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成阳被吓了一跳,这才发现林研的脸色苍白得吓人,长期缺觉的脸上布满了掩盖不住的疲态。
已经快二十个小时没有睡觉的身躯已经开始发出警报。头部的神经开始剧烈疼痛,林研蹙着眉,熬过了一阵头痛后,额头已经冒起了冷汗。
但林研并不打算告诉顾成阳,他已经失眠快半个月的事实。
尤其是看着顾成阳那副关切的神情时,他几乎是立刻甩开了对方的手。
“我没事,”他淡淡道,“只是在电脑前坐久了有点累,我回房间睡一觉,你别来打扰我。”
“好好,你快去睡吧,”顾成阳连忙点头答应,看着林研缓慢走进房间的身影,想起对方从昨晚后几乎没吃任何东西,于是冲着他的背影,关切地问,“你现在饿不饿,我去给你买点早饭吧,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林研像是没听见似的,径直走进房间,啪嗒一声关上房门,没有给出任何答复。
第19章 他被林研讨厌了。
19.
从那时起顾成阳就发现林研的情绪和正常人不太一样。
如果要形容,他的情绪大概是像过山车一样起伏很大。有时候精力充沛,可以一整天坐在电脑面前,不眠不休地做歌,甚至在一天里就能做好多个伴奏,产出量极高。往往这个时候他的表达欲也非常强烈,总是会抓着顾成阳眉飞色舞地向他阐述自己的创作理念和灵感。
而也有的时候他的情绪会突然变得低落,变得不爱说话,就像是当初在医院病房里的样子,反应迟钝,郁郁寡欢,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 正如林研自己说的,这个时候他无法做成任何事情,只能日复一日神情麻木地盯着窗外发呆。
往往他的这种情绪转变也很快,有一次前一秒他还在兴致勃勃地叫顾成阳听自己新做好的伴奏,下一秒忽然毫无征兆地陷入消沉,然后告诉顾成阳这首伴奏做得很差劲,不让他听了,还说自己以往做的所有音乐都很差劲。那一刻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去碰与音乐有关的任何事情。
顾成阳上网查阅了很多资料,隐隐知道林研为何会变成这样。
但林研不是一个愿意承认自己生病的人,尤其是在精力充沛的时候,他做事效率非常高,看着比正常人还正常。
顾成阳本以为只要陪伴他度过低沉的时期就好了,直到有一天林研做出了一个令他恐惧的举动。
林研在做歌时总会把音量调到最大,老旧的居民楼隔音效果不好,因此在他们给周围的邻居也造成不小的困扰。
在最初的几个礼拜,就有邻居前来敲门,第一个来敲门的是住在楼上的一个年轻女孩。她说自己最近在准备一场重要的考试,委婉地问林研在晚上十点之后能不能将音量调低。
那时林研表现得相当客气礼貌,甚至还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抱歉,并且向她保证自己在晚上会戴上耳机。
住在他们对门的是一个常年酗酒的中年男人。后来有一天傍晚六七点左右,他拿着酒瓶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口拍门。
一等到林研放下鼠标过来把门打开,他就立刻指着林研破口大骂,嘴里的话语粗俗不堪。
林研被人打断了思路原本就已经很不爽了,又被人指着鼻子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他向来吃软不吃硬,也自认为是个脾气不好的人,愣了两秒后,他暴躁的情绪达到了顶峰,立刻毫不客气地反击回去。
他曾听房东提起过,说对门的男人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年近四十了没有固定工作,还得问年迈的父母要钱。
于是林研毫不避讳地直指他的痛处,对门的男人被他羞辱地羞愧难当,恼怒地砸碎了手中的酒瓶,差点就要和林研动起手来。
男人扬言要弄死他,林研面对那凶狠的眼神,以及比自己强壮数倍的身躯也毫不畏惧。
那一瞬间他的情绪根本就没办法控制住,他对那男人说,有本事就弄死我,下半辈子你也别想好过。
若不是顾成阳下了班后及时赶到,匆忙将两人拉开,林研恐怕已经被他用破碎的酒瓶砸伤送进医院了。
后来顾成阳也不顾上面色铁青的林研,连声向那中年男人道歉,并再三保证以后会减小音量不再打扰到对方,那人才善罢甘休。
在这场混乱之中林研毫发无损,反倒是前来拉架的顾成阳被破碎的啤酒瓶划破了手臂。
待到男人离开后,林研瞥了一眼顾成阳受伤的手臂,冷着脸回到房间里,啪的一声重重关上了房门,将来自顾成阳的关心话语通通挡在门外。
他拒绝与顾成阳的任何交流。
顾成阳连自己流着鲜血的手臂都不去管了,急切地拍打着他的房门。
回应他的是无止境的沉默,房门落了锁,他知道林研已经禁止他踏入那扇门半步了。
林研独自坐在房间里,依旧气得喘不上气,回想到顾成阳低声下气地向那个男人道歉的样子,胃里就止不住地泛起恶心。
他不理解,不能接受,也绝不允许。
顾成阳还在外面不停地拍打着房门,他急切的语气里带着恳求:“林研,你开开门,不要不见我啊。”
林研依旧无法控制住自己高涨的情绪,拾起床头的玻璃水杯就狠狠地往门口砸去。
“你他妈的别烦了!”林研低吼一声,隔着房门大声质问对方,“顾成阳,你就是一个怂逼,凭什么向这么一个烂人低头?他妈的真叫我恶心!”
门外的敲门声猝然停止,顾成阳颓然垂下自己的手,他怔然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心里猛然涌上一阵难过。
他被林研讨厌了。
沉默了良久,顾成阳才低低地解释道:“我如果不阻止你们的话,你很有可能就被他砸伤了,我不想看到你受伤……”
他还没说完,林研就打断了他,语气歇斯底里:“那又怎么样?老子连死都不怕,他有本事就杀了我,有本事就杀了我!我不怕他!”
顾成阳的神情里陡然闪过一丝错愕,语气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冰冷:“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这回林研直接冲到房门口,打开了门,直直地看着顾成阳,神情狠厉。顾成阳看到他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又软下了声音:“……你冷静一点。”
“啪。”
还未等顾成阳反应过来,林研就扇了他一巴掌,语气咄咄逼人:“你知道你刚才那副模样像什么吗,像一只不要脸的狗。”
“我…”顾成阳还未来得及辩解,另一边脸又被扇了一巴掌,林研像是用尽了全力,顾成阳只感觉到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
林研咬牙切齿地骂他:“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怂的人,你怎么不去死啊。”
顾成阳沉默地站在原地,低着头承受着林研给他带来的疼痛。
他的脸很快就被打得红肿不堪,最后连疼痛都不太能感知到。
直到林研停了手,他才张开双臂不由分说地将林研搂在怀里。
林研微微一愣,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被顾成阳紧紧地抱住了,脸紧贴着对方的胸膛,林研能闻到顾成阳身上淡淡的烟味。
顾成阳力气很大,林研挣扎了几次都没能松开,于是骂道:“你他妈的放开我!”
顾成阳依旧不为所动,他低低地问林研,语气里都带着祈求:“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我知道错了。”
他的态度可谓非常卑微,但手上的力道却毫无变化,林研说不出一点话,差点就在他的怀里喘不过气来。顾成阳放开他的时候,他的眼底盈满了因窒息而产生的泪水,最终靠着门框喘了好久才堪堪恢复状态。
他看见顾成阳红着眼看着他,目光颇有些楚楚可怜的味道。
顾成阳每次都把姿态放得很低,低到尘埃里了,但林研知道他才是掌控局势的那一个。每一次林研都不自觉地在接受着对方为他安排好的一切。他是最被动的那一个人,被动地接受,被动地原谅,可他却并不因此产生抵触。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顾成阳那可怜巴巴看向自己的眼神,还有那张被他打得红肿的脸,林研忽然没那么生气了,心底甚至还产生了一丝于心不忍。
这让林研觉得荒谬,但他不可能承认自己有这样的想法。
他想回房间,顾成阳却拉住了他的手,不让他回去。
林研转头看见他通红的眼眶,眼底的神情脆弱不堪,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哭出来。
林研冷冷道:“别装可怜。”
“你知道吗,看到那个人拿着破酒瓶往你身上捅的时候,我脑子里一片空白,那个时候我什么都顾不上了,害怕你真的死在他手上,”顾成阳用另一只手抹了一把脸,闷闷道,“我不想再亲眼看见这样的事了。”
林研很快就抓住了重点,淡淡地问他:“你亲眼看见过别人死在你面前?”
顾成阳没说话,林研立刻准备掉头回房间,又被顾成阳一把拉住。
顾成阳沉默了很久,才用嘶哑的语气告诉林研:“之前有一天我回来得很晚,我没有告诉你原因,其实是因为我那天去了医院……”
顾成阳渐渐松开了林研的手,身体也靠着墙滑下去,最终颓然坐在了地上。
他告诉林研自己之前工作的地方是一个仓库,日常的工作就是将很重的货物从货车搬到仓库,或者把仓库的货物搬上货车。
在那里他认识了一个同事叫赵伟,赵伟比顾成阳年长七八岁。他是一个热忱开朗、工作积极的人,有一回午间休息,他看见顾成阳坐在墙边戴着耳机写歌词,便凑了过来询问他在写什么东西。
与在林研面前不同,顾成阳在外人眼里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工作的时候他闷不吭声地做事,休息的时候就远离喧闹的人群,独自在角落里写歌。以至于在那儿干了三个月,同事对他依然一无所知。
直到赵伟主动过来搭话,顾成阳才告诉他自己在写歌词。
赵伟对于说唱一窍不通,但戴着顾成阳的耳机听了他发表在音乐平台上的歌后,他就笃定地告诉顾成阳:“你这歌太牛逼了握草,我相信你以后一定会火的!”
然后他拍了拍顾成阳的肩:“等你当上大明星一定不要忘了兄弟我啊!”
后来赵伟就经常过来找顾成阳聊天,顾成阳也从他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他是C城本地人,家里一个弟弟,两个妹妹,而他是家中最年长的大哥。
他的父亲去世的早,母亲身患重病无法工作,家里的重担都落在他的头上。他初中草草毕业后就出来打工,靠做着最低廉的体力活来赚取弟弟妹妹的学费和生活费。
顾成阳怎么都想不到他身上的压力这么重,因为赵伟每天都笑嘻嘻地和众人插科打诨,总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有一阵子林研在抑郁期,每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饭也不睡觉。顾成阳时刻都担心着他的情绪,以至于工作的时候都眉头紧皱,愈加沉默寡言。
赵伟看到他这副样子就笑着过来劝导他:“哥作为过来人告诉你一个道理,人生嘛,最重要的就是开心。你才多大呀,不要总是苦着一张脸,这样不好。”
顾成阳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种源自于底层小人物的坚韧与不屈,他拼命活下去的样子,仿佛时刻都散发着一股耀眼的光芒。
直到后来有一天,赵伟戴着口罩来上班,他拖着疲惫的身躯,还止不住地咳嗽。
关心他的同事们纷纷上前询问,赵伟就告诉他们自己发烧了。
同事们都劝他请假回家休息,赵伟却笑笑告诉他们:“我妹妹上大学的学费还没凑够呢,我怎么能心安理得地请假休息。”
顾成阳看着他虚弱的样子,也过来劝他回去休息,他却固执地把顾成阳从身边推开,让顾成阳不要离自己太近,免得被传染。
下午临近下班的时候,窗外忽然变得漆黑一片,闷重的雷声轰隆作响。
赵伟站在货车上将最后一箱货物搬下车,这时候他的身体早已经支撑不住了,最终连人带货物从车上摔下来。
那时候顾成阳正打算收工,忽然听到一阵闷响,还以为是雷声,便没有多在意。直到他听见同事们的尖叫和呐喊,他才猝然回头,看见赵伟躺在地上,重重的货物压着他的下半身。
接下来所有人都乱成一团,有的人七手八脚地合力将重物抬起,有的人手忙脚乱地拨打着120电话。
闪着蓝色灯光的救护车在暴雨中飞速行驶,路上的私家车纷纷为其让路,最终救护车连闯了好几个红绿灯将赵伟送到了医院。
在医生和护士们长达三个小时竭尽全力的抢救之下,赵伟还是在傍晚九点多的时候停止了呼吸。
那个乐观爽朗、总是笑嘻嘻的人长眠于此,再也没有醒来。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计算着自己这一天的收入,脑海里想着的是等自己攒够了钱,妹妹拿到学费后的灿烂笑容。
第20章 “我又不是同性恋。”
20.
顾成阳说到最后几次都哽咽了,他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几乎是将最真实的自己展现在林研面前了,林研看见了一个敏感脆弱又胆怯的顾成阳,而后者几乎是林研见到过共情能力最强的人。
或许也是因为这种共情能力,顾成阳才能总是写出那种真实赤忱的歌词。 但林研知道自己与他恰恰相反,哪怕他客观上知道赵伟的死让人十分惋惜,可潜意识里依旧认为这是他自作自受,内心也没有产生半点怜悯之情。
意识到有这样的想法后,林研自己也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