谌意气得直盯着电脑屏幕,一动不动,半晌才答:“嗯。”
杨今朝摇摇头,一边翻案卷一边嘟囔:“体制内你还不了解啊,领导们要的是听话的人,就算脑子笨点,但只要服从管教,那就有上升的空间,锋芒毕露在这里不是好事。”
谌意回答:“我怕干实务久了把人性都给干没了。”
“虽然说出来很无情,但现实就是如此,大家都是打工的,有业绩有考评,上级怎么安排就怎么做呗,要是头铁要一意孤行,保证不出问题还好,但万一出了事就该自己背锅,哪有电视剧里的什么‘我们是在办别人的人生’,没那么高大上,你的案子是你的人生没错,但给你伸张正义会影响我的仕途,这种得不偿失的事,有多少人会去冒险?”
谌意觉得心里很难受,他盯着漆黑的电脑屏,望进了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洞。
他冷笑一声:“冤假错案就是这么来的。”
“近年查得严,冤假错案已经很少了,该无罪的案件一般都不会起诉,但作为承办人,总少不了身不由己的时候。”杨今朝淡淡说道,“你到了我这年纪也会明白的,身不由己的事情多了,就麻木咯。”
-
快两周了,判决结果还没下来,这种感觉比架在火上烤还要煎熬。
闻途的辩护活动也没有随着休庭而结束,这段时间里,他和承办法官进行了不下三次会面,和对方再详细沟通案件细节,潜移默化间对裁判者施加影响。
但就目前情况来看,法院判无罪的概率很小,检方的关键性证据虽有瑕疵,但不至于排除。
公检法是一个系统的,法院一般不会颠覆性地推翻检察院的结果,除非真的要和检察院较劲,秉持互留脸面日后好相见的原则,这种较劲的概率小于0.01%。
闻途在庭审前就如实给李呈昊和他家属说明过,现在判决迟迟不出,家属那边已经做好被判刑的准备,闻途安抚他们说一切没成定数,不能放弃希望。
这天清早闻途去律所的茶水间冲咖啡,恰巧碰到谭肃在里边泡茶。
谭肃见了他,脸上挂满笑,凑近他殷勤地问好:“早啊,闻律。”
闻途礼貌地点点头:“早。”
他打开浓缩咖啡,听到谭肃说:“你还是单身吧,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呗,我们老家那边一个姑娘,名牌大学毕业的硕士。”
闻途有些诧异,片刻后回答:“不用了,谢谢。”
“我看你条件不错,又高又帅的,她人也漂亮,你们很般配。”
闻途对他评判一般的语气感到不适,敷衍过去:“您这样我很不习惯。”
“诶你这是哪里话,还不是听说你在庭审上大放异彩,我听了都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就说温主任的学生不会差吧。”
闻途笑了笑:“谭律是因为看了我的庭审,还是因为知道了我是温老师带进来的人,想跟我拉拢关系?”
他的话直白得不留情面,谭肃觉得面子挂不住,尴尬扯了扯嘴角,说:“你怎么说话的,我在你心里就是这种人啊?”
闻途保持着微笑,那表情似是挑衅:“是啊。”
谭肃哼哼了两声,气得端起保温杯走了:“你还配不上人家姑娘呢。”
闻途没有反驳,冲好了咖啡刚回工位,又被温语梁叫去了办公室。
“温老师,您今天没课?”
温语梁平时在学校忙,难得能在律所看见她。
“是啊,你别站着,快坐吧。”
闻途坐下,温语梁说:“你庭审发挥得不错,我看有几家媒体在报道,你现在是名声大噪啊。”
闻途失笑:“老师您太夸张了,顶多在海州律师圈有点讨论度,多亏受了您的提点才让我有了完整的思路,谢谢您。”
温语梁说:“总之,不论结果如何,你已经尽了最大努力,这就足够了,我叫你来是为了这个新的案子,当事人家属看了新闻,可是指名道姓想让你来辩护。”
她递给闻途一沓材料,闻途受宠若惊,接过,听温语梁说:“非法行医,嫌疑人叫赵霖,是个五十六岁的老医生了。”
闻途有些疑惑:“他职业是医生吗,怎么会被指控非法行医罪呢?”
非法行医罪,《刑法》第三百三十六条,指未取得医生职业资格的人非法行医,达到严重情节的。
温语梁回答:“你看了材料就知道了。”
-
酒店。
谌意趁韩主任在敬酒,溜出包间,一阵眩晕袭来,他摇摇晃晃的差点跌下去。
想吐,脖子很痒,浑身难受,喉咙灼痛得厉害,胸腔像有团火在烧,所有不适汇聚成一个感觉——他快死了。
他趴在洗手间的隔间里,干呕了几下吐不出来,在那蹲了好一阵。
待意识清醒了几分,他慢吞吞走到洗手台,抬眼看向镜子里的自己,眼睛布满血丝,雪白的衬衫皱了,脖子、露出的手腕泛起大片触目惊心的红疹。
瘙痒难耐,他抬手想挠,忽然听到洗手间门口传来一声低喝:“谌意!”
他迟钝地扭头,看到韩主任喝得醉醺醺的朝他走来,扬起胳膊往他肩膀上一搭:“你、你今天表现不错!把领导们陪高兴了,再干几年给你晋升!”
“……”谌意心里像有什么堵着,喘不上来气。
他跟没听到一样,拧开水龙头,埋头往脸上浇水。
“最……最关键的是你今天没乱讲话,嗝……我那天对你凶了点,你没放心上吧,其实咱们新入的员额里,我是最看好你的……你、你只要好好按着领导的指示抗诉,接下来还有很多案子交给你。”
水珠从他颤抖的睫毛上滴落下来,他眼神很浑浊,灵魂像抽离似的。
“如果……如果你坚持特立独行,别怪我没警告你啊,就等着在检察系统里被边缘化吧,没人注意你,没人给你委以重任,你想实现自我价值都难……”
谌意撑在洗手台上,手臂微微痉挛,他手指蜷缩起来,指骨发白。
“诶?”韩主任注意到了什么,“你脖子怎么了,红了一片。”
“我酒精过敏。”谌意回答。
“诶哟……你不早说!”
谌意强忍着想吐的感觉说道:“没事……不严重,死不了。”
酒局结束,谌意送走了喝得烂醉的领导们,世界终于清静下来。
他装笑装得肌肉酸疼,全身瘫软,脖子上被抓出的血珠已经风干了,他抱膝蹲在马路边,望着路灯发了很久的呆。
脑子里又飘过杨检说的那句话:身不由己的事多了,就麻木了。
谌意觉得自己真的快麻木了,他曾经以为成为员额后可以做很多事,但今晚的酒局让他具像化地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渺小。
他掏出手机想打车,脑袋又一阵晕眩,身子猛地往旁边倾倒,闷头撞到电线杆上。
“草……”他骂了一句。
渐渐的,大脑接收不到信息,酒的余味残留在喉管,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脖子,窒息的感觉。
他双臂脱力,视线糊成一团,找了半天也找不到打车软件,随后他像是出于自救的本能,用尽仅剩的力气按下手机右键……
-
闻途白天去看守所会见了非法行医案的犯罪嫌疑人赵霖,晚上回律所后把材料反复看了几遍,仔细查找和医师执业资格相关的法规和条例。
嫌疑人赵霖是H省人,二十年前取得了H省全科乡村医生资格证书,一年前携妻子来到京市海州区开展诊疗活动。
被害人在今年五月份来到赵霖处就诊,被诊断为支气管炎,赵霖为其使用消炎药,导致被害人过敏性休克死亡。
赵霖已经被拘留,检察院尚未批准逮捕。
警方的理由是赵霖的乡村医生资格证书只在村级行医有效,其行为构成异地行医,属于法条中的“不具备医生执业资格”,并且因为其诊疗失误导致被害人死亡,构成非法行医罪。
闻途对医学领域一窍不通,不知道赵霖使用的消炎药和被害人死亡之间是否存在直接的因果关系。
这对他来说难度不小,他打算明天去咨询医学专业人士。
眼看时间已经九点了,他正收拾东西准备下班,桌面上的手机突然连震了几下,弹出很多条重复的信息。
他拿起一看,随即眉头蹙紧:
【SOS紧急联络,“小意”从此大致位置进行了紧急呼叫,你被“小意”列为紧急联系人,因此会收到这则消息。】
【“小意”需要你的帮助,点击以下链接查看“小意”的位置:http//……】
【“小意”需要你的帮助,点击以下链接查看“小意”的位置:http//……】
【“小意”需要你的帮助,点击以下链接查看“小意”的位置:http//……】
作者有话说:
本文的地点只起背景作用,和现实的机关、单位、人物、事件都无关,内容是编的
第18章 紧急联络
多年前的雪夜出奇的冷,车流喧嚣在呼啸的风里逐渐消弭,只能听到心跳和胸腔的撞击声。
闻途看不清前路,轿车被围困在层层叠叠、没有尽头的雪中。
“师傅,可以再快点吗?”
“下雪了,前边堵车,你要着急我给你换条道儿。”
他的手捏了汗,心吊悬在嗓子眼。
和谌意分手一周了,这一周里,他把全部精力投入工作,不敢有半点闲暇,因为一旦闲下来,他的思绪就会被谌意填满,他在尽力适应没有谌意的世界。
直到这天晚上他收到了谌意的求救短信。
紧急联络是以前设置的,谌意将他的号码拉黑后,忘记把他从紧急联系人列表里删除。
现在闻途打遍了谌意室友、好友的电话,无从得知他的去向。
闻途不知道谌意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不敢去假设,唯一的念头就是快点赶到他身边。
前方遇到红灯,闻途对司机说:“师傅能借一下电话吗,我朋友可能出事了,我手机打不通。”
借司机的手机拨了号,等待的十秒钟尤为漫长,他越来越担忧,已经做好了报警的准备。
下一秒,电话接通,闻途睁大眼睛,惊喜地将手机搁到耳边:“谌意!你没事吧?”
对方没有说话,闻途焦急地攥紧手机:“小意,我不和你分手了,好不好,我不再提分手了,你不要有事……”
闻途脑子一片混沌,意识到自己已经急得开始胡言乱语。
怕他想不开,怕他遇险,害怕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他了,这种恐惧在此刻达到顶峰。
“喂?机主他没事。”对面背景音嘈杂,接电话的是个陌生男人,“应该是误触了紧急呼叫,我是酒吧的服务生,他喝醉了,你快来接他吧。”
闻途去药店买了治过敏的药,随后抵达酒吧,服务生已经搀扶着酩酊大醉的谌意出来了。
他把谌意接过来,和服务生道谢并结了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