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琴行老板八百年才迎来一个客人,抓着他滔滔不绝地讲了一路关于这些乐器的知识。
最后两人走到了那架价值不菲的钢琴前。
林研并没有听进去他在讲些什么,顾自坐在了琴凳上,打开了琴盖。
带着艺术家气息的琴行老板讲起这架宝贝钢琴更是侃侃而谈,说它如何从首都运到C城,说它在整个首都也不超过十架,光是保险费就高额得吓人。
然而下一刻林研伸出双手重重地在黑白琴键上拍打下去,四组和弦震耳欲聋。
“当当当当——”
琴行老板登时被吓破了魂,前一秒还在说自己如何宝贝这架钢琴,后一秒就听见这架钢琴传来极具冲击力的声音。
“啊啊啊,轻点啊我的乖乖!”
琴行老板心疼地看着自己的琴被这样粗暴对待,但惊吓过后并没有出言阻止,因为林研已经接着弹下去了。从前四个音响起的那一刹那他就知道这个人是会弹琴的,且指法很专业。弹奏的这首歌也并不陌生,是贝多芬的《命运》。
他发现这个年轻人的水平了得,渐入佳境时琴声却戛然而止。林研没有弹完,只弹了其中一部分,没有再继续下去。
他放下琴盖准备起身,又被琴行老板拦住,问他为什么不接着弹下去,林研说:“这东西很贵,弹坏了我赔不起。”
琴行老板知道这是借口,所以摆出一副求贤若渴的姿态:“你要是能把它弹坏我当场就把它吃下去。”
林研没有理会他的挽留,告诉他自己今天只能弹到这儿,但兴许明天还会过来。
琴行老板闻言咧开嘴朝他笑,欣喜地对他说:“明天一定要来玩啊。”
那天之后林研出门的次数渐渐变多了,他总是不由自主地路过这家琴行门口,然后走进去弹一会儿琴。
曾经烂熟于心的曲谱在时隔多年后依旧留有记忆,在不知不觉中,林研放下了曾经的抵触。他在这些天的弹奏中明白,他其实从未厌恶过钢琴,只是不喜欢被功利地裹挟着往前走。
在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中,弹琴成了林研唯一的消遣。
琴行老板对于他的到来非常欢迎,因为他的弹奏,驻足于琴行门口的顾客变多了。还在开业半个月以来破天荒地卖出了第一把吉他。
那天在林研弹完一首《月光》后,琴行老板双手环胸大大咧咧地站在一旁,回想到林研这几天弹奏的曲目都是出自同一位大师之手,便问他:“喜欢贝多芬?”
林研点头:“嗯。”
“贝多芬的经历和他的作品都太痛苦了,而且他的曲子都好难,听到他的音乐总能让我想到小时候被钢琴老师支配的恐惧。”他倚着钢琴,流露出深深的遗憾,“可往往伟大的艺术都是源自于痛苦,这或许就是我无法像那些大师一样功成名就的原因吧,毕竟我的人生太一帆风顺了。”
从他这些天的只言片语中林研了解到他是个大学毕业不久的音乐生,家境殷实,不缺钱花 ,哪怕是在犄角旮旯里开一家注定会赔钱的琴行,对于他的家庭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
他告诉林研,他这一生太过顺利,家庭关系和睦,从小父母对他宠爱有加,最大的难题是对抗漫无边际的空虚和无聊。
但林研一点儿都不羡慕他活在象牙塔般的生活,对他话语里总是不经意流露的傲慢更是不屑一顾。
“痛苦可以是艺术的灵感来源,但不是艺术的全部,痛苦只是痛苦,没有任何实际意义。”林研看向他,淡淡地说,“你没办法像那些大师一样功成名就只是因为你没天赋,跟你一帆风顺的人生没有关系。”
“你——”琴行老板瞪大了眼,脸色变得铁青,他手指这林研在空中停顿数秒,随后深吸一口气,忽然笑了起来,“你说得没错,我确实没啥天赋,学音乐只是因为我文化课更差,哈哈。太对了,我欣赏你的直率哦!”
看着他听到毫不避讳的讥讽话语,居然还一副兴奋又殷切的样子,林研简直怀疑这人是不是有什么受虐倾向。
后来琴行老板又抓着林研聊起了莫扎特,聊起肖邦,聊起柴可夫斯基以及很多有名的音乐家。虽说这人的水平一般,但对古典乐的了解颇深,对于不同音乐家有着自己的独到见解。
林研觉得他不该在这儿开一家注定会倒闭的琴行,而适合走别的路。
后来的某一天,林研离开前对他说:“你确实没什么音乐的天赋。但我觉得你可以努努力去当个老师,然后开一个音乐鉴赏的课程。”
◇ 第65章 心事
林研出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等他离开琴行后漫无目的地走过几条街,回到家里时已经很晚了。
夜幕低垂,老旧的街道和小区仅剩几盏昏暗的灯。林研同往常一样回到出租屋,楼道很黑,走廊的灯光却是亮着的。林研踏上最后一阶楼梯之前,远远地就看见他们那间屋子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顾成阳这段时间忙着攒钱忙地脚不沾地,专辑制作完成以后,林研一天能与他接触的时间少之又少。
所以林研这段时间总是感到无所事事,他联想到了那位对抗空虚无聊的琴行老板,紧接着又想到自己和顾成阳在C城待了这么多年,不知道他们住的这间租房一个月房租水电多少,也不知道自己每月看病的医药费是多少。只知道顾成阳总有办法攒到足够的钱,其余时间便都花在音乐创作上。
反应过来的时候,林研意识到自己不过也是活在象牙塔里的人。只是他这个塔并不奢华,甚至有些破旧,但却能给予他无限的自由和安全感。因为他知道顾成阳爱着他。
他站在幽暗的楼道口,看见顾成阳靠在门口抽烟。后者不像平日里那般总是挺着背,此刻看上去有些疲倦,耷拉着眼皮,偶尔拿出手机看一眼屏幕上的时间,更多的时候是盯着头顶的白炽灯无神地发着呆。那身影有种说不上来的难过。
林研确信顾成阳此刻看不见他所在的位置,否则不会露出现在这副神情。
顾成阳一贯在他面前所展露的状态总是乐观热忱的模样,就像是勇敢沉稳,毫无心事的大型犬。他的童年和家庭不幸福,但他并没有因此变得阴沉或者尖锐地对抗社会,他创作的歌曲会折射社会现实,但鲜少会有完全消极或是黑暗的部分。
哪怕林研不是一个敏锐的人,也很难不看出来,此刻站在门口的顾成阳似乎有什么心事。
林研没有思考下去,径直走出幽暗的楼梯口,如同往常一样朝那间租房门口走去。
顾成阳听见动静,抬头就看见林研走过来的身影。他脸上的疲惫很快就一扫而空,还没向林研露出笑容,余光就瞄到自己手上夹着的烟。
他四处张望有些慌忙地寻找着垃圾桶,但老旧小区的走廊墙上只有小广告。
林研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傻站在这里干什么,怎么不进去。”
顾成阳没有找到可以灭烟的地方,情急之下想出的办法竟是直接用手指掐灭了烟头。
灼热的烟头在那一刻烫破了皮肤,顾成阳疼得蹙起了眉。
林研也看到了这一幕,没来得及多想,走上前一把夺过他手上的烟头,不由分说地扔到了地上。
“你有毛病啊。”林研握着他的左手,幸好那指尖只被烫破了一小块皮,“犯什么傻,我又不是老师,用得着这么害怕么。”
顾成阳摸了摸后脑勺,笑了两声:“刚刚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不过以前在学校里抽烟,确实被教导主任抓到过好几次,条件反射了。”
林研松开了手,没再理他,伸手去按动门把手,却发现门依旧锁着。
他扭过头疑惑地看着顾成阳,后者立刻解释:“没带钥匙。”
林研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插进钥匙孔,开门的动作干净利落,他边开门边问顾成阳:“那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顾成阳说:“你的手机关机了。”
林研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发现手机不知是何时没了电。
“哦。”林研问他,“等挺久了么?”
顾成阳摇头:“我也刚回来不久。”
两人一同进了门,林研率先走到电脑桌边上给手机充上电。
顾成阳有些局促,木讷地站在门口,等到林研扭过头来看他,他才转身关上了门。
难得的出门让林研感到些许疲惫,同时给了他创作的灵感,他一回家便迫不及待打开音乐制作软件,从素材库里找出适合的钢琴音色,将它融入到前段时间做的伴奏之中。
顾成阳不知道是何时过来的,他洗过了澡,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站在林研身后待了片刻后,才轻手轻脚地搬了椅子,坐到了他的边上。
林研感受到他身上的水汽,按下了键盘的暂停键,顺势摘下耳机看向他。
顾成阳指了指屏幕,好奇地问:“你在做什么?”
“前几天做了一半做不下去的歌,今天突然有灵感了。”
“能不能给我听听?”
“等做完再说。”林研丢下这句话后就戴上耳机,接着操作着屏幕里的音轨。
顾成阳不知所措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没再出声打扰他。
时间悄然来到深夜,屋子里只剩下林研操纵鼠标与键盘的声音。
顾成阳强撑着沉重的眼皮迟迟不肯睡去,林研分神之际瞟了他一眼,让他困了就去睡觉。
顾成阳小幅度地摇了摇头,然后伸出手用力搓了一把脸,强行让自己打起精神来,固执地要陪伴在他身边。
林研无可奈何,他发现顾成阳最近变得有些沉默,也有些缠人。林研能看出来,这段时间以来顾成阳似乎有什么心事,其实在那天的晚上之后,林研心头一直有这个困惑,但始终不知道要如何向顾成阳询问。想着想着却不由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窗外的天空被夜色完全吞没,林研这才将伴奏的工程文件保存。
他刚想叫顾成阳来听,转头却瞧见他两眼紧闭,双手虚虚地搭在扶手上,俨然已经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不知道他是何时睡着的,微仰着头靠在硬邦邦的椅背上,下颌线锋利流畅,鼻息间传来均匀而平稳的呼吸声。
林研没再出声,做口型暗骂了一句白痴,本想不去管他,却看着他这副模样不知怎的突然挪不动步伐。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林研才会认真地观察对方的脸。
顾成阳似乎从未想过好好捯饬自己,身上穿的是一件洗得发白的短袖,乌黑粗密的头发挡着眉毛以上的皮肤,参差不齐毫无造型可言,一看就是自己拿剪刀剪出来的杰作。
可即便这样,他还是很好看的,在传统意义上可以称得上是个帅哥。这是林研一向来对顾成阳外貌的评价,即使他从未当着对方的面这样夸过他。
林研又向他凑近了一些,感受到他呼出的热气一下下地拍打在自己的下巴上。
视线越过顾成阳瞄向了身后紧闭的窗户,林研看到那块漆黑的玻璃上反射出自己的影子,屋子内灯光黑暗,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
偶然间想起很多个气氛旖旎的夜晚,顾成阳总喜欢盯着自己看,目光灼热又深情,好像在盯着什么神圣而不可企及的事物一般。
而此刻林研盯着面前的玻璃,镜中的自己双唇紧闭,目光死气沉沉,脸色中透出一股病气的苍白。他忽然忽然有些费解,顾成阳为何会对着这样一张脸产生不一样的感情。
可这样的疑虑仅仅持续了几秒便被林研打散,因为他知道顾成阳喜欢他,远比他自己还要更喜欢他。
他的目光从对方的眉眼到鼻尖,一寸寸地打量下去,直至聚焦在那干裂起皮的嘴唇上。
干涩的喉间不由自主地滑动了,偶然想起那个冰冷刺骨的夜里两人第一次接吻的情形。
林研一直都知道顾成阳喜欢他,至于喜欢的缘由他从不去考虑,或者说是本能地逃避这个问题。那一夜过后他理所应当地接受了顾成阳对他的爱,同时他也发现自己并不排斥顾成阳与他之间的亲密举动,于是顺理成章的,他和顾成阳在一起了。
在一起之后他会主动与顾成阳亲吻或是拥抱,然后看着对方在沉默的接受中慢慢变得面红耳赤,深深地压制着那掩饰不住的欣喜若狂。他很喜欢看顾成阳这副样子,像一个青涩纯情,经不起半分挑逗的学生。
无论是主动的亲吻拥抱,还是脱了衣服为对方解决需求,林研潜意识地认为,他做这些是出于回馈顾成阳这些年来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至于他对顾成阳的感情,他其实从未真正审视过。
毕竟一个精神状况不稳定的躁郁症病人的喜欢算不上什么珍贵的东西。
望着睡相安稳的顾成阳,他无声地凑得更近了一些,然后不知是出于何种目的,他对着那干燥的嘴唇吻了上去。
无论是出于何种目的,他还是希望这种相安无事的平静生活能够一直持续下去。
林研只是趁他睡着时留下了一个蜻蜓点水似的吻,可顾成阳依然抖了抖,挣扎着即将醒过来。
想到自己的偷亲行为即将被发现,林研忽然觉得脸颊燥热,在顾成阳醒过来之前,立刻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等到顾成阳迷迷糊糊地醒来,便只看到了林研离去的背影。
◇ 第66章 退缩
在五月的某天,顾成阳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他并没有立刻回家,而是找到路边一处石凳上,迫不及待拿出纸笔记下了这段时间所有的收入与支出。
将手机上的余额与口袋里的现金加起来,扣去月底该交的房租水电,他在那本写歌词的本子上加加减减,最终得出了一个令他满意的数字。刨去日常必要的开支,他甚至还觉得剩下的钱可以支撑起一些日常起居之外的娱乐活动。
那天是周六,是顾成阳这段时间以来头一回天还没黑就回到了家,可狭小的屋子里没有人影,林研不在家里面。晚霞透过窗户照射进来,为窗边那黑了屏的电脑屏幕镀上一层淡淡的红色。
想到林研前段时间说起旧街的巷子里开了家琴行,他总觉得林研此刻或许会在那里。
顾成阳来到旧街的时候,西边的天空已经只剩下了最后一抹夕阳,路上汽车大灯闪烁,街道两旁的店铺亮起了颜色各异的招牌。
周六傍晚正是街上人头攒动的时候,走过附近最热闹的街道,道路两边违停的汽车和各式各样逆行的电动车硬是把双车道的道路堵的拥挤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