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嗯’,嫁不嫁?”古鸿意笑着逗他。
“嫁。”他小小声说。
他们飞入高低错落的小亭台间,点着楼阁绿瓦红砖,把碎琼乱玉踏出轻轻足迹。松软的新雪擦过脸颊,手指,足间,蓬松的,凉凉的。
“嫁。”风重雪疾,他怕古鸿意听不清,便提高了声音。
明日就是婚期。
赶上了!
古鸿意脚下仍翻飞不停,分神垂头,去深深含住他的唇瓣。
第61章 私奔
“嫁。”
他们在风雪中飞着, 脚下是千里碎琼乱玉,楼台人家错落点缀其间,都已安静睡去。
古鸿意的鬓发被寒风刮起, 夹着雪粒擦过他的脸颊。
这个吻很匆忙, 像珍惜最后一次机会般, 急促地把两人之间的风雪压下,唇齿压着冰凉的雪绒、两人交织的发丝。
都含住了。
他有些不舒服,本叩在古鸿意心口的双手下意识抓握,想找个支点, 双手伸展, 慢慢向上抚去, 搭住对方的宽肩, 还不够, 再往上滑去,直至完全环住了滚烫的脖颈。
冬风再凛冽, 整个人还是被古鸿意烫得晕晕沉沉的。
意识雪化般慢慢晕开,他颤抖着稍撑开些眼,发现古鸿意吻他的时候是全全睁着眼的。
“……不专心。”他不满地皱皱眉心,喘着气伸手推开古鸿意。
怎能在接吻时全全睁着眼呢。
白行玉伸出两指, 去隔开对方的唇,颔首,不轻不重瞪他。
白行玉愣了愣。
古鸿意的眼睛几乎完全失焦了, 平日夜明珠般的黧黑眸子, 只剩下一片浑浊。
睫毛很微弱地颤抖, 似撑不住风雪的重量。他却许久不眨眼, 任凭雪粒肆意砸入,红了眼眶, 血丝蜿蜒其间,泪意慢慢渗出。
古鸿意强撑着望他,认认真真,怕失了最后一次机会般。
“古鸿意,你的眼睛……”
白行玉有些慌神,抬眼看他眉位那一道新添的刀疤,正印刻在眉眼之间。如果这道刀伤是正冲着眼睛而来……
他心口一沉,不禁想,神迹一样出现,劫自己私奔的古鸿意,是如何破开重重包围,闯入明月楼的。
“没事。不要看。”古鸿意揉揉他的头发,把他轻轻按在怀中,只顾着飞速赶路。
“只是倒睫罢了。”古鸿意轻声解释。
大盗纤毫可察的目力自然是有代价的,那便是异于常人的敏感。
也对。失忆时,风雪夜古鸿意归来,站在红门外不止流泪,那时他便是倒睫了。再往前些,火海里第一次剑吻,一点火焰烟熏,便能把古鸿意的眼睛呛得落下生理性的泪。
“我从小眼睛脆些,下雪就容易倒睫。”不慌不忙的声音,听不出半分异样或痛苦。
古鸿意把他揉得像一团松雪般融化,他稍安下心来,点点头,任凭古鸿意安抚揉搓。
“这次我记得合眼。”说着,古鸿意拿虎口卡住他的脸颊,把他捏过来,又啄一下他的唇。
白行玉环他脖颈回吻。
此时两人正走完一道屋脊,古鸿意步履轻捷,随意一叮,便借力跳上下一处楼阁。
白行玉被吻得浑身都软,迷迷糊糊想着,衰兰送客手的确轻功大成,走路竟不用看路,依旧稳稳当当,自己在他怀里,不觉半分颠簸。
下一秒,砰。天翻地覆。
古鸿意肩头擦过一道廊柱,不知为何没有躲开,竟狠狠撞上,连环的脚步一环错步步错,一下子失了平衡,两人直直坠下高空。
失重感坠得他心空了一拍。
古鸿意快快把他按在怀里,拿自己的脊背缓冲,又一把勾腕甩出紫金绸缎,绸缎随风雪飞出八尺,吊住远处楼台栏杆,将两人悬于空中。古鸿意指尖一弹,绸缎缓缓延展,两人便随之慢慢着地。
“……赶路时还是得睁眼。”古鸿意浅笑着叹一口气,“明天洞房,我再亲你。”
笑声舒舒畅畅。
语罢,他便伸手,想再次牵过白行玉,把他抱起继续赶路。
伸手一揽,却一个扑空,趔趄着歪斜栽去,脚步错乱几步,像失了平衡般迟迟不能稳住。
古鸿意慌神,忙向前伸臂,去捞白行玉,只捞了一把飞雪,捏在掌心。“走,赶路……”
清冽的嗓音却在背后响起。
白行玉绕到他背后,声音有些阻塞。
“古鸿意,……你是不是看不见了。”
古鸿意向前伸出的双臂僵硬地悬停空中,许久不动,掌心很快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没事。眼有点昏罢了。倒睫,又有些雪盲……”古鸿意慢慢收回手臂,握紧掌心,积雪慢慢滴答渗下。
其实他完全看不见了。
自从平沙雁师兄抛出那条绳索,眼睛便开始昏沉,视野万物都搅成一色,如雪化般混杂、糅合,混沌而肮脏,但还有个轮廓。
完全失明前一秒,他在夜风中吻白行玉。
怎么可能舍得闭眼。
他的眼睛从小就脆些,倒睫,雪盲,都没有骗白行玉。敏感,但因此也锐利无比,天生一双盗贼的眼睛。
他只是瞒住了,闯入火海劫白行玉时,他确实吃了一点苦头。但不多。这次,他格外爱惜自己的手脚,不愿伤着,不愿流血,能多存些体力更好。
因为明日他要和白行玉成亲了。还有洞房。
他只是受了一道山河一剑的剑气,这次,没有被贯穿三个血洞,只不过堪堪擦过眼睫,斩落几根纤长睫毛。
“是怪我。”腰腹环上一片冰凉,一对瓷质的手锁住他。
白行玉从背后抱他。
那是天下第一大盗最骄傲的目力,夜明珠一样的一双漂亮眼睛。
怎么可以这样折去。
怎么会不委屈。
“不怪你。再说,我凭听力照样走得好路,照样能劫你走……”
古鸿意甚至还在轻笑,没多大在乎的样子。
“古鸿意,我带你私奔。”
白行玉的声音稳定有力地随风雪砸到脊背上,很沉,很痛。比任何绝世的武功,轻锐的剑气都痛。
古鸿意喉咙哽咽一刹,张张嘴,没说出来话,只迎入一腔寒气与雪粒,他深深闭上通红而浑浊的眼睛,把雪气尽数吞下。
睫羽泌出生理性的泪。
他抬手揉眼,却越揉越痛,再揉也看不见面前人青色的面颊和琥珀眼睛,他紧紧咬着嘴唇,只是吞咽,把铁锈血腥气、风雪寒气、鼻腔的酸涩一同咽下。
白行玉一把夺过他徒劳揉眼的大手,拽他逆着风雪飞奔而去。古鸿意心乱如麻,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何方,只是听着他哈出错乱的呼吸声,听着他发丝飞在雪风中的簌簌声,听着他踏着积雪的吱呀声……
失去视力后,他麻木地跑着、跑着,了不知南北,了不知时间。
他听见被他们甩在身后的兵铁声响,重新涌入身侧。
他听见“叛徒”“抓住他们”“杀了他们”。
“白行玉,你要做什么……”
他盲便盲了,但好不容易劫走的白行玉,决不许他再以身入险,决不许他再受半点伤害。
他听见一道疾风般的剑出鞘声,然后是白行玉一声隐忍的嘶痛。
他听见锦水将双泪的清音幽幽响起。
叮。叮——
这一切发生时,白行玉没有松开他的手。
他听不见自己如雷的心跳。只听见风啸,雪重,白行玉咬牙抵挡,忍痛的呜咽,闷哼着缓声,最终,他听见一道尖锐的马嘶。
“古鸿意,上马!”
他凭着马嘶,立刻确认了马的方位,一个侧身躲过了一道刀戢袭击,便撑手翻身上马。
白行玉亦利落翻身上马,把他压在怀中,便夺过缰绳策马而起。
风啸马鸣,水亮的鬃毛快快抖落积雪,白马便如一支羽箭,射入雪色尽头。
“我去取回了我的白马。走,我带你私奔。”
白行玉抬手敲敲他的肩膀,“躬身。”
古鸿意比他宽阔一些,要缩在怀里,方不妨碍白行玉策马。
白行玉侧过脸,对着失焦的夜明珠道,“去何方?”
古鸿意楞了楞,循着他快意的声音,不忍侧头吻了一下他的脸颊。
“回老巢。尘山战局已平,暂时安全。且老巢供给充足,地势易守难攻。”
“好。”
他们策马飞去,迎着凛冽的雪风,脸颊吹得通红。
白行玉双手持缰,指节冻得脆而皲裂,眼睛却坚定有神,星星一般。
他没有衰兰送客手那样大成的轻功,但他有最快的白马,也能带衰兰逃去天涯海角、万水千山。
“后半生,也许日日如此逃亡。你嫁不嫁?”古鸿意曾这样问他。
迎着疾风重雪,白行玉轻笑道,
“往昔,我不曾逃亡。但我会学。古鸿意,你既然是行家,你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