好说。大概是一点一点积累起来,一直到某个足够明显、分量够重的时刻,才被我捕捉到。”
“啊,懂了,”查槐说,“日久生情。”
阮文谊在下面轻轻踢他一脚,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出来。
两种意义上,说得也没错。
阮文谊笑得不明显,还喜欢往枕头里藏。他眼睛弯成月牙的弧度,仔细看看,还留了些许红痕。查槐小心地碰碰那里,轻声说:“感觉像在做一个美梦。”
他的声音比阮文谊要低一些,说得也慢一些。
他说起他和阮文谊的曾经。
“敬完酒以后我们都有点上头,你先回的酒店房间。我进去的时候,你礼服都没换,坐在墙角,靠着墙壁外面发呆,好像累极了。”
“我那时候就知道,你是不爱我的,”查槐说,“我见过你更累的样子——在你大二的时候,我小长假跟着别人打下手,去了你所在的城市。我拿着东西去校门口等你,没打通电话,就坐在路边休息,正遇见你和杜樵出门外回来。”
“你们大概是玩了一天,身上全是汗,走路都有点踉跄。杜樵拉着你的手从我面前走过,我看得到你眼里的放松和开心,而婚礼那天晚上,你更像是个被抽去灵魂的木偶。我没经过人事,你那天晚上抓着我的手教我和你做爱,像是木偶被牵动关节,机械地完成任务。”
他的不安早在很久前就植下,又在时间里生根发芽,长到了恼人的高度。
阮文谊看着查槐,朦胧间似乎看到了那个受委屈也不吭声、一个人暗自消化的少年。
这得多累啊。
阮文谊仅仅是代入查槐想一想,就觉得酸涩得难以忍受,又进而生出困惑:他究竟是哪里好,让查槐能顶着压力支撑这么久?
阮文谊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问的。
“你让我动心的地方,就是后来让我不安的地方。”
查槐的高中时期像是被浸泡在苦海里,看不见光,呼吸吞吐间都是苦涩的气息。
少年人总有点好强,还无可避免的会在意别人的目光。老师的“特别照顾”,每次缺课时同学们奇怪的目光,善意或者其他情绪带来的差别对待把少年查槐彻底隔绝在正常的高中生活之外。
这是一份有点沉重的好心,查槐感激他们,却又为此难过。
只有阮文谊,和其他人的表现都不一样。
他不会用同情或小心翼翼的眼神看查槐手上的淤青,不会关切地询问查槐最近怎么样。
他只是一个成绩优秀的学长,不太情愿地承担了补课任务,对他偶尔的缺席毫不关心……甚至还有点“逃过一劫”的庆幸,也会在查槐久不开窍的时候心烦,在他吐槽某位老师时淡定接茬。
在他身边很舒服。
想和他多交流,想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多一点,想了解他多一点……
一步一步,等查槐恍然开窍,少年的情丝已经深深扎了根,来源于特殊时期依恋的感情远比他想象的坚固,从此再难拔出。
第62章 62 偶遇
两个憋成习惯的人,就算下定决心要把自己揭开,也难以做成彻夜长谈心路历程的程度。
从仓阳第一场大雪到现在,几周过去,两人找到了一种都喜欢也都乐在其中的方式——发散思维,从生活里的各种小细节入手,去追问去探索,把另一人的边边角角慢慢挖掘出来。
今天挖一点,明天挖一点;A话题挖一点,B话题再挖一点……就像是拼拼图,把一个人未曾展露的部分慢慢拼凑到一起,看到他皮囊下的另一幅模样。
礼盒装的烟酒都已经准备好。这一年的倒数第二个周末,查槐和阮文谊去超市买菜,路过零食区的时候,查槐忽然问:“要不要给你爸的朋友再带点其他吃的?”
“我还真不了解,”阮文谊有点犯难:“他那朋友似乎很忙,虽然对我们有雪中送炭的恩情,性子却比较孤僻,我从没见过,我妈也只见过一两次。我爸妈说人多那人不自在,所以每年都是我爸单独过去找他。”
“巧了,我爸妈最好的朋友,我也没见过,”查槐笑笑,“那人不在仓阳生活,我只是总听父母说起,他们有个很好的,能为对方两肋插刀的挚友。我之前真以为地理距离是根本原因,结果最后他们下葬的时候,我爸妈其他朋友到的很全,那人没来——家里没留照片,我父母也没提过姓名,我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长什么样子。”
他提到父母的时候神色正常,语气平淡。阮文谊道:“可能再深厚的交情,久久不联系,也是会消失的。”
查槐点点头:“我也是这么理解的。对着自己在乎的人和感情,还是要多花点时间的。”
他从货架上拿了袋瓜子,拍板道:“那就买点吃的回去,要是不能带走,咱们自己在家吃也可以。”
“这个牌子的杏干很好吃,妈喜欢酸甜口,拿两包吧。”
查槐指指货架上五颜六色的包装袋。
阮文谊对小零食一直没什么兴趣,凑上前仔细看了两眼,从架子上拿下一包蜂蜜味一包海盐味,扔到推车里:“你喜欢水果干?”
查槐摇头:“一般般,上班时候偶尔没空吃正餐,就吃一点垫肚子。”
阮文谊的眼神本来正在零食货架上到处转圈。听查槐这么说,他的视线立刻收回来,看向查槐,一时接不出话。
“我是不是又把天聊死了?”查槐开玩笑道,“不过我可没想对你卖惨。赚钱嘛,难免要在某方面受点制。那么忙的时候也是少数。我看你平时都不怎么吃零食,要不要我推荐几个?”
阮文谊抓着推车另一边,在种类繁多的货架中心看得眼花。他看着查槐弯腰整理东西的侧影,心念一动,说:“那就给我找点你最喜欢的吧。”
两人在零食区消磨了很久,杂七杂八的零嘴装了一大堆。
有家长被孩子磨着来买零食,一遍遍叮嘱“不要吃太多零食,会影响健康”。全都想要的小孩可怜兮兮地拿着一包往外走,遇到查槐二人,立刻被他们的推车迷得走不动路。
甚至在小孩被拖到另一个货架区以后,阮文谊都听得见他的大声质问:“为什么那两个叔叔就能买那——么多的零食?!这不公平!”
小孩似乎下一秒就要在超市里大哭,而查槐和阮文谊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里看到了笑意。
有些快乐就是会建立在其他人的痛苦上。
“咱们快走吧,”阮文谊扯扯查槐的袖子,“别给其他家长育儿设路障了。”
两人做贼一样推着车,贴着墙快走,疾步走到了零食区以外。
“小孩子太可怕了,”查槐感慨道,“我隔壁工位的同事先前把孩子带来过,又软又小,说话声音大一点就吓得要哭,总爱把她的圆珠笔塞到嘴里咬,偏偏还打不得骂不得……还好你是高中老师,哄小孩难度可太高了。”
“那是因为小孩子总是把什么都表现在脸上,”阮文谊扶着推车道,“成年人就算没哄好,心里难受,常选择暂时压下罢了。也说不清到底哪种更难哄些。”
他是顺着查槐的话下意识接茬,说完以后,才觉得这话似乎还能理解成别的含义。
阮文谊容易尴尬的毛病又冒出来。他不好意思看查槐,盯着自己的指尖,把推车边缘捏得死紧,疯狂思考用什么话题把这个话茬带过去。
他不抬眼,查槐却会主动往他眼前凑。
查槐的手伸过来,把他的手覆住,人也朝他倾斜,贴着他耳朵小声问道:“我还是挺好说话的吧?”
他贴太近了,阮文谊一动,查槐的嘴唇就从他耳边擦了过去。
这可是在超市,还是因为圣诞节将近、人满为患的超市!
阮文谊往边上一弹,有点埋怨地看查槐,恰好捕捉上查槐的笑容。
这附近恰好人不多,都在各自挑东西,没人看他们。他知道阮文谊要面子、怕别人注视的目光,刚才竟专门捉弄他一次。
阮文谊看着查槐憋不住笑的样子,什么尴尬、担心都化为乌有,轻松庆幸的感觉取而代之浮上。
能开心就好,愿意说也愿意开玩笑就好。不管之前发生了多少事,至少现在,他们确实在往光明的地方走去。
结账的时候,收银员是个年轻的小姑娘,业务不大熟练,给查槐前面那人结账,一个胡萝卜的条形码扫了三次都没扫上。
她速度太慢,查槐后面排队的大娘有点不耐烦,用方言咕哝几句,说还要赶地铁和公交回去看八点档,时间全磨在这里了,超市就不该招这笨手笨脚的人进来。
查槐和阮文谊买的东西也多,后面又没什么事,看收银员被说得满脸通红,干脆和大娘换了位置。
轮到他们的时候,收银员小声地和他们说谢谢。
“小事情,”查槐安慰她道,“我听你口音有点熟悉,你是潞城那边的人吗?”
收银员有些惊喜:“是的,我刚来仓阳不久,你也是?”
“我来这很多年了,从小就在这边,”查槐把车钥匙递给阮文谊,自己拎起袋子,“仓阳是个适合生活的地方,祝你在这边过得开心。”
老乡的谈话大概让她放松了一些,收银员腼腆地和他们道谢,做了个深呼吸,微笑着继续面对下一个来结账的人。
出超市门后,阮文谊说:“潞城往这里跑的人还挺多的。”
“潞城地方小,工资低,相比起来仓阳毕竟还是发达一些,”查槐道,“我们事务所里,小孟,还有我们大老板,都是从潞城出来的。还有前些天,咱们在后坞街遇到的流浪汉,似乎也带点那边的口音。”
他们或带着一展宏图的梦想,或带着生活的重担来到这里,在机遇和磨难里摇晃着向上,或是被不经意的铁拳一拳打到泥地中。没人知道未来怎么样,但在他们离开家乡,踏上陌生的土地时,心中都还怀揣着对新生活的渴望。
或许未来他们中的很多都会选择再离开这里,去往其他地方。但谁知道呢,在当下还好好生活着就好。
圣诞树在超市门口摆着,上面的装饰灯闪着光。查槐拎着两个大购物袋走在前面,阮文谊把手里的购物袋放在地上,掏出手机聚焦,在后面拍查槐与圣诞树错过那一瞬间的背影。
他只顾着看手机,没看路,侧面跑过来的一个人和他正好撞在一起。
“抱歉抱歉……阮老师?”
熟悉的声音让阮文谊心一跳,立刻从旖旎的心思里挣脱出来。
韩啸远抱着一箱子牛奶,站在他旁边。往后几米是拎着大袋子的杜笍,再往后……后面人潮拥挤,阮文谊什么都看不清。
“韩啸远,你和我换一下,这个袋子也太勒手了——你怎么不走了?”
杜笍白白瘦瘦,平时缺乏锻炼,哼唧着把袋子放到韩啸远脚边,才看见一边的阮文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