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研甩开她的手,平静地说:“我会有更大的房子和更好的去处。这用不着你来操心。”
回到C城的第三天正好是C城女子监狱的探监日。
六月中旬的C城热得像是炭烤的火炉,来时的路上林研的脸颊就被晒得发烫。时间过得飞快,他记得上次来看林惠萍还是冬天,一转眼脚下的城市早已入了夏。
隔着厚厚的透明玻璃刚坐下,林研就直奔主题,告诉林惠萍说他有个关系很不错的女孩,是个南城人。家里人对她不好还重男轻女,她一个人在C城打工,日子过得孤苦伶仃,人很傻但很善良。林研说希望林惠萍出来以后可以跟她好好相处,到时候能在C城好好活下去。
这番话让林惠萍一时摸不着头脑,她的第一反应是关切地望着玻璃另一头的林研:“……怎么光是为我们打算,那你自己呢?”
与唐亦楠的反应如出一辙,林研不觉得这是需要他翻来覆去解释很多遍的事情。他沉默了半晌,只对女人说自己要离开C城去别的地方。
他说:“说了你也不知道,别问这么多。”
走出监狱已经将近下午五点,室外的气温仍旧酷暑难耐。等公交时林研就觉得自己浑身疲乏得厉害,伴随着头晕耳鸣,他连自己是如何上的公交,如何坐下的都没什么意识。
他闭眼紧蹙着眉靠在窗边,自南城回来后他的身体就愈发虚弱,也容易疲倦。以为又是什么躯体化反应,直到有什么人轻拍了他的肩膀,小声问他:“哎,小伙子,你是不是有点中暑了。”
林研挣扎着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能看出来对方是个戴着眼镜,头发花白的年迈老太太。只见对方窸窸窣窣地从她那破旧泛白的布包里翻来倒去,最终翻出一小瓶藿香正气水递过来。
“呐,把这个喝了,身体会舒服很多的。”
老太太年纪虽大,精神状态却好得出奇,她普通话很标准,言语之间能想象到对方年轻时一定饱读过诗书,是个文化人的样子。
林研慢吞吞地接过那瓶藿香正气水,咬着吸管将里面的液体一饮而尽。
喝完后林研对她说:“谢谢你。”
老太太露出和蔼的笑容:“身体不舒服一定要吃药,绝对不要强撑着。”
或许是公交车上开了空调,加上这瓶藿香正气水起了效,林研感觉自己不适的状态在渐渐恢复。
在摇晃颠簸的城际公交上,旁边的老太太居然还有喋喋不休说话的力气。她很健谈,说起自己年轻时候是个中学老师,很受学生们的喜爱,就连班上最调皮捣蛋的学生也都听她的话。她说起她的女儿与女婿都是大公司的高管,总说要接她去市中心住大房子,可她不答应,还是喜欢住在以前学校分配的小房子里。
路上她一直在自顾自说着自己的事,也不管林研有没有认真听。
老太太翻来覆去说的永远都是那几件事,起初林研没有觉得什么异常,只觉得对方健谈又啰嗦,可听下去却越发感到不对劲。
当老太太第三次提起那个班上最调皮的学生时,却忽然间怎么也说不出那个学生叫什么名字。
而林研明明记得,几分钟之前她还说起过,那个学生叫罗宾。
老太太慌忙地抬起手抓自己的头发,接着林研就发现她的右手小臂上写着三行字。
前两行字是——
杨槿叶,定安路幸福小区
如我走失请联系:
第三行写的则是她女儿与女婿的联系方式。
准确来说这三行字不是写上去的,而是刻在她手臂上的纹身。
林研想到她总是翻来覆去讲着那些事,或许是她潜意识里都不愿意忘却的记忆。
而此刻她怎么都想不起那些重要的事,逐渐变得惶恐不安时,林研抓住她的手,问她:“杨老师,如果按时吃了药,病也好不起来,该怎么办。”
也许是这声杨老师,让老太太惊恐的情绪得到了缓解,她推了推眼镜,一丝不苟地回答林研:“那也要乖乖听医生的话,只要不是什么绝症,只要配合治疗,就一定能好起来的。”
林研没再说话,老太太却关切地拉过他的手:“孩子你生了什么病?是几年级几班的,叫什么名字?告诉老师好不好。”
林研意识到这世界上多的是不公平的事。譬如让一个心善朴素的退休老师,到了本该颐养天年享清福的年纪,却患上无法治愈的阿兹海默症,这就非常不公平。
在公交车到达定安路站后,林研就带着老太太下了车。他联系了老太太手臂上的电话,把人送到了幸福小区一幢居民楼下的时候,一对中年夫妇已经在楼下焦急等待多时了。
太阳在将近七点时才落山,天边徒留一片火红的晚霞。林研将老太太安然无恙地送到她女儿手上,收获了一连串真诚激动的感谢话语。
临别之前老太太还执拗地抓着林研的手不放,她连声说:“好孩子,你要好好活着,一定要好好活着。”
◇ 第99章 54
本着做好事不求回报也算是给自己积德的理念,林研婉拒了老太太与其女儿要请他上家里做客的邀请。
太阳落山后天很快就黑了,他离开幸福小区走到马路上,却蓦然感到迷茫。因为他从没来过这里,脚下这片街区是他完全陌生的地方。
城际公交的最后一班车也在半个小时前发出,眼下林研并不知道要怎么回到他城西的公寓。
傍晚的气温终于不再炎热,林研低头漫无目的地走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越往里走街两边亮起的灯越少,门窗紧闭的店面就越多。
人迹罕至的黑夜像是幻化成了索命的铁链,林研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恐惧,只是本能地加快了步伐。
伴随着沉重的心跳与喘气声,他终于在走过一条完全黑暗的道路后迎来的光亮和声响。
光亮源自于这条旧街尽头唯一亮起的理发店,而声音则是这家店的音响里所放的歌曲。
几乎是立刻,那股莫名的巨大的恐慌被完全驱散。
伴随着强而有力的鼓点,声音由远及近传入他的耳朵里。
“……
日月星辰轮回更替 逃生出口加速封闭
你不停奔跑着 只为躲过这难熬的冬季
可这个季节不只有漫漫长夜 还有雪花
熬过寒冷冰冻的日子 离春天还会远吗
密密麻麻的伤口层层叠加
到了来年它定会愈合结疤
站在云层之上俯瞰大地
这将是你给予命运的最后绝杀”
耳边熟悉的嗓音越来越响,最后一个唱段结束后,林研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这家理发店的门口。
播放的歌曲是《帕罗西汀》的后半段。
当初林研在制作这首歌的时候,他根据顾成阳的歌词,把前半段的伴奏尽可能做得压抑沉重,是为了烘托出后半段的希望与新生。
当初无论是他还是顾成阳,在创作这首歌时的侧重点从来不是前半段的“你要逃离人间,不管是非对错。”
而是后半段的“这个季节不只有漫漫长夜还有雪花。”
他们当初想要阐述的核心只有一个,即是无论被疾病和伤痛如何撕扯折磨,这个世界上仍有可以期盼的春天,与不被放弃的希望。
帕罗西汀可以是任何形式的药物。只要尚且能鼓励或是挽救一个人,它的存在便是有价值的。
林研过去坚信这一点。但也仅限于过去。
“哥们儿,要不要进来理个发。”
一首歌结束,声音从侧方传来,林研转过头去看到一个个子很高,身材精瘦的男人。他手上抓着一块毛巾,腰间别了好几把理发用的剪刀。
许是店内空无一人冷清至极,理发师都不得不出门招揽生意。见林研迟迟没有回应,理发师又劝他:“理一个吧,你的头发太长了,夏天会很难打理的。”
“可我身上没什么钱了。”过了很久,林研对他说。
理发师回答:“没关系的,我不收你的钱。”
“那我要染发呢,也不用钱?”
“不用的,你想染什么颜色都可以免费。”
店内的音响里一首歌结束,自动跳转到了下一首。熟悉的前奏猝然响起,林研很快就听出这是出自他自己手里的歌。是新大陆不久前在五月底刚发布的cypher。
一顿免费的午餐摆在面前,林研直接走了进去,也不管对方会不会把他迷晕了噶了他的腰子。
洗头的过程中,店内的音响一首接一首的播放起新大陆的歌曲。
洗完后坐到椅子上,林研看见墙上的镜子旁贴了很多照片,这些照片皆是新大陆的演出合照。从七八年前只有寥寥数人的livehouse,到不久前观众人山人海的UFUN音乐节。
理发师放下了用毛巾包裹的头发,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林研盯着墙上发黄的照片与身后的理发师,率先开了口:“你是阿叙,对吧。”
理发师愣了愣,然后点头承认:“嗯,是我。”
过去林研曾听闻阿叙当年退出新大陆后,与所有人都断了联系,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只知道他如今干回了理发的老本行。
而眼下墙上那张陈旧发黄的老照片上的人影 ,与身后理发师的相貌对上了号。
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后,理发师才问:“新大陆……厂牌的兄弟们现在过得都还好吗?”
林研扭过头看他:“你认识我?”
“我在他们发的vlog里见过你,知道你是他们现在的制作人。你给他们做的所有歌我都听过,Panda前段时间发的新专辑我也听了,很好听,也很厉害。”阿叙由衷地告诉他。
林研没说话,他接着问:“你还没告诉我呢,他们现在过得还好吗?”
林研淡淡地说:“你这么关心他们过得怎么样,不如亲自回去问问。”
“不。”阿叙苦笑着,说,“当年在厂牌最难的时候,我选择了离开。现在他们都走起来了,我还有什么脸面再回去。”
林研却摇头,对他说:“以前有个人告诉我,C城是一座有温度的城市,能包容一切外来人,是所有理想主义者的乌托邦。新大陆是最能代表C城的厂牌,他们知道你离开有自己的苦衷,所以没有人会怪你。”
身后的理发师沉默了很久,再次开口时声音也发着抖,他说他明白了。接着他看向镜子,问林研头发想染成什么颜色。
望着镜子里垂在胸口的头发,林研闭了闭眼,没有思考很久,他告诉理发师:“火焰是什么颜色的,染一个和那差不多的吧。”
回到C城的第四天,是新大陆原定要给cypher拍MV的日子。
之所以这次要兴师动众斥巨资拍MV,是因为Panda前些日子说自己不想一辈子都躲在面具之下。陆天逸当即拍案而起制定了这个企划,向Panda建议说不如就让这个MV成为首次露脸的时机。
前期的筹备中,大家都想让林研也出镜,毕竟这个制作人除了才华之外,还有一副好皮囊,就算他不愿意多露面,客串一下做个背景板也是相当养眼的。
可林研此前一直没有同意。而在从南城回来后他却破天荒答应了,他心里想的是,反正以后也没什么机会了。
MV的拍摄分好几个场景,白天的景是在一栋烂尾的废弃大楼里,而夜景是在凌晨的沿江大道上进行拍摄。
林研到的时候现场已经架好了摄像机,无人机也在大楼上空盘旋。恰逢阴雨天,废弃大楼的色调晦涩阴暗,与摄影师想要的效果很接近。
在大楼顶层一间临时搭建的休息室里,服装师与造型师忙前忙后为厂牌成员化妆和换衣服。
而当林研一进门,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停下了忙碌,不下十双眼睛都直直看向他,神情错愕。
被盯得无所适从,林研啧了一声:“干嘛,都见鬼了?”
众人依旧傻了眼,哪里是见鬼,分明是被他一夜染色的头发惊到了。
他的头发从发根至发尾变成了白金与橘红的渐变色。为了染这个头发,作为理发师的阿叙昨夜忙碌到了凌晨一点。染完发后,阿叙又将林研原本整齐的发尾剪得更立体更有层次感,更加贴合他所形容的火焰特征。
这种配色大胆新颖,但凡理发师技艺不精或是顾客的脸顶不住,都会是赤裸裸的车祸现场。
可最终呈现出的效果还是很好的,所有人看见林研都忍不住啧啧称赞,说这个发型与发色很适合他,还有人问他打听理发店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