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行玉会意,轻轻点头。便再问道,“师父,所以……为何要告诉衰兰我在明月楼,又派他来寻我?”
公羊弃静静注视着白行玉,炉火金光把他照成一尊虔诚的雕像,平日那嬉笑轻浮一下子散去。
“师父想赎罪。”
公羊弃眉宇肃穆。
“赎罪的法子……便是让我的小弟子,走入这场因果中去。破局。”
公羊弃手上所剩唯一一颗活子,就是衰兰送客手。十年前的汴京风雪中收留那个小乞儿,当年结下的因,竟在如今长出了果。公羊弃轻轻叹息。天意如此。
苍老嗓音慢慢融进炉火滋啦声中。
“如果,古鸿意不来明月楼找我呢?”那苍山玉岂不是白费了。
“他会来。”
“如果,古鸿意不是来救我,而是来杀我呢?”
“他会救你。”
公羊弃舒舒展展地笑了,“我最了解我们家小衰兰。”
公羊弃眺望一眼古鸿意卧房的小门,隐隐绰绰可见一墙丹青,“师父知道,衰兰会去救你。”
那个春夜,公羊弃用了些激将法,“古鸿意,你不是贼,抓住那个白幽人,你要成为真正的侠。”
那时,剑门深深林影间,衰兰的眼睛淋濡了春雨,深邃如泊 ,却很明亮。
再到救风尘的夜晚,月光如水水如天,公羊弃静立于千红一窟那一爿小店上,看着衰兰纡金佩紫,抱着那乌发雪肤的人从天而降。
公羊弃完全放下心来,仰倒在房檐上,如释重负地望着明月,笑了一晚上。
赚五百两赎金时,公羊弃假扮盟主,与衰兰对战于城楼,放了他一条生路。
白行玉眼眸一亮,心说,“难怪……饮下醉真散后,我分明看见古鸿意胸膛上的剑疤,盟主并未对他下死手。”
半年前的疑惑在此雪夜解开。
再到火烧明月楼,小花船上灯火昏昏,公羊弃看着那两人红衣依偎的模样,还有衰兰呆傻的情状,公羊弃实在着急,不忍过了几日便登门,给衰兰降下三条箴言。
明月楼自焚与初吻夜,公羊弃再次扮作盟主,为登楼的古鸿意扫清追兵阻碍,只是装模作样地划了他的一下,不料划到了他的双目,但问题不大。
“不然,那小子哪能全须全尾地登上明月楼救你!”公羊弃抚须笑笑。
他知道,衰兰再过一日就要拜堂,那是一生一次的洞房花烛,不能伤着胳膊腿啊。
次日,风雪中公羊弃不期而至,点燃香灰为衰兰的眼眸疗伤。拜堂,挑起盖头,刹那间,目力如初,红装尽收眼帘。
公羊弃自始至终,想做的只是赎罪。
炉火金红摇曳,白行玉睫毛垂下,投出一片阴影,遮住了泪痣。
公羊弃伸出手,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发。
白行玉睫毛咻地抬起,阴影落尽,那枚泪痣便又溜了出来。
他没有再下意识地躲开抚摸的手。
像往日躲开跛子刘师叔那样。
白行玉轻轻前倾,凑近了师父的大手,依上去。
公羊弃一愣。
他看见那个孩子弯弯眼睛,对他笑了。
皱纹沟壑跨下,公羊弃挤出一个笑容,却有些哽咽。
真好。
这一路,他没白做。
“今日城楼上,小古不是真的要与你和离。”
“我知道。”白行玉轻轻点头。
“小古是要趁势入局,去剑门,给你找一个真相。”公羊弃叹一口气,“剑门的事,我倒真不了解,你那个师尊……唉。”
那剑门宗师,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小弟子被梅一笑陷害,不为所动。
公羊弃不住蹙眉。这什么人。自己的四个徒弟,各个都好好爱惜……
“也好也好,往日,我教我的弟子们,遇事就跑,只要轻功够快——”
“但有些事,逃不了。当一辈子逃兵,唉,千红一窟说得对,跟过街老鼠似的,不像个侠客。”
公羊弃深深喟叹,“小古不再逃了。”
又笑叹,“为师也不再逃了。……我与梅一笑,该有一战。”
“咱们去剑门,把小古救回来。”
公羊弃眼睛一张,苍老疲态瞬间消散,眼神黧黑而明亮,金黄火焰在其间摇晃。
白行玉温声应“好”。
炉火滋啦响,暖黄把二人照得暖暖。全不觉屋外大风雪。
大门“砰”地大开,风雪灌入,一个金刚罗汉扛着一个瘸腿老者,气喘吁吁迈入屋内,跺着脚取暖。
跛子刘眼泪汪汪,“小古啊——梅一笑你个老不死的——”
醉得意怒喝道,“公羊弃,你就这么让小古犯险……罢了,咱们快去那什么剑门,接应小古!”
“小白——没伤着吧!”
“诶呦那小子说得什么混账话!小白你千万别信……”
白行玉霎时又被师兄师叔们围了起来,轮流大力揉搓了一遍,确认无伤,才重新坐好。
头发乱乱,眼神呆呆。
白行玉拽了拽公羊弃的衣角,轻声问,“盗帮众人,只有袖玲珑师兄、醉得意师叔有战力,去对战剑门……”
公羊弃神秘兮兮地笑了,合掌一拍。
一道水红的窈窕身影霎时闪入门中,她斜倚着门框,抱着双臂轻笑。
“还有整个绣阁。”
老板娘!
“小粽子,别忘了我呀。”千红一窟凤眸滴溜溜一转,单眼一眨。
袖玲珑眉心一跳,“我们的家事,你来做甚!”
公羊弃抬手咻地发了一道暗器,直直打中袖玲珑额头,袖玲珑歪七八扭,捂着脸吃痛一声,“师父!……”
千红一窟轻步走近了袖玲珑,语笑嫣然,“我是受公羊盗圣的委托来的。”
“其一,绣阁,便是上一个盗帮。”千红一窟冷嗤一声,上任阁主即死于江湖联盟的围剿,那时,绣阁被整个江湖视为异端。
她忆起,那一场围剿中,剑门的一位侠客救下了自己……她是为了这份恩情,寻了一年,最终将裁衣铺开到汴京的。
“其二,我看见小古小白好,我心里美啊。”她掩面轻笑。
“其三,公羊盗圣已将你借与我半年——经此一役,随我去青铜山采矿。袖玲珑,天下只有你找得到那里的青极矿。”
袖玲珑目瞪口呆,望一眼公羊弃,“师父,就这么把我卖了?”
公羊弃摆了摆手,哼哧道,“你忍忍吧,为了小古。”
跛子刘已然开始拽着醉得意的衣袖抹眼泪,一声声哀嚎,“小古啊……小古啊……”
“哭什么哭!小古还没死呢!”
袖玲珑面如死灰,“千红绣……”千红一窟抱臂饶有趣味看他,掩面轻笑。
火炉金光摇曳,橘皮滋啦开裂,清气暖融融地整入洞穴中,外头是下不停的大雪,里头是乱哄哄的一群侠客。
“歇歇脚,咱们去剑门,把小古救回来。”
“咱们能打赢吗?”
“能!”“肯定能。”“多大点事!”
公羊弃舒舒展展地笑了。“多大点事。”
咱们盗帮什么大风大雨没见过?
“先喝热茶!”“洒家要喝酒——”
白行玉轻轻拉住公羊弃的衣角,公羊弃带着笑回头,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眸。
“师父,为何要收古鸿意为徒呢。”
白行玉轻声问,“他的身世……”
“小古没有显赫的身世,他只是我在汴京捡到的一个小乞丐。”
“那,是因为师父给他算出来的命?”
公羊弃哈哈大笑,忍不住又去揉白行玉的头发,
“我唬他呢,不然他不愿意入盗帮啊,宁愿冻死在风雪中。……他一个小乞儿,都不知生辰,我如何给他合八字?”
公羊弃看那双漂亮的琥珀眼睛愣了愣。
“哪有那么多缘由,我就看见那孩子,一看就是我们盗帮的人,收就收了!”
“不是算卦算出来的?”
“不是。”
袖玲珑高声喊道,“小白,别信师父那一套算命!不准的,他还给我算出来过姻缘呢——”
袖玲珑阴森森看了一眼身侧那一道窈窕的水红,别扭地别过头去,长叹一口气,脸色青了又青。
白行玉怔了下,那古鸿意张口闭口那一套迷信,竟全是假的吗。
他垂下头,认真思索着,要不要告诉古鸿意……罢了,无知是福。
垂着眼帘,托着腮仔细思索,白行玉没有看见,公羊弃苍老的沟壑轻轻提了一下,黧黑眼睛弯起。
公羊弃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风雪刮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