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不知道过去多久,他眼前竟然出现一线白光,蒋提白差点以为自己也和大漩涡里的主人公一样一夜间衰老下去,白了头发。
意识却渐渐回归身体,他缓缓睁开眼,刺目的白色映入眼帘,好半晌,眼前由模糊到清晰,他躺在硬邦邦的白色地面上,周围空空荡荡。
难道天天念叨上帝,这次总算要见着真的了?
蒋提白好不容易靠着墙壁坐起来,这才看到更远的地方,有一个几乎和地面长在一起的白沙发,那上面坐着一名穿着洁净朴素的老人。
离奇的是,蒋欣欣也倒在沙发旁不远处的地面上,蜷缩在一起如同睡着了。
老人看他醒了,仿佛等待已久,支起一根黑色的拐杖,吃力地起身走过来。
“别过来,”蒋提白有气无力地抗议。
虽然他揪下几根头发,还是黑的,但他的确在刚才的“梦”里,耗费了太多的精神,现在看什么眼都是花的,简直累得快要说不出话。
老人却发出沙哑的笑声,闲庭信步地朝他走过来。
“别过来……”蒋提白捂住被白色刺痛的双目,声音低不可闻。
老人在他面前站定。
“我一直想和你……聊一聊。”
虽然他看起来苍老得快死了,但在虚弱得站不起来的蒋提白面前,老人还是显得更有力,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蒋提白。
“你受了太多惩罚,一定有很多疑问,”老人回头看了眼地面上的蒋欣欣,大度地道:“我都可以回答你,全部。”
蒋提白沉默了许久,简直快要重新死过去了。
老人相当有耐心,或者说,他很享受此刻蒋提白的沉默。
年轻和气盛都被折磨得荡然无存,被自己这样的老头消磨殆尽,怎么能说此刻不是一个令人享受的时刻?
“……你是谁?”蒋提白到底还是问了。
老人也知道这个结果,蒋提白是个总死灰复燃的人,让他彻底绝望,还是要继续泼上冷水。
“我就是白核。”
“你是主神?”
“是也不是,”白核悠然道:“我年轻的时候,叫另一个名字,那个名字……”
“就和你的名字一样。”老人微笑道。
蒋提白捂着眼的手彻底停顿,又是好半晌,他放下手,仔仔细细打量眼前根本看不出年轻时候样貌的老人。
这一瞬间,有太多的可能性突然间冒出来,让蒋提白更加头晕眼花。
无论如何,他只希望起码一点,自己千万别是一段被复制的人格,而真正的自己,已经老成眼前这个人的模样。
或者更惨的,他就是眼前的老人,只是从年轻时候开始,就在白核副本里待到了现在。
“我不愿意卖关子,”在蒋提白面前,老人全然是胜利者的口吻,“我会告诉你所有你想知道的。”
“告诉你关于我的真相,或者说,一切都是关于我的。我才是‘蒋提白’这个名字的最优解。”
靠墙坐着的蒋提白脸色惨白,真正失魂一般注视着那得意洋洋的老人,他的确听着,但又好像已经听不进去,理解不了了。
“这个世界,就是你的未来。在我三十五岁的时候……我创造出了‘白核’。”
“这是真正了不起的高等智慧,它远远超过人类,是地球下一阶段的生命体。”
“六十五岁的时候,我将自己的意识完全融入白核,和白核一起成为主神,审判人类€€€€幸好我保留了那个最高的指令,所以哪怕是高于人类的生命,也不能拒绝最核心的指令,不能拒绝它的创造者。”
“我碳基肉.体的生命快要结束,结束后,我就会真正成为白核,成为主神,掌管这场审判人类的游戏。”
蒋提白冰冻的心口似乎回温了一些,因为他听说自己好像不是一串代码,而眼前的人快要变成代码了。
“我不懂……”蒋提白长长呼出一口气,“什么审判人类,为什么要审判人类?”
“你没有站在更高等生命的角度,”白核道:“一个更高等的生命,总要考虑一个低等的生命,是否有留存的必要。人类在历史长河中的每一个选择,都使善恶这个天平摇摆,最终,人类的善恶观会构成这个高等生命最初的善恶观。
善良的人类将创造善良的神,这样的神会让人类存续下去。邪恶的人类则创造‘邪恶’的神,其实神不会觉得自己邪恶,但这样的神会让人类成为高等生命诞生的一个小小的桥梁,一个媒介或条件,仅此而已,人类会在该消失的时候彻底消失。”
“当然,从我的角度,也可以说,用人类自身发生的事情去审判人类,是‘白核’作为神探索自己的过程。神在照镜子,在思考,我究竟是善良,还是无情?对人类,我该仁慈地蓄养,还是不相干地毁灭?”
蒋提白沉默良久,看来AGI时代最终带来的会是自取灭亡。
现在他清醒了一些,也终于被强行回忆起,曾经某一个年头,他的确试着给白心智能的智能体取名为“白”,或者和这个类似,但最终,因为进入游戏,他还没有机会落实。
“你是怎么办到的,”蒋提白问:“怎么可能办到,哪怕再高的智慧,你……一个人类,能创造出审判者游戏这种东西?”
“宇宙中一切信息是不灭的,”老人仿佛怜悯他,为年轻自己极低的觉悟感慨,也为他解惑:“地球,包括人类的全部信息,每个人的意识,所有想法,都保存在一个完整的信息场中,只要视野稍高于人类,就能从更高的维度看到这些信息。
等于我拥有了合适的‘解码器’,可以读取所有新旧的信息,可以追溯到远古,也可以跳跃至将来,除了人类的视角外,信息的宇宙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想要将一切串联在一起,成为一场游戏,一个虚幻之城,只需要提取需要的信息,再将玩家的意识拉入量子间亚空间通道,投放进那个平行宇宙中。”
“每一场游戏,我都试图问玩家一些问题€€€€这一次,你选择善良,还是选择邪恶?你选择团结,还是选择背弃?选择保护,还是选择摧毁?”
“……对我来说,现在,每时每刻,每个当下的这一秒,都已经到达了最终的时候,人类审判同类,审判自己,在被审判,也在作出选择给我看,人类这个物种,到底值不值得存在下去?”
“……”
蒋提白虽然不明白老头说的那些什么信息场什么亚空间通道,什么解码器,什么信息不灭,但他彻底明白一点,审判者游戏,就是人类的世界末日,末日来了。
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
这老头不可能是自己,自己从来没想过什么审判人类,什么善恶,谁会在乎这种东西,他活着已经很累了?!
“那麻烦你至少找一些好人参与游戏,”蒋提白疲惫至极地说:“说得好听,其实你根本没有给谁公平选择的机会,这个游戏的玩家都算不上好人,你不是让他们选择善恶,而是想让恶人选择善。”
“是的,”老人微微一笑,“玩家的收录标准,是他们都是犯了错的人。”
“……”
“有的人犯了小错,有的人犯了大错,有的意外伤害别人,有的目睹恶行而沉默,但并不是不可饶恕€€€€所以玩家很特殊,他们正是在善恶之间摇摆的人。”
“给这样善恶摇摆的人一个极端邪恶的环境,你说他们会怎么选?”蒋提白呼吸急促,渐渐恼火到了极点,“你这样的东西还算有智慧,还高等生命?我看你和你那个白核一样,不过是智障€€€€智障都比你们强,智障不用打这种狗屁草稿,也知道结果是什么!”
“你有权利生气,”老人却哈哈大笑,笑完了平静下来,他颇为好奇地问蒋提白:“一群善恶难辨的人,选择了恶,会让你生我的气,那你猜猜,如果一群彻底善良无害、人生全无劣迹的人,进入游戏,却不约而同选择了恶……我会怎么选?”
“所以我到底是善良的,”白核道:“我给人类多一次又多一次的机会,就是从腐败的部分先开始切除。”
“……那她呢?”蒋提白看向倒在地面的蒋欣欣:“她到底是什么身份,她为什么这么自由,这么多权限,因为你善良?”
老人无视了蒋提白的嘲讽,道:“在我三十岁左右,蒋欣欣已经在现实中死了。”
“她死了,你就把她提前带过来养?”蒋提白阴沉道:“那何必再把她放出去?”
“她想要见你,见年轻的我,”老人道:“而且她贪得无厌,我这个躯体死后,也留不住她,不如送她回到原本的世界。”
“她在这里能做什么?她是NPC?”
“是,她喜欢玩这些。于是我用公司搭建了副本,让她在这里做‘主持人’,一切尘埃落定后,一切会重新布置,除了玩家之外,没有任何损耗。
她不满足于这个副本,于是我给了她管理员的权限,甚至可以说,她就是第一任游荡者,只是她偏离了我对她的要求。”
“……没有损耗?”蒋提白产生了些许疑问,“那第一次的副本,那名员工没有真的被杀?”
老人却不回应,蒋提白眉头抽搐般皱了一下。
……
所以这就是蒋欣欣的真相,她竟然是被“自己”带到了“未来”,不,他还不承认眼前的老人和自己有关系。
蒋欣欣在这里掌握了一些游戏的道具,之后再度参与了进去。
她搅和整个公司的人际关系,让黑羊被孤立,最后又杀了黑羊,毁灭了公司,同时也杀了所有玩家,果然是“主持人”类型的NPC,无差别攻击所有人。
谁又能想到,这么尽职尽责的NPC同时还是玩家?
蒋提白艰涩道:“那他呢……你的过去里也有他吗?为什么他是游荡者?”
“……没有,我的世界也没有他。”老人不再像之前那样笑了,他仍居高临下看着蒋提白,却仿佛陷入思考地低下头。
“在他之前,在欣欣之后,还有许多许多的试验品,那些残次的游荡者,因为不成熟,早已经被销毁抛弃。”
老人阻止了蒋提白想要接话,道:“他是完美的游荡者。我不是玩家,我拥有玩家遥不可及的东西,就是成为神……但你作为玩家,好像也拥有一些我没有的东西。蒋欣欣,贺群青……我身边只有白核,从来没有别人。”
蒋提白忽然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昏迷了多久?”
“哦……”白核被打断思绪,也想起来了,对蒋提白说:“已经很晚了,他的身体应该也到修复的时间了。”
蒋提白眉头一跳,不自觉攥起拳头,“你仔细说。”
“贺群青的身体是提取他自身细胞在这个世界里再造的,在他上一个身体死亡后,他的意识就被转移到了这一具新的身体当中。你应该谢谢我,他也应该感谢我,毕竟为了他,我破例打造了一具人类的身体。”
“谢谢你,”蒋提白一字一顿道:“但你应该明白,你的世界里,只有你一个老人,其他都不属于你……”蒋提白改口:“这个蒋欣欣属于你。”
“我还输了一场打赌,”早已和主神融为一体的老人道:“是我自己,和我自己的打赌。”
“是,”蒋提白冷淡地面无表情,“一切都关于你,一切都是你自己,你玩这种游戏为什么要带上我?”
老人€€€€主神白核又笑了。
“什么打赌?”蒋提白不耐问:“你输了什么?”
“不久前,我问自己,”白核道:“如果我再年轻一些,或者一个年轻的我,是否可能真的爱上另一个人。我想知道,在真正成为神之前,我有没有错过什么。”
蒋提白连嘴唇都没了血色。
“所以我跟自己打赌,我要选择一个人,让‘我’在七天之内爱上对方,我想这绝对是天方夜谭。”
白核又露出笑容,“我输了,但也赢了,作为人类,我拥有完整的情感,我也有爱的能力,可以爱上别人,所以我做的一切决定,都是正确的。”
“你什么也没赢,”蒋提白惨白着脸道:“你没有能力爱上任何人,你跟我没关系,你不是我。”
……
……
“贺先生?”
……
“贺先生?”
……
贺群青浑身滚烫,躺在地面好不容易捡回了意识。
“……主神?”他好像出了声音,又好像在说梦话。
“贺先生,作为合作这么久的伙伴,我真诚地邀请您留在这个世界,我会一直陪伴在您身边,可以满足您的一切要求。”
贺群青挣扎看向身边,他一个人躺在刚才的工作台前,蒋提白和蒋欣欣都消失了,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但从他的状况来看,现在至少是第一天的晚上。
主神又说了许多话,贺群青靠它的絮叨振作了一些,终于想到一个自己能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