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嘈杂如潮水般重现,他抹了把脸,确信自己还在人间。
循声向前走了两步,钟€€便见一个灰衣小哥儿正挽着袖子埋头洗菜,周围未点灯火,将人裹在暗色之中,瞧着小小一团。
左右无人,也不知他为何不在喜宴的灶船上做事,而是独自一人躲在这里。
不过看这架势,小哥儿肯定是在喜宴上帮忙的人,不是娘家人就是婆家人,或许知道他和二姑两家被安排在哪一条船。
钟€€起意上前问一句。
“那个……”
话刚开口,近前的背影教他吓得一抖,转过头来时,整张脸盘被月光映亮。
钟€€发觉这哥儿面生得很,他竟是一时想不起是村澳里谁家的,下巴尖尖,身形瘦削,圆如杏核的眸中盛满惊疑之色。
钟€€赶紧后退一步,举起两只手,表示自己什么也没干,随即把刚刚想说的话说完了。
小哥儿定了定神,重新快速背过身去,手上洗菜的动作没停,看起来是个很勤快利落的人。
“你们在从头船往后数第五艘船上,是伍阿叔家的船。”
他声音不大,气有些虚,但足够使人听清。
伍阿公是新郎江家的亲戚,这样的族中喜事,喜船都是一大家子人凑出来的,船的多少,代表了男方对这门亲事的看重程度。
“多谢。”
因周围没旁人,孤男寡哥儿也不好凑在一处,钟€€得了答案,道声谢便走了。
在他身后,方才答话的小哥儿继续干活,没过多久,他的肚子忽而咕咕叫起来。
小哥儿抿了抿唇,强忍着烧心的饥饿,加快了洗涮的速度。
快点干完活,他还来得及去海滩上挖些蛎黄垫肚子。
不然今夜的喜宴那么多碗盘,不知要刷到何时,不趁早吃些,多半又要饿着睡觉。
“你总算来了!方才跑到何处去了?你姑问了虎子也说没见你,只道唱着唱着你就没影了。”
钟€€进了那哥儿说的船舱,一探头就看见二姑父朝自己招手。
水上人没那么多繁文缛节,男女不分桌,钟€€走过去,挨着二姑父坐下,左边是小弟,也被他一把捞过来,放在怀里。
“大哥,吃花生。”
一粒花生被小弟喂到嘴边,钟€€也不嫌弃,张嘴叼走。
旁边二姑父兴致很高,拍着钟€€的肩膀道:“你小子天天跑乡里吃酒,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今个难得逮着你,可得陪我们好生喝一场!”
村澳里家家户户,基本都沾亲带故,只是亲戚远近不同。
这条船上十多号人,钟€€挨个喊了一圈,看起来有礼又懂事。
惹得右手边的二姑频频看他,顺便还有其它好几个亲戚的暗中打量。
钟€€忍不住摸了摸脸,低声道:“二姑,我脸上有东西?”
钟春霞人泼辣,话也糙,“你脸上没东西,我们是看你今日不寻常,怕你没憋好屁。”
钟€€隐约觉得自己的耳朵又开始疼了。
“真没有。”
钟春霞又问,“那对歌的时候,你可有心仪的姐儿和哥儿?”
钟€€的答案还是没有。
钟春霞恨铁不成钢地看他一眼。
“你啊你,平常挺灵光的人,就不知道把心思用在正道上。”
不多时,吉时到了,流水一样的好菜端上了桌。
钟€€总算不用再应付二姑。
清蒸鲳鱼、葱姜炒蟹、白灼海螺、生腌花甲……都是渔家席面常见的样式。
除此之外,还有炖鸡和烧肉各一大碗。
鸡肉、猪肉可比海货贵多了,平日里难得一见,盘子刚落下,好几双筷子就朝着荤肉伸过去。
钟€€眼疾手快地抢了几块肉,分给小弟和二姑家的表妹表弟,几个孩子笑嘻嘻地吃肉。
而他的碗里,则是二姑和姑父给他夹的另外两块。
久违的来自亲人的关照,害钟€€鼻子发酸。
多亏了席上有人及时举了酒杯,钟€€赶紧端起杯子,把里面的高粱酒一口闷了。
酒到酣处,新人进了船舱敬酒。
今天出嫁的是卢家的大姐儿卢悦,年初及笄,嫁的表哥江贵十六,比钟€€还小一岁。
由此可见,钟春霞着急成那样也不奇怪。
跟新人吃了一盏子酒,放下没多久,既是新娘亲娘,又是新郎姨母的刘兰草,红光满面地送来新菜。
一道下酒的凉拌海菜,一道刚起锅还烫手的鱼头豆腐汤。
有人恭维她道:“刘嫂子,今日你们家料理的一手好汤饭。”
刘兰草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子,含笑道:“大家伙吃着好就成,有什么怠慢的地方,还望多担待。”
钟€€四叔的夫郎郭氏,素来是个爱嚼舌头,喜搬弄是非的。
他面前已堆了一把花生壳,这会儿还接连剥着往嘴里丢,同时道:“你们家本就人手不多,我瞧着都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能整治出这一桌子已是不容易,对了,怎的没看见嫂子你那个外甥哥儿出来搭把手,我来时还见他往另一头走了,不知去作甚,总不是去帮忙的。”
不说还好,一说刘兰草脸上的笑就隐去数分,一副不愿多言的样子。
旁边有人见状,伸手暗搡了郭氏一把,“人家大喜的日子,你提那晦气的人作甚。”
郭氏恍然大悟似的,抬手轻打了一下嘴。
“呸呸呸,怪我,怪我。”
刘兰草听到这里,方勉强扯起嘴角来。
“怕是趁机躲懒去了,等到用得上的时候,早不知去了哪里,我哪还顾得上寻他,左右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在场几人连声附和道:“是这个理,何况他不现身,反倒是好事。”
“这孩子也是,你养了这么多年,他却是个不知恩的。就算不露脸冒头,也该主动分担些活计,去后厨帮个忙也成。”
郭氏闻言,吐出一点粘在舌头上的花生皮,撇嘴道:“干些粗累活也就罢了,后厨还是莫进了,他过了手的吃食,我可不敢吃,怕闹肚子嘞,难道你们敢?”
说罢还不忘给刘兰草一本正经地出主意。
“你就是心软,依我看,不如趁早给他找个远远的人家,嫁出去打发走。”
刘兰草一副愁容。
“说来我只是他舅母,哪里做得了这个主?到时候,可不得被人戳脊梁骨。”
旋即又展颜道:“€€,大喜的日子,不说不相干的人,你们吃好喝好,我且去忙。”
人走了,话题一时还在继续。
钟€€听着听着,不免想到那个默默在角落里干活,还答了自己问话的小哥儿。
对方出现在那里本就蹊跷,待的地方倒是和四婶伯说的方向对上了。
正遭议论的人,八成就是他。
既都让人说到眼前,他难免也想搞清楚,对方究竟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竟招来这么多张毒嘴巴。
小哥儿面相老实巴交的,莫非知人知面不知心?
可惜在场诸人,大约只有他不明就里。
以郭氏为首的夫郎和妇人,说来说去都是“厚脸皮”“白眼狼”之类的词,偏生只字未提小哥儿的名姓和前因后果。
接着为了动筷吃新菜,挨个住了嘴。
钟€€顿觉无趣,打了个哈欠,专心低头给小弟拆起螃蟹来。
第3章 捕蛰
一场喜宴,村里泰半人都去了,不论男女老少,吃了酒的不少。
水上人常年在海上航行,舟居水面,骨头缝里都是湿气,因而不少都是爱吃酒,量也不浅的。
酒吃下去,第二天人也基本睡昏了头,直到日上三竿,都没几艘船出了海。
原说近来是捕蛰季,族里张罗着凑几艘船出海网海蜇,这遭没人乐意动弹,加上算了算网子不够用,还需再制一些,便顺势往后延了延。
钟€€则得了他二姑的耳提面命,就差对着海娘娘像发誓说这趟一定会跟着去,二姑方才勉强信了他。
如此就到了两日后。
寅时末,天边还是麻麻黑,抬头可见清亮月影。
钟€€靠着在军营里养成的作息,到了时辰,本能地睁了眼。
旁边的小弟睡得四仰八叉,木枕早就给踹远了,小脸贴在席子上,想也知道一会儿抬头全是红道道。
钟€€没叫他,小孩子要多睡觉才长得高。
他一直觉得自己个子高,去了北地军营,比起那些个北方的汉子也不输,可能就是因为小时候娘亲笃信这句话,常任由自己在船上昏天黑地睡懒觉的缘故。
出了船舱,他蹲在船头舀了点水洗漱,看了一眼,缸里剩的淡水不多了。
白水澳离能打水的淡水河较远,他们吃用的水大多从专营此业的卖水艇子上买。
也有不嫌麻烦,隔两日撑船去一趟河里打水的。
比如他二姑和二姑父,就是这么一对俭省的夫妻。
每每看见钟€€花五文钱买水,都要数落他好半天。
丢掉洁牙用的柳树枝子,钟€€捧了一把水洗干净脸,只觉神清气爽。
待他烧上火,用泥炉子煮起当早食的粝米粥,二姑家的船上才传出起床的动静。
半晌后,二姑父唐大强第一个出了船,和蹲在船板上收拾稻草网的钟€€大眼瞪小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