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乙又去倒两碗水,搁在一旁晾凉,吃完饭就能喝。
“鳗鱼鲞是要卖去乡里,还是等着行商上门来收?”
每年冬日都是行商南下的时候,夏日里炎热,哪怕是干货,在路上耽误了时日,保存不当也会变质影响销路,若是冬日就没这个困扰。
虽说经常为此耽误回家过年,可出门在外的商贾对此早就习惯,三五年里能有一两年回家过年就属实不错,谁让吃的就是这碗饭。
“看看价格,我偏向卖给走商,咱们海边人都清楚,鳗鱼长得再大,也还是那个味道罢了,冬日里正是鳗鱼季,想吃新鲜的哪里没有,食肆也好,黄府那等富户人家也好,都犯不着囤鱼鲞,若是能有个走商来一齐收了,价钱合适,不如就卖了。”
几口喝完碗底粥,钟€€吃掉最后三块米糕,钟守财路过,喊他和苏乙出去干活,长绳和钓钩每日都要检查一遍,免得次日出什么差错。
方滨和自家相公钟存富站在一处,远看苏乙和钟€€一并下船,脸上又有了笑模样,方知不管是不是真吵架,两人定然也是和好了,他不再替苏乙揪心,扯着钟存富加入人群中忙碌。
出海第五日一早,一众渔船载着沉甸甸的鱼获顺利返航。
岸边不少人翘首以盼,终于在苍茫海色中瞧见成片船帆时,多少人心中大石落地。
“总算是平安回来了。”
钟春霞带着唐莺唐雀,手里牵着钟涵,同在人群中,跟身边人感叹。
“还是在近海撒撒网,当天来去不让人挂心,这等一出去好几日的,真是觉都睡不踏实。”
她联想到两日前送回村澳的钟石头,心脏突突直跳,一条腿被狗头鳗咬得不成样子,幸好没伤到骨头,不然石头那小子才多大岁数,以后可怎么办才好。
“阿莺,你带着他们在这迎一迎,我先去你舅家船上做饭去。”
钟石头没有性命之忧,犯不着一家人都愁云惨淡,钟三叔和钟四叔早就商量好,要在钟€€他们返程这日,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个饭。
钟春霞赶到钟老三船上,不止梁氏在,郭氏也在,钟石头受伤,站着出海,躺着回来,钟老四和郭氏这对鸡飞狗跳,闹了几个月不消停的夫夫总算暂时忘记争吵。
为了照顾儿子,郭氏抱着钟平安回了家里船上住,且他再拎不清,也清楚钟€€在救人一事上出了力。
钟石头是从他身上掉下来的肉,为这个缘故,他愿意在钟€€面前低头,给这个侄子道个谢,也道个歉。
钟三叔此前得知郭氏和老四有此意,最是欣慰不过,在他看来一家人闹成这等模样实在难看,徒惹别人看笑话。
今晚这顿饭,实则也是给老四夫夫俩一个机会,既能坐在一起,就没什么开不了口的。
那厢,随船靠岸的钟€€得知晚上要去三叔船上吃饭,而四叔夫夫俩也都在,当下就有所猜测。
他不欲和四叔一家结什么深仇大恨,若是这回郭氏真的诚心道歉,以后见了面还是能打个招呼的,犯不着紧抓不放。
不过也仅仅止步于此,再多的亲近是不会有了。
“大哥,嫂嫂,你们回来都不理我。”
钟涵坐在船板上,扁着嘴道。
刚才他在岸边见了人,就踩着木板桥跳上了自家船,里里外外转来转去,高兴得不行。
只是上了船后,他就听大哥和嫂嫂一直在说四叔家的事情,当下就觉得热情教一桶凉水浇灭。
“哪有不理小仔,过来我看看,长高了没。”
三两句和苏乙商量罢晚上的事,钟€€赶紧去哄嘴巴上能挂油瓶子的小弟。
只是孩子长大了,实在没那么好骗了。
“这才几天,养条小鱼都长不大,小仔怎么会长高。”
不过虽然嘴上这么说,实际被大哥一把抱起来的时候,他还是咯咯直乐。
苏乙也笑着道:“一会儿回家去,给你看贝壳和海星。”
说来惭愧,这趟出海,前两日大家都没怎么适应,晚间忙完已经累得像狗,第三日又出了狗头鳗伤人的事。
直到回来前一天晚上,钟€€和苏乙才一拍脑袋,想起答应过钟涵的话。
正好当晚轮到钟€€守夜,苏乙和他提着灯一起,在海岛上翻找许久贝壳和海星,好歹凑出几个像样的,能回来交差,不然岂不成了小仔眼里的骗子,以后说什么都不好使了。
钟涵闻得此话,开心地原地蹦两下,等不及回家,迫不及待地去船舱里找贝壳和海星藏在了何处。
时隔数日,三人重回水栏屋,上了锁的屋门推开,阳光自窗外洒入,多多迈着轻巧的猫步第一个窜进去,尾巴高高竖起,开始四下巡逻。
“终于回来了。”
以前从村澳外面回到船上就算是回家,现在换作从船上来到屋子里,回家的感受更加明显。
有间不会四处飘的房子就是不一样。
赶巧卖水的艇子还在白水澳没走,因钟€€家常买水,又搬进了水栏屋,卖水的汉子也知道过来转一圈,问一嘴。
“还是老样子。”
钟€€站在门前朝下喊一声,打发钟涵进屋去拿钱。
淡水五文钱两桶,以前钟€€和小仔两个人,一天买一次就够了,现在家里用水多,又新添了大水缸,方便每日洗澡,两口缸填满要十桶水,买一次便是二十五文,差不多每两日买一回。
除非涨大潮,不然水栏屋比水面要高出不少,为了买水,钟€€特地准备了一根粗麻绳,一头荡下去,卖水的汉子把水桶固定好,他扯着绳子提上来,省时也省力。
又是洗头洗澡,又是换衣换衫,到家时是下午,待收拾停当,到钟三叔船上时则踩着晚食饭点,每个人都饥肠辘辘。
岸边的渔船上灯火明亮,熟悉的人声自内传出,船尾陶灶上的一锅烧鳗鱼还未熄火,不等揭开锅盖,已能嗅见四溢的香气。
试问哪个在海上漂泊数日的人,见了此情此景不觉浑身轻松。
回家真好。
第78章 四叔夫夫
钟家这顿家宴称得上丰盛, 除却酱烧鳗鱼,主菜乃一套石斑三吃,鱼肉清蒸, 鱼头盐€€,鱼骨煲粥, 旁边是一盆冬笋野菌鸡汤,汤色金黄油润, 鲜美扑鼻。
另有河口捕回的土鲮鱼, 切做晶莹剔透, 薄可柔光的鱼生,若是蘸着料汁入口,必定滑爽脆生, 神清气爽。
咸鱼蒸肉饼一上桌更是惹得孩子们齐齐欢呼,这道菜里肉多咸鱼少, 连蒸出来的汤汁都极有滋味, 素来家家户户只在年节里常做,平日里很少见到。
一问之下,方知无论石斑还是鲮鱼,乃至猪肉和母鸡, 都是钟四叔准备的。
钟€€问起钟石头,钟四叔道:“他没有大碍,现下在船上养伤,因伤口深, 郎中不让他吃鱼虾, 方才让虎子给他送了一碗鸡汤米粉。”
“这就好,改日我与阿乙带着小仔去船上看他。”
叔侄俩的对话结束得很快,钟€€余光觑见郭氏, 虽知今晚这对夫夫势必有话对自己和苏乙说,眼下没人递话头,他也就当不知道,故作没看见似的转身进了船舱。
若是以往,郭氏早就私底下阴阳怪气地骂起来,这会儿见钟€€分明是故意不理自己,他面上却老实得很,灰溜溜地端着洗菜盆继续避到一旁做事,瞧着像是没脸见钟€€这个大侄子。
钟四叔看看舱门,又看看这个夫郎,默默叹口气,郭氏没脸,他其实也一样。
这些日子他三哥时常耳提面命,念叨得他脑袋较之以往清醒不少。
不管怎么说,他已经一把岁数,和郭氏孩子都生两个了,这个家能不散还是不散得好,只盼今日与侄儿家的芥蒂能顺利解开,以后不求两家多亲近,不结仇就是万幸。
不然真要应了当初他二姐那句,等来日钟€€有了更大的出息,他们只能暗暗叫悔。
几张矮桌拼起,其上饭菜齐全,琳琅满目,桌旁挤满了人,除却年纪最小的钟平安还要大人照料,其它的都能自己拿筷端碗吃饭,故而都挤在一起坐。
钟三叔端来一壶烫好的酒,先给他姐夫唐大强斟上,之后换做钟虎起身转着圈倒酒,酒壶到苏乙面前时,他犹豫了一下,也点点头,说可以喝一点。
钟三叔笑道:“这是去乡里买的好黄酒,喝了明天不头疼的,你这回初次跟着料船出的海,辛苦得很,喝一点暖暖胃,夜里睡个好觉。”
之后喝酒的提了杯,各自啜饮一口,便正式开席动筷,吃着吃着,桌边的人就分别就近聊起在意的事。
那头钟三叔和钟四叔问钟€€、钟虎和唐大强,后面这两日海上的情形,旁边是凑热闹的钟豹钟苗两兄妹。
这头钟春霞和大女儿坐一处,同梁氏拉着苏乙,问料船上遇见了谁,都好不好打交道,桌边唐雀和钟涵两个哥儿一门心思埋头吃,对两边的话题都不感兴趣。
郭氏正坐在梁氏的一侧,但先前回娘家,连带与妯娌也疏远,就连从前关系近的梁氏亦少打交道,再脸皮厚,这会儿也不好凑上去插话,于是只得揽着儿子,做出给他剥虾喂饭的姿态来。
苏乙未多往郭氏的方向看,这位四叔夫郎对他而言太过陌生,初时在喜宴上就没见过,后来更是全然没打过交道。
他挨个数过料船上的人,含笑道:“大家人都好,干活时没有偷懒的,做事也齐心,到底是一族亲戚,当中倒是和六堂嫂与滨哥儿两人说得多些,尤其是滨哥儿。”
“我晓得这个滨哥儿,存富小子的夫郎,对谁都笑脸相迎的,该是个好相与的,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梁氏说罢,又提起那“六堂嫂”,和钟春霞回忆了一番,方想起是谁来,说是姓倪,和做横水渡生意的倪娘子倪五妹是本家亲戚。
“以前你和村澳里的人走动少,也没几个能亲近说话的人,我们到底年岁大了,也知好些时候和你们年轻的哥儿姐儿说不到一起去。”
钟春霞给苏乙夹一筷子豆腐,语重心长道:“既觉得投缘,以后有机会就常走动。”
梁氏也说了差不多的话。
苏乙颔首,表示自己听进去了,清楚面前的长辈都是为自己着想。
只是他没多少与旁人相交的经验,性子内敛,私底下寡言少语,只恐人家觉得自己无趣。
左思右想,想不出该如何走动,钟春霞和梁氏遂给他出了好些主意,苏乙听得认真,一一记下。
酒水喝了一壶又一壶,他们说了半晌话看向桌旁的汉子们,果然各个酒酣耳热,钟虎早就第一个不胜酒力,倒在席子上呼呼大睡,钟豹和钟苗这两个不省心的,正手蘸墨鱼汁在他脸上画猫胡子。
当中唯有钟€€双目清明,他打量舱内一圈,和自己夫郎对上视线,无声地眨眨眼,又笑了笑。
一桌菜吃到还剩了些,因好吃的太多,像是平日里总吃的香螺、蛤蜊、扇贝便没能光盘。
这些都是带壳子白灼的,费水费柴煮了,吃不完也可惜,梁氏去寻了个大盘过来,把几样倒在一起,喊孩子们道:“给你们安排个活计,找地方把这些里面的肉剥出来喂猫。”
家里养猫的无非就是钟三叔和钟€€两家,钟豹和钟苗举着被墨鱼汁染得黑乎乎的小手,拉着钟涵一起去剥肉。
唐莺对今晚要发生什么心里有数,一边是四舅,一边是表哥,她即使岁数不算孩子了也不方便听,便主动找了个理由,也把小弟唐雀领走了。
这么一来,舱里只剩个醉过去的钟虎,以及尚不懂事的钟平安。
钟三叔把酒量差劲的儿子往角落里一推,接着就不管了,余下的人全都在桌边安静围坐,等钟三叔起话头。
钟三叔清清嗓子,把酒盏底在桌上轻磕一下,将里面的残酒喝罢,直接点了钟四叔和郭氏的名。
“老四,老四夫郎,你俩先前说有话要同阿€€夫夫两个讲,不如就趁现在,把该讲的都讲明白,今晚上是家宴,都别给我再打马虎眼。”
说完他盘腿端坐,再不出声。
两家矛盾归结到底是因郭氏而起,他把小儿子暂交给梁氏照看,自己扯扯衣裳,面朝钟€€和苏乙的方向低头开口,“阿€€,这次我家石头能捡回一条命,多亏有你在,我和你四叔都该谢你,以后你就是我们一家的恩人。”
他说罢,钟老四也连连称是。
“等石头伤好,他也该上门道谢。”
钟€€摆摆手,“并非我客气,只是这件事确实称不上什么恩情。”
和昔日救詹九那次不同,詹九是个旱鸭子不会水,自己要是不出手把人拎上来,对方真就只有淹死的份。
钟石头被狗头鳗叼住落水,自己未曾鱼口夺人,只是急中生智加歪打正着,想出的法子恰好引走了巨鳗。
“最后把石头救上来的是三叔和虎子,并非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