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琛从后门出来,前门巡查队的车收到他的指令后,已经开回了队里,此时只剩几个部下还跟在他身边。他调出个人终端,看到了记录员发来的消息,那个偷渡客已经在禁闭室关了两个多小时了。但两个小时远远不够,他的目光在终端的信息栏里扫过,瞳色在微光下近乎发灰,有一丝纯自天然的阴翳。
“裴队。”一声轻唤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长靴锃亮硬沉,他一步步踏下门槛,看到了那清冷街灯下的人,尹杨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尹特助。”裴琛的表情有些玩味。
两个人只是有一段时间没见,但裴琛看着他,惊觉物是人非,兴许是除了上床,也没在其他地方心平气和见过面,所以感到陌生。
温至衍这些年身边贴身跟着的人有好几个,尹杨的主要工作只是监视温澈森,不会时时待在温至衍身边,所以裴琛那时没有很快知道他的身份。也算是掉以轻心,说来荒谬,一个最该也确实拥有高度警觉性的人,竟没分辨出那几夜温存的枕边人其实是有身份归属的。
裴琛是巡查队队长,他不信尹杨没有怀疑过,毕竟尹杨最擅长监视,感知力极敏感,但尹杨没对他表达出任何好奇之欲,只有床榻上的缱绻和应承,第二天很快就能抽离开。那时觉得做炮友有这种状态才是对的,但某天两人身份揭示,尹杨比他更剥离得干净,裴琛后知后觉,或许尹杨那时是专为了他而来。
他还没跟温至衍斗过,不知道尹杨这番是不是在为人做什么铺垫,不附赠感情地与他相逢相拥,可谓够牺牲巨大。
“把那人交给审判庭吧。”
他听到尹杨说,开门见山。
“人是江诚特意送我的,不可能。”
“你斗不过他的,让温至衍处理吧。”尹杨整个人无波无澜,语调平直,像是在提出一个不需要辩驳的客观事实。
裴琛闻言冷笑了一声,似是慨叹地轻吐,“姓温的到底有多好……”
第33章 秘境
“除非他自己来找我,我跟你没话说。”裴琛径直从他身边路边,错开几步后脚步一转,语气轻描淡写地,“对了,温澈森过几天要来队里协助调查,你通知一下家长陪同吧,如果温至衍没空,你来也行,反正都一样。”
短促之间,尹杨沉下了脸,成年人协助巡查队做事故调查,根本不用家长陪同,裴琛这是明晃晃的讽刺。
巡查队给人的印象一直都很差,但那么多区的长官,裴琛的风格最让人捉摸不透,其他巡查区的队长多多少少都有真实的恶闻,比如有对部下管理不严的,因为重刑犯关押数量太少,竟容许部下私自把罪行很轻的偷窃犯和流浪汉都关进禁闭室,无下限般,把人折磨到精神恍惚。有的则是跟黑市不明势力有勾连,走私医疗商品、把抓来的偷渡客“上供”给地下拳场当人肉沙包,甚至还有跟口头上最鄙夷的底层人有过性交易的,以上桩桩皆有完结通报,都是确实发生了的。当然之后也都一并治理了,如今收敛了许多,但名声也已经坏到难以挽回了。
裴琛巡查的地方是蝴蝶园,后面就是黑市入口,不在联盟中心,但这位置比中心还要“中心”,黑市一直是巡查队管得最多的地方。就是这样一个举足轻重的地区巡查权,在裴琛手里。
尹样缓缓地看着他的脸,裴琛没有站在灯光下,有朦胧的,不清晰的感觉。
其实他早把裴琛的背景给摸了个底朝天,家庭环境一般,不优渥也不穷苦,双亲健在,从小读书成绩就很优异。军校毕业,还未成年就去了边境禁区服役,待了有两年,回来之后被分编到移民局工作,前年正式归于巡查系统。他的人生算得上顺风顺水,走的每一步都是上升的,巡查队位高权重的人几乎都是在禁区爬上来的,但多数都经历过提得上名的恶战,或者平稳点,在禁区的勘探中心和重甲储放基地无功无过熬个七八年以上,这样有概率能回联盟谋个高位正职。
其他区的长官年纪大多都有三十多了,除非素质极高,才能回来不过两三年就直接认命为队长,而按说这样的人也不该被放回来,完全可以胜任禁区最年轻的指挥官,所以裴琛的背景一直被人怀疑。有人说他是管理局为了牵制其他地区的人才被提上来的,人人避讳,年轻又优质的alpha,是最惹人讨厌的物种。
现在看来也算是巡查队的清流,没出过私器公用的事故,也没收到过惩戒权使用不当的投诉,但如今他的权力甚至能压过中心区的队长,位置被架得很高,罩在他身上的是无数的神秘的阴影。
但这个人床品不错,体力也很好,这是别人不知道的。尹杨好像能嗅到裴琛身上那淡淡的潮冷的气息。
要不是两人中间有一段,还会是不错的对手。
裴琛没有马上离开,似乎在等他的回答。
尹杨是一个优质omega,但不会是多数alpha会喜欢的那种类型。他的从容和冷漠像是与生俱来,感情淡薄,会听从且只听从上司的单向指令,无疑是精英人士最爱的那款下属。大概不少人都觉得,比他的傲慢更让人不爽的是他那只忠心于上司的诡异劲头。
“好的,我会告诉司长的。”尹杨神色不变,点了点头,答应了他提的要求。
“那我等着你们。”
裴琛只简洁地撂下一句话,随后头也不回离开了。原藏身于隐秘处的几个部下快速跟了过去,紧贴着他,一行人很快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温澈森的车停在草坪,他出去的时候那几辆巡查车已经不在附近了,他和温洵一起往外面走去。蔺柯没来送他,她和蔺婕留在了身后的别墅没出来。
她们这次是真的回来了,温澈森思索片刻,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忧虑。蔺柯现在早已经不是当时空有名号的“天才少女”,她现在的势力连她的父亲江招昇,连他的父亲温至衍都忌惮,这宴会非无利可图的小团圆,蔺柯知道江诚会来,也知道江诚不会跑到大厅里面搞砸她的宴会。
其中暗藏的疑点种种,今后会是怎样,谁也不知道。
温洵慢了些,迟一步上了车,手里还拿了盒打包的蛋糕。温澈森问他,“你哪来的蛋糕?”
“噢,方修塘给我留的。”
温澈森把车开动,“他走了吗?”
“早走了,裴队长想找他都没找到人。”
方修塘今晚来得比他早,他本来还不确定方修塘是谁邀请来的,直到方修塘开完那一枪,一切不言自明。蔺柯认识方修塘,而且给了他邀请函,两个人唯一的联系就是都在黑市游走。
车开上了大道,“别吃了,晚上吃甜食蛀牙。”温澈森冷淡地说。
风快速卷过门前的落叶,一阵冷风从窗缝渗入。应绵回到花店已经有一个多小时了,他把打包回来的饭菜装到碗里封好放到了冰箱里,从楼上下去,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布狄在外面用工具清洁小货车尾厢,这车是当日借当日还,他得守时。应绵本来想过去帮忙,布狄却摆了摆手,让他赶紧洗漱好准备睡觉了。
应绵今晚的状态有些游离,回到了二楼房间,坐在床边垂着头,久久没有动静。他还没洗澡,穿的衣服还是今晚穿去的那一套。白色毛衣,牛仔裤,毛衣其实里面还有一件薄衫,内里右侧缝了一个兜,他脱下毛衣,夹在兜口里面的手套也掉了出来。
他用指腹揉了揉其中一只手套的表面,一些像是灰尘一样的东西抖落了下来,掉在了地板上,浅浅的褐色。手掌那毛绒绒的地方,还沾有一点木屑。
他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艰难着起身把那双手套塞到了抽屉最底下。
第二天温澈森和温洵准备在别墅里待着不出门,温洵到了中午还在呼呼大睡,温澈森切了几片面包煎了两个鸡蛋分别摆在两个碟子里,而后慢悠悠的,坐在饭桌旁边吃起他自己的那份。
终端贴在脉搏处,震了震。点开一看,一条并不出奇的新信息,是蔺柯发来的好友申请。昨晚宴会两个人聊了那么多,就是没记起要添加好友。
蔺柯走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初中生,连自由的个人终端都没开放,现在算是可以捡回来点从前的社交。蔺柯确定留下来了,而且居所没改变,开宴会的那三栋别墅其实就是她以前住的地方,江招昇不常回来,结束任务之后他通常会驱车去到海关附近的一间疗养院,他的父亲蔺柯的爷爷去年中风了,他有空就会过去照顾,那偌大的三栋别墅目前就只有江晟在住。
本来江招昇有打算把他的老父亲接回家,但迟迟没动静,大概是为了蔺柯让步了,就算老爷子已经中风瘫痪,蔺柯也没原谅半分,这么多年过去依旧如此。
蔺婕的病还是像从前那样,没有好起来,也不好再到处奔波。
温澈森点下同意好友的按钮,聊天框很快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
“小婕没开终端,你有话要跟她说直接走我这边。”
温澈森看到对面发过来的话,不由失神,他很知道自己纵使感触深沉有千言万语,在看着蔺婕的时候都没办法开口,如此痛心,再透出她看到另外一个人。
温洵这一晚睡得并不实,从床上翻来翻去,他少见地做了几个不连续的光怪陆离的梦,梦里的声音很遥远,醒来的时候摸到脸上有已经干涸的泪痕。
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个不停,他抓住被子蒙住了头,但等了许久,铃声还没有停歇的意思。只好从被子咕涌出来,摸过来一看,看到是一个陌生号码。
已经打了三次。
他只好接起来,“你好。”
“是我。”对面神秘兮兮的。
“我去,你怎么有我的号码?”他一下听出来那是方修塘的声音。
方修塘颇有点懒散,他在水池旁洗着手,冲刷着手掌和指缝粘附的血渍,个人终端浮在半空,静静数着秒,“你这语气该不会还没起床吧。”
“你打电话过来干嘛?”
“你蛋糕吃了吗?”
温洵听到了方修塘那边有什么重物落地的声音,噗通一声。
“我没吃,我哥说会长蛀牙。”
“你就这么听你哥的话。”方修塘笑了笑,“我昨晚不是说你会二次分化吗?还真给我找到了几页案例。”
用同一号码给他传送了一个文件,里面是拍的纸质文件,像是一页页医院的研究病例,说明的文字都很艰深,基因检测,病毒侵染什么的,比较能入眼的是附带的照片,小标题标明说是alpha二次分化的照片,真是同一个人,身材从瘦弱变得强壮,眼神从温顺变得凶狠,分化后的人无不身材高大,肌肉贲张,双眼发红。
温洵的瞌睡虫都吓跑了,“你哪来找来的这玩意儿,有点像搞假药宣传p出来的图,这些不会是那些分化异变的人吧。”
“二次分化就是一次分化异变。”方修塘说。
温洵上生理课的时候有听老师提过,分化异变的人常像变了一个人,大多是变得暴躁而冷漠,一般alpha的首次分化年龄都是在十六七岁,那时候还都只是少年,在本来性格的基础上变得强势阴沉,但那时还有学校的约束,还能教化,不会变得太可怕。但如果是二十来岁的时候二次分化,一下子无法受控,身旁如果没人监护,会发展成祸害的。
方修塘说得很认真,温洵不自觉拉起被角起来闻了闻,他的信息素很淡,在家里不贴抑制贴也没关系,明明比普通的alpha还没有被污染的可能,不敢相信以后自己会变成一个对社会危害的人。
第一次分化的时候他的分化症状一样不落全了浮出来,发烧昏迷,腺体也有攻击性气息溢流,跟他哥一样。
可惜过了两天烧就退了,腺体也像愈合了一样,等了几天都没再起变化。可能是被人讽刺过,那些人也跟他说要是能二次分化他绝对能跟他哥一样,要是,要是,压倒了他的两个字,方修塘却不一样,他是笃定着讲的。
“我说你怎么死都不信,我可为了找这资料一夜没睡。”方修塘还在落井下石。
“你是不是为了吓我才这样说的?”温洵语气软了下来。
方修塘是他目前为止遇到过的思维最跳脱的人,虽然他人生的这前十几年都没怎么跟学校以外的男生有交流。
“那你信吗?”方修塘反问他,“哪怕一点。”
“……不知道该怎么说,你的语气好严肃噢。”温洵从床上翻起来,正经道:“你是不是在现实中也见过这样的人?”
方修塘沉默了。他环视了一圈这狭窄的卫生间,角落里那个麻袋,脏兮兮的,底面正在慢慢被血染透,里面装着一个体积不小的重物。静静看着,那重物突然动了一下。
“不算吧。”方修塘在话筒那边说,“记忆有点混乱呢。”
温洵噢了一声,两个人又沉默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温洵听到方修塘说了句什么话。
“到那时你要好好保护自己知道吗?”
温洵点了点头,又想到方修塘看不到他的动作,赶紧添了句知道了。
方修塘挂掉了电话。
打发时间给温洵似乎全为了打发时间。麻袋里的人苏醒起来了,挣扎着,袋子的束口很松,很快就露出一个血污的头来,流失了许多血还热气饱满。
看到若无其事靠在洗手盆旁边抽烟的人,那人瞬间双眼暴起,啐了一口血沫,扯开了嗓子破口大骂,“方修塘!你知道你绑架的人是谁吗?审察局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方修塘衔着烟看着这满脸是血的人,语调冷峻,毫无起伏,“我说了,我很烦你们三番四次来找我。”
“你胆子是真的肥了……连我们这边的人都敢得罪,你就等着关禁闭吧,裴琛最近盯你那么紧,被抓住有你好受的。”
方修塘闻言冷笑了一下,笑他狠话放错了,“恰恰是裴琛对我最好,只要我一直待在这里,没人能奈我何。”
男人眼底浮出一丝惊疑,“你们真是……”
“我可没有在跟他谈恋爱。”方修塘嫌弃脸,轻鄙地弹了弹烟灰,“不过你们这群搞审查的,不会不知道我和他是老同学吧。”
“他这是渎职!”男人怒气冲冲。
“高监察,你难道不知道你在我这里已经有大半天了吗,确实没人来找你吧。”
“他们会找到的,我身上有定位器,你不要一错再错了,你现在让我出去我可以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男人咬牙切齿。
“定位器?”方修塘从血水池里捞了一块东西出来,正是已经浸水报废的微型定位器,“你是说这个吗?”
高承有些绝望了,审察局到底是得罪了怎样的一个人。方修塘的资料一直是管理局的人保管,直到前段时间他从禁区回来,才有一些资料传送过来,要他们对他进行退役后品格评定,没想到从那资料里了解到方修塘身上还曾发生过一件骇人听闻的事。
“你到底想怎么样?”高承脸色惨淡,不再报什么希望,如果他能活着出去,他一定要在那品格表上毫不犹豫填下,这人绝对是一级危险型人类。
方修塘步步走近他,蹲了下来,因为脸上毫无血色,脸上透出几分不近人情的诡魅感,“没什么,我也只想要几份资料而已,我要我出事的那支小队所有人的背景资料。”
第34章 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