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他了解,父亲生前最后办理的案子是个非法采矿案,该案中,一家名为腾山的煤矿公司越界以及无证非法开采煤矿,某日因矿井顶板空间过大发生塌方,导致两人轻伤。
当年父亲审办进度过半,突然被市检察院指控受贿,说他收受腾山公司竞争方的财物,要给被告人重判。
父亲锒铛入狱,腾山案移交给另一个法官办理,最后结果的确是无罪。
他不理解父亲为什么打算重判,以父亲的职业能力,不应该出现这种重大失误。
一审后,辩护律师提出上诉,闻途恰好毕业,他正式介入这个案子,筹备二审的辩护工作。
奇怪的是,父亲像是魔怔了,闻途每次去见他,他都眼窝凹陷,面色惨白,只会重复说“我不知道”“你别查了”,此外再无更多供述。
司法机关的案卷显示,所有证据都明确指向父亲,闻途坚信一定有隐情,想证明父亲无罪只能另辟蹊径。
但刑案的取证大多在侦查阶段被司法机关垄断,例如极具专业性的司法鉴定多数由公安启动,这导致律师取证的空间很小,加上有“辩护人妨害作证罪”的顾虑在前,律师取证的风险很高。
那时闻途不过是一个才踏入社会的大学毕业生,甚至刚把法律职业资格证拿到手,一切都是从零开始学。
但他始终没有退缩,父亲一审被判无期,到二审维持原判,直至他去世后的一年时间内,闻途连工作也没找,尽可能地寻求帮助、委托律师前辈、各处走访取证,他本该大放异彩的人生就在那种情况下停滞了两年。
那年恰逢京市进行能源优化,煤炭行业面临大规模整顿,腾山公司很快倒闭了,闻途想从该公司找线索也难如登天。
直到父亲亲口认罪,说受贿是他干的,枉法裁判未遂的也是他,闻途陷入彻底的绝望。
纵使他相信父亲的清白,但他没办法,他怕了,各种阻碍如大山一样把他压得快要窒息。
也是在二审前夕,他和谌意提出分手,高度的强压下他没有精力再去管谌意。
谌意要为了他考检察院,要帮他翻案,他不想把谌意拉进来,因为这是淌浑水,他明白事情远非他想的那么简单。
案件背后的利益牵扯、诸多势力他只能管中窥豹,他了解到的仅仅只是冰山一角,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他太渺小了,他那时才明白很多事情是无法单靠努力能做到的。
闻仕裕去世的一年后,一无所获的闻途正式放弃了查案,然后进入天阖开启了自己的事业和人生。
他有了自己的目标和理想,但父亲的事成为他心里永远跨不去的砍。
闻途把车停在了巷道口,关了车灯,四周没入黑暗,他把脑袋垂到方向盘上,一时觉得头痛欲裂。
停顿很久之后,他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
对面接了:“喂,小闻。”
“师兄。”闻途平静道,“能拜托你件事吗?我想请舅舅吃个饭,你能不能转达一下,问问他什么时候有空。”
对面的秦徽很疑惑:“我舅舅?怎么想着要找他。”
闻途说:“我爸的案子,我想重新开始查,我可能需要舅舅的帮助。”
说完,电话那头陷入安静,他又补充道:“放心,我只是找他打听消息,不会把他牵连进来。”
“为什么突然想重新查了?”
“因为我手上案件的当事人,他儿子是在另一场矿难中死的,我联想到了我爸的案子。”
对面似是犹疑:“就因为这个?我还以为你找到证据了呢,小闻,伯父的事已经过去很久了,那时都没有结果,现在还能查清吗,你又该从何查起?”
闻途抿紧嘴唇,又说:“那时我放弃是有很多因素,最大的原因是我能力不够经验不足。”
“那你现在经验很足吗,也不过才过了四五年而已。”
闻途噎了一下,感受到秦徽质问的语气,和平日里他对自己的态度很不一样。
闻途镇定地回答:“如果我现在还不查,时间一长物是人非,我可能更没法找到证据了,我不想让它变成我这辈子的遗憾。”
“可是你想像刚毕业时那样,荒废一整年的时间去为一件可能没有结果的事情拼命?你刚从天阖出来,事业走上新阶段了,你想重蹈覆辙?”
“师兄。”闻途打断他,“沉冤昭雪也是我作为刑辩律师的事业,就算案子的主角不是我爸,是个蒙冤的陌生人,我也会为他主持正义。我只是问问你,没有非要你帮我,你不愿意也没事的,我会自己想办法,就这样吧。”
他想挂电话,对面连忙又说:“对不起小闻,我语气重了一些,但是从局外人的视角来看,我担心你做的都是徒劳,当年证据确凿,伯父也一五一十地坦白了自己的罪行……”
闻途捏紧了手机边沿,喉结上下滚动,沉声说:“你也不相信他是清白的吗?”
“小闻,我这么跟你说,你相信伯父,是因为你和伯父有亲情,这是出于感性认识,但定罪量刑靠的是证据,你仔细想想这个案件剥离了你的感情因素,单纯看这个案子的证据,你是否还会坚信他是完全清白的。”
“我知道了。”闻途又觉得头疼,他感到疲惫,已经没有力气和对方争辩下去,“我会好好考虑再做决定。”
-
韩主任对谌意一通臭骂后,似乎没对他采取任何制裁措施,谌意该吃吃该喝喝,该在民法典学习大会时打盹就打盹,日子过得一样逍遥。
最近唯一让他不逍遥的是,那个破《检察日记》拍摄组又来了,说是要给院花补录单人专访。
院花骂骂咧咧地过去了。
他往沙发上一坐,伸手找记者小吴要台本,小吴说这是关于他个人的采访,要他自己作答。
谌意没办法只能配合,在小吴给他展示问题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想中午在食堂打什么菜了。
“第一个问题,请问谌检,你觉得作为公诉人的优秀品质是什么?”
谌意靠在沙发靠背上,语气懒怠:“忠于国家,忠于人民,廉洁奉公,严于律己……”
他把能想到的成语都用上了,嘴巴在说,脑子却在走神,开始想刚才没做完的工作。
“第二个问题,如果要和律协组织一场辩论赛,你最期待哪些选题,或者最想探讨什么罪名?”
“管他什么呢,只要不是律师该不该为坏人辩护这种白痴问题就行了。”
小吴擦了擦汗,连忙对身后的工作人员说:“这段cut掉。”
他回头对谌意说:“谌检,我们文明一点啊,这可是要给广大群众看的节目,好继续,下一个问题,你为什么选择当检察官?”
飘忽的思绪突然回到谌意的大脑,他目光一顿,一下子没答上来。
“昂……”小吴疑惑,“是没有确切的答案吗?”
他沉默了几秒,轻轻咂舌,故作随性地开口:“因为我要做一件事。”
小吴问:“是什么事呢?”
“我要查一个案子。”谌意的指尖轻轻点在扶手上,“想平反一件冤案。”
“听起来很厉害,像在拍电影,说不定到时候我们可以为你单开一部片子,记录你的平反过程。”
谌意:“婉拒了哈。”
“那是什么契机让你接触到这件冤案,你和案件的当事人认识吗?”
“不认识,就是陌生人,和任何人没关系,只是因为案子发生在我身边,当初又有诸多疑点,我相信当事人是清白的,所以没法置之不理。”
谌意认真想了想,继续说:“我们检察官不就是要捍卫正义吗?因为有了一定要完成的目标,我觉得我活着才有奔头,而不是像以前那样过一天算一天,跟浪费生命似的,可以说,这个案子很大程度上坚定了我要入额的信念,也改变了我的人生。”
第28章 爱与解脱
闻途刚到律所,听后勤说今早来了新客户,人正在接待室等着。
闻途说好,随后来到工位放下公文包,对面的秦徽看了他一眼,试探着开口:“小闻。”
他低头整理东西,没有回应,又对林歆一说:“歆一,有新案子了,和我去一趟接待室吧。”
林歆一从一堆案卷中扬起脑袋:“好的哥。”
秦徽起身,走到闻途旁边,递了个文件给他:“温老师让我给你的。”
“谢谢。”闻途快速接过,看都没看他一眼,随后拿着委托书和案情陈述表去了接待室。
一进门,一对夫妇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女人戴着珠宝,打扮优雅,男人也穿了正装,看起来家境殷实。
“闻律师你好。”男人问好,“我们是在网上看到你的,跟着地址找了过来。”
“你们好,快请坐。”闻途做了个手势,“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呢?”
他们坐下,女人一脸愁容:“我们女儿犯事了……”
闻途和夫妇签了委托协议书,又把两人送出了律所,他回到工位,林歆一在整理案情记录,抬头对闻途说:“哥,这案子好特别,我还以为只有在教科书上能见到。”
闻途坐下说:“教材毕竟是来源于现实的。”
舒洺把头探过来:“是什么案子?”
林歆一回答:“帮助自杀。”
嫌疑人名叫姜迎,被害人叫李蕴,两个女生是美术学院的同学,今年才拿到毕业证。
李蕴因为重度抑郁症计划自杀,托朋友姜迎帮忙,案发那天姜迎带李蕴去坐热气球,李蕴从高空一跃而下,掉进山林里,刑警队找了三天才找到已经面目全非的尸体,随后姜迎因为故意杀人罪被拘留。
警方的理由是,姜迎在客观上强化了被害人自杀的决心,为被害人的自杀提供条件,并且未尽挽救义务,属于帮助自杀。
现代刑法虽然不将自杀视作犯罪,但帮助自杀在实践中仍以故意杀人罪论处,因为法律认为生命至高无上,帮助自杀是对他人生命价值的漠视。
“从热气球上跳下去?”舒洺有些惊讶,“这就是艺术生的浪漫吗?有时候不懂年轻人在想什么。”
闻途说:“现在生活压力大,年轻人患抑郁症的很多,不过这还是我办案遇到的第一例。”
林歆一问:“哥,你有没有什么思路?”
闻途想了想:“先考虑一下有没有无罪的可能。”
“还来?”律所另一端传来谭肃的声音,“你要是觉得帮助自杀无罪,先带领我国安乐死走向合法化吧,以后给你封个法制先驱,大律师。”
“安乐死能不能合法化我不知道。”闻途扬起下巴慢悠悠说,“但就您这样的态度,平时的辩护一定是模版化的。”
谭肃顿时吃瘪:“你!”
闻途懒得理他,转头和林歆一讨论案情去了。
-
“谌意!你又要惹什么麻烦。”检察院食堂,韩主任把餐盘摔到谌意对面,谌意被吓得红烧肉都夹掉了。
他抬头就看到韩主任怒目圆瞪,顿觉无辜:“我吃饭也算麻烦吗。”
韩主任坐下:“你在媒体面前瞎说什么?还要平反冤案,有多大本领做多大事不知道?”
“人都是要有梦想的,主任,我上次看您思想报告你还说要助力社会主义法治建设。”
“你什么时候偷看我思想报告了?不是,少瞎扯,你发现了什么冤案?及时给上级汇报。”
谌意道:“我还在调查,等有足够的证据了当然会给上级汇报。”
“那你还拿到媒体面前说?”
“我也没具体说是哪件啊。”
韩主任认真道:“我已经让他们把采访片段删了,你谨言慎行,如果事情传出去,上级要过问不说,还会引起社会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