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地上放了铲子,后面有个沙坑,总觉得苏乙不会这个时辰还在挖沙虫。
心有疑惑,却没多问,自己没打招呼就上前,已经不怎么礼貌。
苏乙察觉到他的视线,轻咳一声,“你等我一下。”
说罢就转身继续蹲下,往那坑里掏什么,惹得钟€€愈发不解,但还是耐心等着。
当他做好准备,哪怕苏乙往自己手心里丢个海蟑螂,也绝对泰然处之时,掌中一凉,低头看去,却是一小串子铜钱。
“这是卖沙虫得的钱,说好分你的。既遇上了,正好予了你。”
苏乙说完,抠了抠手指,有些紧张地低下头。
上回有钟涵在还好,没了小仔,单独面对钟€€时他便有些忐忑。
汉子太高,自己如同裹在对方的影子里,呼吸都忍不住放缓,偏生心跳鼓噪得紧。
海风拂来,吹散了两人的发。
沙虫一斤能卖个一钱银子,苏乙给他的这一串少说也有这么多了。
他忽而想到什么,再度看一眼苏乙背后的沙坑,揣测道:“你……该不会把钱都藏在了这里?”
难免担心道:“可别被有心人掘了去。”
苏乙浅浅笑了笑,“不怕,我不单藏了这一个地方,且隔些日子就换一换。”
钟€€为这份小心翼翼轻轻叹口气。
“你不该告诉我,方才你大可随便扯个慌,何必真的掏钱出来,又不急于这一时。”
小哥儿傻乎乎的,得了旁人一点好,就捧出翻了番的诚心来回应,假如换个有歹心的人,该如何是好。
“我不想骗你。”苏乙脱口而出,旋即顿了一刻,肯定道:“我信你,若我信错了人,那我也认了。”
他孑然一身,无财无貌,本也没什么可教人图谋与失去的。
于钟€€而言,手里的铜子仿佛有千钧重,坠得他手腕沉沉,心却上扬。
“那我就收下了。”
信手将钱串抛了一下,稳稳落回原处。
“说来我寻你也有事,今天去乡里食肆给人送海货,碰上四海食肆的辛掌柜,道你买的虾酱滋味好,灶上用完了,惦记着再买一坛。正巧我在,便打发我与你传话,改日去乡里时记得给他们铺子送去二斤。”
人在家中坐,生意天上来。
苏乙不敢相信道:“竟有食肆掌柜记得我卖的酱?”
听这意思,还是用在食肆的菜色里,卖给那些个城里的贵人吃。
“何止是记得,他伙计都在圩集寻你好几日了,大约是阴差阳错地没遇上。”
他观苏乙的茫然模样,八成也不认识什么四海食肆掌柜的,遂主动道:“他还在我这里订了些龙虾,你要是不识得路,下回你我一道去。”
顺便提点道:“这桩生意,你暂且别说给你那舅母知晓。”
那日看辛掌柜的意思,该是对苏乙做的虾酱很是满意,一间食肆购置食材,定是长期生意。
他预备到时和辛掌柜打个商量,让苏乙为他们长期供虾酱,签个契书,一个月结一次账,到时苏乙就当把这笔钱存在柜上,少了东藏西藏的风险,生意过了明路,便是刘兰草想抢夺,纵然能舍下脸皮,也没那本事。
人家铺子哪里会随便把钱给个不认识的妇人,别说你是舅母,是亲娘也不成。
不过日子还早,他不打算现下告知小哥儿,免得惹人空欢喜。
苏乙暂时不解钟€€深意,却已是一口答应下来。
钟€€忍不住笑道:“傻小哥儿,我给你拐去乡里卖了,你怕是还帮我数钱。”
苏乙有些难为情道:“我这等哥儿哪有人买,你要拐我,怕是赔本生意,不及你多卖两只虾。”
整个白水澳,也独钟€€乐意和自己多说几句话,还肯带着小弟与他玩乐。
拇指划过另一只手掌侧的凸起,布条缠裹下的畸形手指无力又丑陋,任谁见到都会嫌恶。
他默默把手往黑暗中藏了藏。
钟€€没留神苏乙的小动作,因虾酱需时日发酵出香,而苏乙新制的一批虾酱三天后才可启坛,因而两人说定三日后的下午一起去清浦乡,为避免被刘兰草一家看见,到了乡里再行汇合。
三日后。
“阿€€,又遇见龙虾窝了不成?你近来这运道是越发好了。”
自从上回钟€€从冯宝那处讨回了丢的龙虾,他下海潜捕的本事算是越传越远,彻底藏不住。
过去白水澳的人虽也知道钟€€水性好,可因他不务正业,遂没觉得有什么比别人强的。
现下看他今天十几斤鲍鱼,明日一筐大蟹,后天一网兜子龙虾,才恍觉人比人气死人。
近来村澳里甚至刮起一股子练闭气的风来,不单海边,就连在船上都有一些个小子把脸浸在脸盆里,旁边蹲着另一人掐时辰。
可惜有些本事就是娘胎里带的,大多数水上人的水性仅止于能在浅海下水摸蟹逮螺,走不远也潜不深,难以轻松寻到品相上乘的鱼获。
钟€€见状,干脆不再避着人,以后成了亲,有了孩子,自己潜捕也好,出海也罢,势必都要更加卖力,其他人爱议论就议论去,横竖自己脾气横,拳头硬,少有人敢招惹到眼前来。
只要不说酸话,他也不会上赶着和人呛嘴,有些人情世故,亦需周全。
“我又没有能出远海的渔船,只能靠这本事吃饭了。”
迎面而来的妇人是钟守财的亲娘郑氏,他该叫一句堂婶的。
钟€€抖开网兜,拿两个还在滴答水的海胆出来递过去。
“阿婶,这东西不稀罕,您别嫌弃,拿着回去吃。”
郑氏一看,那两个海胆可比素日在海滩上捡的大多了,去圩集卖十文一个都有人抢着要,她乐得合不拢嘴,口中却推拒道:“哪好意思要你东西。”
“您跟我客气什么,守财哥待我与亲兄弟也没什么两样。”
郑氏爱听这话。
自己过去有一阵子,还劝守财少和钟€€来往,以免被他拐带走了偏路,而今想来,真是脸热。
“那我就厚着脸皮收下了,回头来家里吃饭,记得带着涵哥儿,我有日子没见他,还怪想的。”
钟涵生得俊,又从小没了爹娘,族里的这些长辈都怜他,多有偏爱,年节时去船上坐,比起别的娃娃,他都多得一颗糖、一个果,比钟€€讨人喜欢多了。
遇见郑氏的地方是码头上,此处这个时辰等艇子的人不少。
白水澳和白沙澳离得近,两个村澳共用一个横水渡码头。
上艇子时,和钟€€同船的人里有一对年轻男女,看姐儿的打扮仍是姑娘家,未成亲,不过和汉子举止亲昵,言谈熟稔,多半也是定了亲的关系。
走出一小段海上水路,钟€€听闻汉子管姐儿叫阿香,又提起吴家云云,他方知这就是钟虎惦念,为此喝了不少闷酒的吴家香姐儿。
不过看这模样,这门亲事并非盲婚哑嫁,先前八成果然是他那虎里虎气的堂弟一厢情愿了。
说什么姐儿对你笑,你出手帮忙,人家难不成还能对你哭。
钟€€摇摇头,盼着虎子吃一堑长一智,下回长点心。
行至清浦乡,艇子停靠,钟€€付了银钱下船。
一并下船的还有吴香和那白沙澳的汉子,剩下两人跟着船继续往前行,那边还有几个错落的渔村。
来时村澳里的码头热闹,眼前乡里的码头更胜一筹。
不知为何,今日收市金的小吏直接堵在了上岸处,拦着过往的水上人,交了市金才能通过。
有人抱怨,被小吏没好气地顶回去。
“你当我等乐意这么麻烦,还不是你们当中有那偷奸耍滑的,常常使心眼逃了市金去?你们这些个贱民,衙门许你们上岸经营已是开恩,一个个的却还不知足。”
“贱民”二字说得排队交钱的水上人神色一僵,青一阵白一阵,活像被人当空甩了一巴掌。
奈何小吏虽然在衙门里不算什么人物,在平民百姓眼里已经足可称一句“官爷”,皆都是敢怒不敢言。
钟€€听在耳中,神色暗了暗。
遥想过去年少轻狂时,他正是被陆上人对水上人一次次的鄙夷与蔑称激怒,发誓要脱掉贱籍,活成个堂堂正正的陆上人。
后来他为此付出代价,吃了教训,虚度一世,重来后再次遇到相同的场景,内心的血性却仍在沸腾。
对上岸的渴望是烙在水上人骨子里的,那些个表面不念此事的,也不过是认了命。
钟€€不会认命。
不过这辈子他要眼光放长远,换条路子走。
“喂,前面的,你的市金呢?没交齐就想溜?”
钟€€向前没走几步就被人叫住,他回头看一眼。
小吏比他矮数分,令人不得不低着头,场面怪滑稽。
他提了提手中木桶。
“我不摆摊,这些是给食肆送的货。”
小吏怀疑地打量他,同时暗恨这傻大个怎能长如此高,吃什么长大的,遂态度更不佳。
“哪家食肆,掌柜姓甚名谁?”
“四海食肆,辛掌柜,他三日前在我这里买了龙虾,还给了一百文定钱,官爷若不信,尽可去问。”
见他说得头头是道,该是做不得假,四海食肆又是乡里老字号,小吏磨了磨牙,有些不甘心地给他放行。
钟€€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恰逢身后的小吏又朝后面的人吼道:“不过五文钱罢了,你们这些人得钱多容易,下海捞一把就有,五文钱也不舍得掏?回头市金涨了价各个就老实了!”
小吏恶声恶气,却不知自己一句无心的话提醒了刚刚过去的汉子。
钟€€一下子记起,涨市金这事先前当真发生过,就在不久之后。
原本五文的市金一夕之间涨作八文,只对水上人收取,其余摆摊的乡里人、村户人,照旧是五文。
别看只是多了三文钱,一个月下来,可就是足足二钱多银子。
而眼下在乡里街旁赁个摊位,只要不挑拣地段,一个月的赁钱也不过二百文,且不许贱籍租赁,加钱也不成。
最重要的是,伴随市金上涨,乡里还开始对上岸贩鱼获的水上人加收鱼税,鱼获按斤称重,每斤加收一两文不止,赶上一眼就看得出的值钱货,譬如龙虾、海参、石斑等,还会漫天要价,狮子大开口,全看当日小吏的心情。
不想交,也可以,赁个摊位即可,本朝商税原本就只针对于有铺面的坐贾征收,零散摆摊的小贩不在其内。
这就导致问题又绕回最初,水上人是贱籍,赁不得摊位。
种种条框,明摆着就是冲着多刮他们一层皮来的。
硬壳子的海产压秤,有些一斤压根没有几个,水上人多了支出,卖价只能也跟着涨,惹得乡里人同样不忿,整个九越县怨声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