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孔被盈起的水汽所遮蔽,安全出口的标识愈发模糊看不清。同样模糊的视线里,他像是回到了六月份中旬的南城,那一天他得到了一个非常模糊,但无限接近温柔的笑容。这样的笑容完全出自内心,没有被任何情绪操控。
那个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的吻究竟是不是真的已经不重要了。而当初为何看到与他相似的背影就会哭泣,这也不重要了。
过了一会,林研朝他点头,说:“好,那我走了。”
这次他同样没有说再见。
刚准备离开,顾成阳突然叫他,声音不大不小。
“林研,”他说,“谢谢你。”
顾成阳至始至终都没有转头去看他,但能察觉到对方闻言顿住了脚步,兴许正直直盯着自己的后背。
他闭了闭眼,眼眶里的泪水无声滑落,再次睁眼后,安全出口的标识重新变得清晰。
声音若有似无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听见两个月前林研离开前对他说:“顾成阳,梦该醒了。”
此时在昏暗的楼道里,顾成阳对林研说:“谢谢你,给予了我一个完整的梦。”
林研没有与他说再见,那么他从此刻起就可以开始等待重逢,等待下一个梦。
—
半个月后,林研离开了C城。
这个消息没有太多人知道,离别那天唐亦楠送林研去了火车站。
那天是周末的下午,和林研在车站告别后,唐亦楠就坐上了一号线的地铁,在一个名为临南路的地铁站下车。
目的地是一片位于C城中心位置的老旧街区里的综合楼。这几幢综合楼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建筑,因政策与各方因素导致其还迟迟没有拆迁,在一众商业圈与高耸入云的写字楼附近显得格格不入。
唐亦楠七拐八拐走进阴暗潮湿的巷道,两边堆满的电瓶车与垃圾桶,越往里走可供人通行的路就越窄。
环境比她想象中的还要糟糕。
来到其中一栋楼的三楼,唐亦楠站在一扇生锈的铁门前敲门。结果迟迟都得不到回应。不知是这栋楼里哪户人家在炒菜,楼道里刺鼻呛人的油烟味熏得她直皱眉。
唐亦楠只好发消息,过了五分钟以后,面前的门打开了。
里面的人耳朵里塞着一副耳有线耳机,对唐亦楠说:“抱歉,我戴着耳机,没听见敲门声。”
唐亦楠进门,发现这是一间小的不能再小的屋子,堪堪只能放下一张单人床与桌子,甚至于连空调都没有。
这地方又破又小环境还差,唐亦楠想问他为什么不住好一点的地方,可话到嘴边,她联想到自己刚来C城的那一年住的房子也不过如此。
那时候的她吝啬节俭,一赚点钱就恨不得马上打给自己的父母,所以住的房子也是最便宜最破的,那时候的她不会在意房子有多破旧,只会在乎房租的价格。
以前的她愚笨而不自知,后来也许是林研潜移默化间改变了她,她才渐渐把追求放在这生活质量上,而非家庭的爱上。而她发现自从她不再给家里打钱后,她就再也无法忍受这种脏乱破旧的环境了。
她想倘若自己能早点幡然醒悟就好了,前两年也不至于过得这么凄惨。如果能多攒下一些钱,兴许在林研打算买房的时候,还能豪气地甩出她自己的那一部分。然后非常有底气地告诉林研,这房子要写我俩的名字,你的阿姨也得由你自己来照顾,不要甩给我。
顾成阳把房间里唯一的椅子搬给她坐,唐亦楠告诉他林研上午的时候就走了。顾成阳问她林研去了哪里,她郁闷地摇头。
顾成阳垂着眼,苍白地笑了笑:“他不让你告诉我是吗?没关系的,你不用为难。”
“不,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说着她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他,“但走之前,他让我把这个给你。”
信封里是林研原封不动还给他的明信片,还有一根录音笔。
顾成阳没有说话,只是盯着这两样东西翻来覆去的看。
小小的屋子里面连窗都只有很小一扇,一天之中太阳能晒进来的时间都少的可怜。唐亦楠知道这样的屋子住久了会影响心情。就像此刻她就觉得顾成阳的心里在下雨。
“虽然他没有说,但我知道一些明信片他都看过一遍了。”唐亦楠对他说,“这根录音笔里的内容是他很早之前就录好的。他说里全是对你说的话,所以我也没有听过。”
“好,谢谢你。”
顾成阳把明信片拿在手里一张张看下去,每张明信片的页脚上都有轻微的磨痕。只是看过一遍后他却察觉到了不对劲,他将所有明信片都翻过来,又重新看了一遍。
不对,少了七张。
他闭了闭眼,脑海里一张张闪过这消失的七张明信片。他将所有的一切都串联起来,然后忽得笑了。
他或许知道林研会去哪儿了。
明明前一秒还下着大雨,这会儿又万里无云,晴得可怕。看着他把明信片与录音笔仔仔细细地收好,唐亦楠便也打算起身告辞。
临走前,顾成阳说:“外面的路不太好走,我送你出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逼仄昏暗的楼梯。
啪嗒一声,唐亦楠的手机从包里掉了出来。顾成阳蹲下来替她捡起,然后替她拉好敞开的拉链。
顾成阳提醒她:“这个地方很乱也没有监控。丢了东西不好找,要小心。”
唐亦楠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五味杂陈。哪怕他如今不做大明星了,应该也不至于落魄到这种地步。他这副处境也不可能会是林研想要看到的。
“那你能不能换一个好一点的地方住?”唐亦楠对他说,也像是在对从前的自己说,“如果有难处你可以告诉我,我现在也有点能力可以帮别人了。”
从楼梯口走出来,周遭的环境终于敞亮了一些。顾成阳看见她伤感的表情,似是明白了她心里在想什么。
“不是的,我没有缺钱。”顾成阳露出一个温和的笑,他解释说,“因为有些事情要解决,这里是最方便的。我不会一直在这儿的,你放心。我也没有过得不好。”
送走了唐亦楠,顾成阳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住所,在楼道里他迟钝了片刻,目光打量了同一层楼另一间紧闭的房门。
他眯了眯眼,没有同往常一样去敲门。因为今天有值得高兴的事,不值得被肮脏的东西破坏心情。
◇ 第107章 为你而活
六楼是一个很好的楼层,如果跳下去能够生还的概率应该微乎其微,也不至于摔成太难看的肉泥。
顾成阳顺着狭窄的楼梯,打开那扇通往楼顶布满灰尘的门。
与学校的天台很不同,城中村的楼顶破败不堪,长满了青苔和杂草。就连视线也被各种高耸入云的写字楼大厦遮挡。
十年前的少年脸上与手臂都裹着纱布,嘴角的淤痕渗出了血液。他站上天台,手里拿着他曾视若珍宝的磁带与耳机,以及一张学校的处分通知书。
楼顶的风微冷,晚霞染红了整片天空。顾成阳蹲了下来,把所有的明信片都放在地上。在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他才拿出录音笔,在那个耳机孔上插上了耳机,然后闭上眼打开那段录音,没有去看录音的长度。
少年戴上耳机,点开了音乐播放键,温柔的女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与过去很多次一样,他习惯性让音乐占据他的整个世界。
“My tea's gone cold, I'm wondering why I got out of bed at all,
the morning rain clouds up my window and I can't see at all。”
录音的开头有将近十几秒的静默,伴随着铝箔药片被拆开的声音,顾成阳听见林研叫了他的名字。
“顾成阳。”声音逐渐靠近,林研像是坐了下来,在咽下一部分药物之后,他平静地说,“当着你的面我没办法说出这样的话,所以录音录给你听吧。”
“那天在南城是我骗你的,那不是我的污点,恰恰相反,和你在一起的那几年,是我过往的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候。所以其实直到最后,我还在怀念我们过去的记忆。那时候那么穷,却又那么天真地把理想视作生命的一切。”
黑压压的乌云笼罩在头顶,教学楼楼顶的天空很宽阔,不远处在操场上不少学生在打球在玩闹,只是喧闹声被耳机完全隔绝。少年望着远处的一切,喧闹与他无关,他没有朋友也没有玩伴,大多数时候他都孑然一身。
他拿出打火机把那张处分通知书点燃,火焰在纸上跳动,他在熊熊燃烧的火光中,看到了一张张狰狞的脸。
见义勇为无法得到褒奖,帮助被施暴的人却会反过来被污蔑处分。从一早他就该知道的,善意无法得到回报,毕竟课本里那个被反复歌颂的精神榜样,甚至都没能活过二十二岁。
他把磁带从盒子里尽数抽出扔到地上,地上即将熄灭的火焰被再度引燃。
每当他以为自己可以拯救什么人的时候,现实却告诉他无法拯救任何人,也拯救不了自己。
前两天他的母亲居然还要求他去向被打的父亲道歉。那个亲生女儿都不曾放过的人渣凭何值得道歉,他极力辩驳后,才从母亲口中得知八岁那年,姐姐当年的遭遇竟也得到了母亲的纵容和默许。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可以这样荒诞离奇。如果一把火可以烧毁这个世界,他会毫不犹豫做出这个选择。
可没有这样的火。他对自己说,既然无法拯救任何人,那就在这里停下吧。
伴奏里响起尖叫与哭喊声,他闭上眼睛。紧接着耳机里响起车辆撞击声和落水声。
即使是在生与死的岔路口,他还是想等到耳机里的歌曲放完,再了结这一切。
许是隔着耳机的原因,林研的声音不同往日里的冷淡,反而听上去很温和。
“我最近总在反复思考一个问题,最终得出了答案。我发现,事实上我一直都没有适应没有你在身边的日子,我总是习惯依赖你,像是依赖药物一样。最后那几天里,我甚至考虑过要不要和你重新开始。”
“可太晚了,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了。我也没办法再给你正常人的爱,能给予你的或许只有痛苦和伤疤。我不想这样,与其活着伤害你,伤害我自己,伤害身边的所有人,我还不如……算了。”
“你曾说过,你尊重我的一切选择,包括死亡,不是吗?黑夜好长,这次我没办法再等到天亮了。”
“And even if I could it'd all be grey, but your picture on my wall,
it reminds me that it's not so bad, it's not so bad.”
在副歌结束的那一秒,少年睁开眼,手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他点开,那是一条贴吧的消息,两个月前发布的帖子下,有人回复了他。
20x8年,6月10日,@Wildfire回复了你的帖子:
“你的声音不错,有兴趣跟我合作吗?我最近在学编曲,简单做了几个beats,你可以听听看。”
处分通知和黑色磁带在地上燃烧,发出难闻的刺鼻的味道。
他怔怔地盯着屏幕,天空中飘起了细密的雨点,密密麻麻地滴落在手机上。他视线变得模糊,好像看不清那是雨点还是眼泪。
耳机里的歌曲结束,他却迟迟没有做出选择。好像有一道带着病气的清冷嗓音在耳边响起,那个声音在反复问他,真的结束了吗?
录音里的声音逐渐虚弱,在不长的录音里好几次出现了拆开药盒的声音与喝水吞咽的声音。
“如果我消失在了仲夏夜的破晓之前,请不要为我担心。因为在另一个世界,我一定能迎来接近永恒的白昼。顾成阳,我如今自由地选择了自己的命运,而你的人生也不该再为我停留。”
顾成阳知道,林研在至死的那一刻都在顾全身边的所有人,这之中自然也包括了他。
所以在录音的最后,林研对他说的话是:“顾成阳,好好活下去。然后,忘了我吧。”
少年一动不动站在学校的天台上。耳机自动循环,播放到下一首歌,在长达半分钟的钢琴前奏后,电吉他短促而激昂的扫弦声响起。
“Look' if you had one shot' or one opportunity,
(嘿!如果你有一次机会,)
To seize everything you ever wanted…In One moment,
(只有一瞬间的机会 去抓住你想要拥有的一切,)
Would you capture it or just let it slip
(你会紧紧攥住,还是就让它这样溜走。)”
曾经循环过无数遍的歌,如今却给予他第一次听的感觉。
真的就这样结束了吗?这次心里的声音变成了他自己。
紧接着,手机再度震动。屏幕亮起,锁屏界面跳出来一个弹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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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录音的过程中,顾成阳烧掉了那几张明信片,就像很多年前他烧掉处分通知单和磁带一样。
耳机里的录音停止,林研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忘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