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许多福话说,他父皇有时候怪肉麻的。
这是好方面,若是差事做差了,哪怕是敢糊弄蒙混,谁求情也没用,宁武帝连着求情之人一起罚,敢喊冤的,这就是死性不改,罚的更重。
若不是证据确凿,宁武帝也不会下手料理。
还有个百官都怕的点——有时候没证据了,但宁武帝不爽、不高兴,一言不合就将大臣拉出去打板子,就在宣政殿外,众目睽睽下,扒了外裤打板子。
当官的尤其是出身好的,性格清高、高傲的,谁受得了啊,因此曾经有言官骂过宁武帝乾纲独断、刚愎自用、暴君等等。
宁武帝听着骂声,阴沉脸,问候了那位言官九族,言官当即一个涨红脸口灿莲花的骂声戛然而止,以头抵地,不敢多言一个字。
自然了,血流成河,暴君行为那都是圣上刚登基那两年,之后宁武帝雷霆手段将朝中臣子修理一遍,现如今各个乖顺识趣,不长眼的也就是拉出去打个二三十板子给涨涨教训记性。
好久都没诛九族了。
在当今严酷手腕之下,今日太子殿下举动就显得尤为——软和了。有些老臣对殿下此举,面上神色不变,心里则是想:小恩小惠小儿举动罢了。
东宫。
许多福啃完了鸡腿堡,套了太子外袍,听凌官汇报大臣们都在宣政殿,差不多时候了,披着狐裘上了轿子。
“天寒,外头大雪,今日东宫在外洒扫的太监换班勤快些。”
王圆圆应是,“殿下放心,内侍宫婢房里都有炭火。”
如今右宫只有四处住人:圣上的紫宸宫、太子东宫,裕、仪两位太妃住处,圣上、太子体恤下人,给各宫伺候的奴婢太监待遇也提升了,即便如此,内务所报账跟前头明和帝、仲瑞做皇帝每年花销一对比。
省的不是一星半点,省了七成。
可见之前右宫人多,主子奢靡。
凌晨五点,太子殿下卡点上早朝,宣政殿大总管赵总管喊:“太子殿下到——”
众臣立候,垂目作揖行礼,口称:请太子殿下安,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许多福落座,抬手,“诸位免礼。”
之后就是老顺序了,御史台言官先奏开场热身,许多福还蛮喜欢断这些‘鸡毛蒜皮’的案子,他是清汤大老爷!
当即也不困了,精神奕奕。
今日御史台奏林首辅纵子在闹市骑马。
许多福一个‘哇哦’,听御史台这位大人将前因后果讲了一遍,引经据典说了许多大义,但重点都没说,许多福问:“首辅之子闹市骑马可冲撞了谁?”
“没人,但是殿下,此等行为恶劣。”
“也是。”许多福点头,“林首辅在府中养病,这般吧,传孤口谕痛斥林首辅之子,打十个手心板行吗?”
他这话一说完,御史还未说话,其中一个老臣没忍住,眼眶含泪,说御史X大人不知内情老臣忍不住今日要为林首辅之子辩驳几句。
许多福瞬间明白了,一唱一和在这儿等他呢,刚看热闹的脸笑容淡了几分,让对方说清原委。
根据这位大人所说,林首辅养病期间,春闱在即有几个南方举子写了文章投到了林首辅门前,林首辅十分爱才,养病期间看了看南方举子文章,结果发现有个叫贺春术的举子其实是求救到林首辅门下,已经走投无路,快要被害死了。
林首辅一看事关重大,派了儿子去查看,救人事急,才一时在闹市驾马,也并未冲撞其他人。
许多福面色平平,“你说来说去,还未说贺春术怎么个被逼绝路。”
“事关圣上,下官不敢说。”
许多福:……
他眼皮跳了下,感觉不太好,这人下句话肯定给他埋雷,即便不是埋雷也是给林鹤出柳园做主考官铺路。
“既然如此,你先别说了。”许多福道。
大臣:……
“下官还是——”
“不许说。”许多福高声打断,面色威严,“一码归一码,宣淮闵,去林首辅府中,林首辅教子无方,纵子闹市驾马,仗十板子,御史大人可满意了?”
御史:……
他和林首辅是一党的,今日只是以小引大,哪里是真心要告林首辅之子啊,还有太子之前打手心板十下,如今成了仗十下,还问他可满意,这是真让他背锅了。
御史情急看向其他人。方大人先站出来,作揖行礼,“殿下,此事一看有内情——”
“方大人刚才没听见,事关我父皇,孤不知具体何事,但他不敢讲,那就是大事,你还要当众讲出来,怎么你也知道内情如何?想拉着我父皇给林相儿子澄清什么?”许多福越说越生气,站起来指着刚才和御史一唱一和的那位,“你们好啊,欺负孤年幼,我父皇是你们能攀扯的?!”
“来人。”
殿外金吾卫持刀近前。
许多福气得脸铁青,管他三七二十一呢,一挥手:“他们三人,都拉出去,仗十,孤说了不许说,还敢再提,你们以为孤年幼不知道看不懂你们装什么药吗?”
“拉出去打,打完了三人都下狱,孤查清后自有定夺。”
最初那位说不敢说的,此时猛然反应过来高声喊:“贺春术同房举子——”
金吾卫拖着人,一手死死堵着该大人的嘴。
许多福站在台阶之上,气得不成,抖着手,“好好,孤不让说,你非要说,他拖下去仗三十,罢了官。”
也有同党想站出来分辨——他们今日要逼太子殿下请林相出柳园的,结果刚开了头,三人就折了进去,但是若是不管不顾,这三人白白挨打,不如拼死一搏。
岂料一道声更高说:“殿下所言甚是,既然关乎圣上,不方便大殿言说,不如交由东厂去查,仔细查清楚,到时候证据确凿也不冤枉谁,至于今日三位顶撞殿下,殿下罚的正好。”
林党一看,竟是周如伟,而后其他臣子纷纷言:“周大人所言甚是。”、“周大人说得对。”、“殿下息怒。”
竟大势已去,无挣扎机会了。而最重要的是,交给东厂查,现如今东厂在外名声很好是其一,最最主要是,此次事不好细查,若真查出来……
周如伟好狠绝的心。
殿外大雪未停,金吾卫已经执法仗人,因三位大人被堵了嘴,并没有高声喊痛,棍棒打在身上,发出的闷声与寒风呼啸夹杂一起,像是鬼哭似得,殿内炉火烧的正旺。
大臣们也不知是热汗还是冷汗,总之有人里衣有些湿意。
之后早朝就顺利许多,许多福下旨春闱主考官是礼亲王,又点了两位副考官,群臣无异议——殿下都下旨盖了玉玺做了定夺,他们异议什么?
直到赵总管的:“退朝——”
众人恭送太子殿下,而后如梦初醒一般,出了大殿,外头一片白茫茫的积雪,三位大人身影已经见不到了,雪地洁白也没血迹、没动板子的痕迹,像是一切都没发生一般。
交好的彼此互相看看,竟然不敢私声交流几句,有人叹气,有人惊慌害怕,有人则是春风得意。胡太傅站在其中,其实有点茫然,因为今早大殿之中的殿下太陌生了,很是像圣上,让他都有些惧意。
东宫这些官姿态倒是如常,文而旦心想:那三位真是见圣上没在欺负到了殿下头上,该他们的打!
他们先回东宫休息一二,整理衣服仪容,而后还有早上问政。
许多福回到暖阁,王圆圆近身替殿下脱外袍,这些衮冕沉重了些,显得殿下很是威严,但今日殿下并没有问他‘伴伴孤今日是不是很威风’,而是眼眶都红了,一言不发。
王圆圆心里一下酸楚难当,眼里也有些湿意。
赵二喜盯人,眼神示意:殿下心里难受你还跟着拱火不成。
王圆圆回敬:你说得对,我没忍住,你先来伺候。
赵二喜接手王圆圆没干完的活,倒是很轻车熟路,将殿下衮冕递给内侍,柔和声哄着小孩语气说:“殿下松快松快,今日大雪,御膳房煮了满福甜汤,还搓了些芋圆子。”
许多福声音有些闷,嗯了声,说:“好,我吃一碗。”
赵二喜当没听见殿下的哽咽声,一出殿门口,眼里也带着几分湿意,他和王圆圆对视了眼,谁也没笑话谁,只是无声叹了口气,赵二喜说:“让殿下一个人待一会。”
“嗯。”
满福甜汤送到,牛乳打底还淋着一勺玫瑰酱,吃起来甜滋滋的,里头芋圆、烧仙草、嫩嫩的豆花、莲子、红豆,还是温热的。许多福吃了一碗,心里那些委屈也全都没了。
他刚才想父皇和阿爹了。
那些人把他的话不当话,将他还看做小孩看,欺负他不懂那些阴谋诡计给他设圈套让他钻,他说的话像是放屁似得。
若是俩爹在,谁敢?
许多福刚有点想哭鼻子,主要是想俩爹引出来的情绪,“今天第三十四天了,黔中那边也不知道冷不冷,王元孙说黔中很少下雪的,那就不冷,可是万一天气有变化呢?”
王圆圆在旁听着,轻松说:“圣上和督主带着人手,肯定冻不到。”
“我知道,我爹和父皇可厉害有本事了,主角光环拉满的。”许多福说到这儿,目光虎虎生威看向王伴伴,“找林贤来见,那三个全送东厂去,别往天鹰寺送。”
“奴才知道,打完了金吾卫扣着,刚天鹰寺来人要,淮闵没给。”王圆圆见殿下又振作起来,当即是高兴,说的也利落。
许多福夸:“干得好。”
“我去问政,伴伴,林贤来也不用见我,给他一句话,孤给他撑腰,该问的问,必要时候严刑逼供,自然也不要屈打成招,真的假的问个实情出来,别冤枉人。”
“先把那个举子贺春术抓了,别让人提早一步。”
王圆圆一一应是,也没多话,“殿下,奴才亲自去东厂传话,这般快些,不然林贤一来一回的麻烦。”
“对,那就不用来了。”许多福道。
王圆圆大雪天疾步出宫,直奔东厂找林贤,先说紧要的,林贤一听点了人手,王圆圆:“你知道那举子贺春术在哪住着吗?你就去?”
“你是真傻了王哥哥,咱们东厂探子不是吃白饭的。”林正笑嘻嘻说道。
林贤说了句弟弟没规矩。王圆圆不在意这个,三两下说:“我同你们一起去,在路上跟你们把早上事说了,今日殿下受了委屈,一会淮闵送三个人过来……”
林正本来以为就是抓个闹事小举人,结果听完了脸就阴沉下来,气得脸白,“真以为督主走了,咱们东厂没人了,这么欺负小多福。”
“得叫殿下。”林贤提醒。
“都一样,督主的儿子,多福殿下叫过我林正哥哥。”林正嘴上改口,亲自往密报处去,没一会出来,林贤已经点好了马和人手,跟弟弟说:“要抓活的,你带人去,我去捋卷宗,腾地方,一会人到了直接审。”
东厂有本朝百官底细档案的。
王圆圆一见东厂办事利索,当即说:“那我也不去了,省的拖累你们,就在这儿等着,殿下怕是想知道到底什么事。”
林正风风火火早都没影了。
太极宫,宣政殿。
许多福换了身常服,松快许多,一早上问政很是顺利,内阁对早朝之事闭口不谈,内阁八人如今缺二——林首辅、方大人没在,许多福一看空位,很是自然说:“谁往前坐好说话。”
林首辅的首位早些天周如伟就坐着了。
现下只是方大人空的缺,殿下如此一说,内阁彼此看看,宁大人没近前,严宁资历不行,另一位上前补齐了位置。
早上议政也很顺,许多福问了巫州那边是否有雪灾情况,周如伟说还未收到地方折子,许多福点点头,“重点关注一下。”
父皇说那边冬日爱犯雪灾,若是要银子支援他好发赈灾银。
周如伟一下子想到殿下问这个何意,想了下先没说,等早上议政结束,周如伟找出巫州近些年来当地税收上报的折子递上,许多福接过看的头疼,周如伟解释:“巫州近些年地方每年收税银四十八万两白银,而圣上只收巫州三十五万两,剩下的都是治雪灾用在民生建设上……”
难怪当地没折子,这都快过年了,他听刘戗说巫州肃马关那边,有时候十月就下雪了。还有父皇说,巫州那边不用派人盯着赈灾银,可见很信任地方官。
许多福点点头,让周大人先去休息吃饭,他慢慢看折子,每一道折子落款:符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