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他的确跟顾成阳来这里买过几次,老板也依旧是几年前那个中年男人。但林研不觉得只有几面之缘,对方竟还能记得自己。
老板顾不上后面排长队的客人,把工作交给了身后的两位帮工,然后就擦了擦手,让林研跟他进去。
在最里头的桌子前两人面对面坐下。章鱼烧老板从身后柜子的一个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放在桌子上推过来:“这个人是你没错吧?”
一张手掌大小的照片,边缘处已经泛了黄。这是一张正脸照,不知是何时拍下的,照片里的自己坐在饭桌前,眼睛却没有盯着镜头,显然是偷拍的角度。
林研从小到大都很少拍照,他的手机相册里几乎没有任何自己的影像资料。
这是他头一次认真看自己过去的照片,就像是跨越时空跟多年前的自己对视。
能猜到原因,但林研依旧问:“你这张照片哪来的?”
“大概是三四年前,就这块地方,有一个跟你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隔三差五就会出现在这里,拿着这张照片问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章鱼烧老板隔着玻璃窗望向人流络绎不绝的广场,说:“他经常来的,所以这里所有店铺的老板都认得他。第一次来的时候,他头发很短。脑袋上有一个很显眼的疤,把我的小娃娃都吓哭咯。可能看着比较凶,我还以为他是个社会人,这疤是打架留下的。我那时候脾气也上头,看到他这幅样子就骂了他两句。他马上跟我道了歉,也没解释啥。之后每次过来他就都戴上了帽子。来的次数多了,我发现他人其实还怪有礼貌的,每次来都买很多东西,然后就是找照片上的这个人。一来二去我也跟他熟了起来,后来问起,我才知道他脑袋上的疤不是打架打的,是做开颅手术留下的。早说嘛,搞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我问他为什么一定要找照片上的这个人。是不是女朋友哇?他说不是的,是他男朋友。我想,哇,你们现在这些小娃娃真是时髦。”
“他说他做了手术,好几个月都躺在床上醒不来,醒来后又下不来床。刚刚恢复就马上过来咯,他说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C城。可他醒来后却怎么也找不到你了。”
“前段时间不是管控了嘛,小本生意不好做。很多店面都关了。就我这一家搬了个地儿才活了下来。”
“那个时候我还担心这么多店都关了,万一你回来了他不知道怎么办?结果没过几天他就过来找我说,找到你咯,就在C城。我问他那你们有没有见面,他说还没有嘞,他要先去首都参加个比赛。之后他就再没来过咯。”
窗外的街道上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的国庆假期里,这座城市接纳并热情招待着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
像是跨过了时间的洪流,林研透过厚厚的玻璃窗,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一刻不停地奔走。
他跨过白昼与黑夜,盛夏与寒冬,终于在某天他驻足停了下来,隔着透明玻璃窗,与多年后的林研对视。
那模糊的眉眼间有歉意,有喜悦,也有悲伤。
林研收回了眼神,问面前的老板:“他最后一次来。是什么时候?”
沉思片刻,老板说:“大概是去年三四月份吧。”
与章鱼烧老板告别,林研也结束了一天的出行,回到酒店里他明明不想去在意,却总是不由自主想起白天的对话。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去年的十月,三四月份是林研给新大陆做歌还不足半年的时候。那个时候他还从未在网络上留下过自己的照片,就连制作人id都没有注册。
对方是何从得知的呢?
第二天,佩奇全副武装,戴着口罩与帽子,避开人流来到了临江东路一家酒店顶层的房间。
就像谍战片里接头的地下党羽,作为唯一一个知道林研改道回C城的人,佩奇定然不负使命,没将这个消息泄露给任何人。
本以为对方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交代他。可林研一见面,就问他第一次认识顾成阳是什么时候。
佩奇于是回忆起来,他说是去年五月份录节目海选,两个人在同一个标间住了一个礼拜。说起这个,佩奇还记得最初他的室友并非是顾成阳,只是因为自己睡觉打呼磨牙说梦话,住进酒店的第一晚原先的室友就跑了。后来没有人愿意与他住一间,只有顾成阳主动提出换房与他住。那个时候佩奇就坚定不移地认为对方是好人。
那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情了,佩奇回忆起来却还觉得历历在目。
“不过说起来第一天认识的时候,荒原就问我,你们是不是有个新的制作人,还问我你长什么样。我那时哪能想得到你们以前的关系啊。手机里也没有你的照片,我就跟他形容是你留着长头发,长得很好看,业务能力一级棒。他那个时候只是点了点头,没什么别的反应。在那之后他总是闷头写歌或者练习比赛曲目,我跟他聊天接触其实不多。所以后来他能答应跟我合作单曲我也挺意外的。”
在絮絮叨叨说了一堆之后,佩奇也恍然意识到林研把自己叫过来的用意,也同样诉说着自己的疑惑:“所以他那个时候就知道你是我们的制作人了是吧?可他是怎么知道的,他那之前也没见过你啊。难道是听编曲听出来的?可多莉那小子是你死忠粉,都没有听出来,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啊?”
送走了佩奇,林研不再好奇顾成阳是怎么知道新大陆的制作人就是他的,他只觉得这人又蠢又拙劣。
没有命中注定的相遇,只有精心策划的重逢。这个人参加比赛,签订合约,拿到冠军,收获无数听众与粉丝,只为以最好的面貌出现在他们重逢的时刻。
他以为把自己收拾干净,打扮成人样,不再像过去那个灰头土脸被赶走的丧家犬,林研就会因此多看他一眼。
他那时太过于在意自己是否能站上更大的舞台,能否取得更高的成就。可他不知道,其实林研从未厌弃过那个尚且一无所有的穷小子。
◇ 第111章 日出
林研只在C城短暂地逗留几天就离开了,国庆假期结束,一窝蜂的旅游高峰期随之落幕。
就连从C城开往沿海的列车车厢内,都少了很多精心打扮、热情高涨的旅客,剩下的只有在全国奔波出差的商务人士,以及死气沉沉的返校大学生。
伴随着邻座睡觉时的平稳呼吸声,林研打开背包,从最里面的夹层翻出一叠明信片,拿出几张已经标上了记号放在一边。
并非是特意挑选的地方,只是实在不知道该去哪儿,才随意拿了这几张。
其中一张是晚霞渲染下的西湖。照片里的残阳即将消逝,却在沉入永夜之前,依旧竭力在天地间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林研并不喜欢日落,夕阳意味着迟暮与生命枯竭。意味着在那之后便是漫无边际难熬的长夜。
原本对于即将到来的行程毫无期待,可来到杭州的第一天,他却在看到日落之前,率先看到了日出。
这是一座年轻的城市。那天晚上他辗转反侧睡不着,凌晨三点从酒店走出门,路过一个便利店,看到里面坐着个穿衬衣的年轻人,他专注敲着电脑,屏幕上都是些看不懂的代码数字。
C城灯火通明的便利店里,总能迎来喝醉酒发疯的醉汉。可在这座城市,深夜会出现在便利店里的多是戴着耳机与电脑的年轻人,他们从事各行各业,为了生活与理想奔波劳碌。
比不上C城到了过了凌晨还灯火璀璨的商业街。这个时间点杭州白天最繁华的地段也陷入了沉睡。
困意逐渐被黑夜所泯灭,夜晚依旧漫长且难熬,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这空旷的城市,不知走了多久,天渐渐亮了起来。
清晨的西湖笼罩着一层轻纱似的雾气,几个年轻人围在一个架起的摄影机前,调试相机参数。
林研缓缓抬头,才看到昏沉的夜已然被东边的一抹亮色所掩盖。他意识到这几个年轻人架起摄像机,是在亟待日出。
林研在他们的身后不远处同样等待。二十多分钟后,太阳终于挣扎着从天空的尽头缓缓浮现。那几个年轻人拿着手机拍摄着眼前的画面,神情惊叹亦或是欣喜。
林研从背包里拿出那张明信片,举在手里。那一刻他发觉原来日出与日落是这样相像的。
他将明信片翻了过来,上面的文字在游历了很多个地方后变得模糊褪色。
那上面写着——
看到背面这张照片,我忽然想到一句话。但是太阳,它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
生命是夕阳与旭日的轮回,在这个轮回里希望与绝望的并存。或许在太阳没入地平线的时候,迎来的不一定是漫长黑夜,也可能是向死而生的开始。
值得称赞的日出让旅途变得不再乏善可陈。
西湖边上的商业街总是热闹的,尤其是节假日,地铁的出站口总被堵得水泄不通。
几近黄昏的时候,逛街游玩的人在附近络绎不绝。林研低头穿过人群,一处通往地下商场的台阶上坐满了人。他站在另一头的围栏往下看,那一块空地上放着移动音箱与话筒,有人在准备表演。
恍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在城市广场开全国巡演的小胖,前段日子小胖还联系了他,得知他在旅行,孜孜不倦地想邀请他今年冬天去东北找他玩。
在这座城市街头演出屡见不鲜。从背面往下望的视角,只能看到表演者的后脑勺,那人头戴鸭舌帽,穿着一身皮夹克,拿起有线话筒哟哟了两声。
“下面表演的歌曲,致敬我的偶像。”
表演者的声音低沉沙哑,没有多余废话,他放起了前奏。短促激昂的鼓点伴随一个水印响起:“Spread like Wildfire。”
表演者压低帽檐高举手臂,他提高音量,“这首歌,向过去的荒原旅客与Wildfire致敬。”声音情真意切,让人为之动容。
“…………”
林研僵在原地,一时间迈不动步伐,表情趋于石化。
围观群众的热情被带动起来。林研呼吸顿了顿,在前奏结束前的那一秒,他迅速转过身,默不作声地从围观的人群里离开。他以前不知道尴尬到无地自容是什么感觉,现在他知道了。
不知道这个表演者用的是什么牌子的音响,分贝高得吓人。走出十几米远,声音依旧清晰可闻。
他唱的那首与专辑同名的《野火燎原》难度并不低,一首歌里光是flow就变换了十几种,密集的歌词与变换的节奏其实很难把控。而表演者几乎一字不落表演完了这首歌,没有抢拍与落拍,可见其实力尚可。
林研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走进商场的其中一座,声音终于从耳边消失。过了很久等到他出来,夜色已经笼罩了整个天空。
可街头表演者的演出还没停止,他一首接一首演唱着《野火燎原》里的曲目,围观的群众也多了数倍。
林研认命了,也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忍着强烈的羞耻心,倚靠着一楼的栏杆往下看。表演者很投入,每首歌的歌词都烂熟于心,唱腔里也有模仿原唱的影子,可见其真的十分热爱他的偶像。
震耳欲聋的音响也没有盖过旁边人的讨论声。两个女生看了很久的表演,孜孜不倦地聊着这些歌曲的原唱,多为夸赞的话,说他不仅长得帅唱歌好听,性格也超有个性。因不满经纪公司给他安排的行程,他便解约隐退,丝毫不拖泥带水。
又说起同公司同厂牌的成员吸毒被抓,而他没有与其同流合污。前段日子还被人偶遇他在网吧做起了网管,外面世界纷纷扰扰,他却过起了普通人的生活。
两人的攀谈声不断,也引来了别人的注意,观众里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男人朝她们看过来,告诉她们这个小有名气的rapper,以前曾是他的高中同学。
两个女孩显然不信,眼镜男解释:“你说的这个叫荒原的rapper。本名叫顾成阳,是南城人对吧。”
女孩点头,男人便若有所思地垂下眼:“那就对了。”
女孩儿们显然很兴奋,抓着男人便问:“那他高中时期是什么样的,是不是也很受人欢迎呀?”
这个眼镜男思索片刻,半晌,用回答泼了两人一盆冷水:“什么呀,跟你们说的完全不一样,他高中时候一整个就是那种阴郁批,平时不爱说话,也没见他有什么朋友。整天戴着耳机听音乐,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他还会跟人打架,经常下手很重,整个学校几乎没什么人敢去惹他。”
“不是吧,”其中一个女孩惊呼道,“可他看着完全不像是会跟人起冲突的那种人啊。”
顾成阳在节目里的表现完全就是个温和佛系的淡人,沉默寡言,不争不抢。因为太过于佛系淡定,网上有人评价他能拿冠军凭的全是硬实力。
“不是我骗你干嘛。他的确不是什么会主动惹是生非的人,但当年南城七中很乱的,性格孤僻没朋友的人最容易被欺负。起初也有那种校霸和外头的混混,以为他闷不吭声的好欺负就去招惹他,结果压根儿就不是他的对手。后来据说他初中就把自己亲爹打进过急诊室好几回,连他亲妈都害怕他。这些传闻后传开了,也就没人敢去招惹他了。”
那女孩还在为自己喜欢的歌手打抱不平:“那这也是别人先撩者贱,谁让他们欺负人呢!”
“他当年确实跟现在很不一样。我高二的时候跟他分在一个班,大概是在下半学期的时候,他好像是因为帮了个被校园霸凌的人,结果反过来被那人出卖然后被处分了。其实在这之前,他偶尔还是会跟别人说话的。但这件事情之后他就更冷漠孤僻了,别人主动找他说话他都不理。后来他也不常来学校上课,来学校的那几天我见到他,我都觉得他的眼神特别压抑特别可怕。”
“我没觉得他是个坏学生或是怎样,但他当年给我的感觉就是那种表面闷声不响,但心里似乎藏着很多仇恨和不满似的。就有种好像他一旦选错了路,就会马上犯罪进监狱的感觉。后来他辍学了,没人有他的联系方式,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再一次听到有关他的消息。就是知道他成了说唱歌手,还拿了节目的冠军。”那个同学说到最后,眼神里尽是感叹,“没想到他现在变成这个样子,和以前完全是两个人。”
女孩们原本还因为遇到顾成阳以前的高中同学而兴奋,可一番话听下来,这两个女孩脸色不约而同都难看了几分。
等到底下的表演者最后一首歌曲结束,其中一个女生便忍不住骂了起来。
“我去你的!你能不能不要在这里叨逼叨了,你跟他很熟吗?就主观臆断觉得他会进监狱。哪有你这样的人啊,就算你们是高中同学又怎样?”
另一个女孩同样气鼓鼓地瞪着他:“我看你就是嫉妒人家现在的发展比你好,心里不平衡吧!”
这话让眼镜男登时炸了毛:“不是我嫉妒他干嘛,无冤无仇的。我就说了说自己的想法而已,又没骂他,你们这小姑娘家家不要血口喷人好不好!”
男人的手指在空中比划半天也说不出什么来,最终愤然放下,扭过头扬长而去。
街头的表演者结束了自己的演出,唱完最后一首歌后,他喘着气,真诚热切地讲自己的结束语:“感谢中文HipHop曾经存在过这样优秀的rapper和制作人。”
此时放在衣服口袋里的手机隔着衣服布料震动了下,林研摸出来,一封新的邮件如期而至。
演出结束,群众散场,林研跟着人群,漫无目的地走在异乡的街道上。
他觉得很奇怪,这趟路途明明只有自己一个人,他却总能在意料之外的地方了解到与那个人有关的事。
◇ 第112章 已读回执
Wildfire:
你说你没有办法给我正常人的爱,可这没有关系。我不会像过去那样因为没有得到你的回应而惴惴不安。我对你的情感也不足以成为你的负担。
毕竟我能为你做的事情真的很少,就像是你每一次陷入情绪低谷的时候,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伴在你身边,劝说你吃药。除此之外我做不了什么,大部分时候还是你一个人在孤军奋战,最终战胜心魔的依旧是你自己。
而我只希望我对于你的意义是,当你觉得很累,想倒下的时候,不要害怕,我会在你身后接住你。
你知道吗,在对抗命运的征途里,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所以我真的没有办法做到忘记你。
哪怕永远得不到你的回信也没有关系。我不会停止写信,也不会停止爱你。
From荒原旅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