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己的孩子面前似乎有些难为情。
年幼时他一直喊裴煦爹爹,等长大一些,明白了母亲的含义之后,他开始喊裴煦母亲。只要裴煦不出声纠正,他就一直喊。
是孕育他出生的那一个。
不知道朝中那些老头为什么那么怕他的母亲,明明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是抚摸他脸颊头发最多的那个人,哪怕他做错了什么,裴煦也不生气,只是轻声细语的和他讲道理。
小时候调皮,他会在裴煦办公时跑过去抱住他的胳膊摇着撒娇,裴煦就会停下手头的事回过头来眉眼弯弯的微笑着问他怎么了,抬起手来摸摸他的脸颊,衣袖拂过来时香香的,浮着些沉香的味道。
姬元徽说他性子和裴煦年幼时相像,一样爱哭爱闹爱缠着人片刻不消停。
姬栩觉得他在胡说,母亲分明是很沉静的人,若是说哥哥像他还差不多。
姬元徽总是很忙,但陪他的时间也不少,有时就连议事也会带着他,把他放在膝上让他一起听。他年幼时,这两个人就算再忙也总有一个陪着他。
儿时习以为常,后来他才意识到或许这在帝王家是不常见的,养大一个孩子要耗费多少时间心力,那两个人明明都很忙,但却并不愿把他交给旁人照顾,一定要亲手抚育他长大。
或许是因为这两个人都是在不怎么正常的家庭环境里成长起来的,所以格外希望自己的孩子能从小幸福。
姬元徽时常会潜移默化的教他些东西。
比如在他因为什么事很难做成而萌生退意想要放弃时,姬元徽会告诉他不要随便说算了,不多试几次怎么知道下次得不到呢。
“想要就去争,去抢,没人比你自己更懂你想要什么,拿到手里的才是自己的。”
“明里抢显得难看的话,那就暗里抢,为了让自己好好活着有点心机手段不是坏事。”
姬栩以为裴煦那样宁和温良的性格,听了这样的话会不赞许,他懵懵懂懂的将目光投向裴煦。
见孩子用不太确定的目光望着自己,裴煦摸摸他的头发,面上的神情温柔疼爱,给了他肯定的答复:“只要不做违背良知的事,有些心机手段也没关系。”
姬栩似懂非懂,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母亲似乎不是一直以来他认为的那样淡泊的性格。
御花园栽种着许多花,姬元徽不爱种花,却爱折花。
亲手挑选修剪,仔细去除掉花梗上的小刺,然后将最漂亮的送给裴煦。
五六岁的姬栩踮着脚捧着篮子,等姬元徽把剪下的花放进来。他问:“为什么父皇只对爹爹的事这么上心?”
“因为只有他是最重要的人。”姬元徽说完,又看向他,“你第二重要。”
“哦。”姬栩仰起脸来,面露骄傲,“可是爹爹最重要的人是我哦。”
姬元徽笑了笑:“他这样说过?”
“没有。”姬栩笃定道,“但是你亲他他就躲,我亲他他就很高兴。”
“那是因为你是孩子,被漂亮的小孩亲一口谁都会高兴。”姬元徽半点不怀疑自己在裴煦心中的地位,他表情高深莫测的说,“不一定就代表你最重要。”
姬栩不信,回去向裴煦求证:“爹爹,我和父皇对你来说哪个更重要?”
裴煦有些诧异,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于是回答:“都重要。”
姬栩继续问:“哪个最重要?”
这让裴煦有些为难,像是不忍心让他伤心,又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说谎,他顿了顿,很委婉道:“昇儿是我最喜欢的孩子,但是如果我没有遇到对我来说最重要的那个人,如果我不爱他的话,就不会有你了呀……”
一听自己不是最重要的那个,姬栩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他从小就这样,很容易哭,池塘哪一尾小鱼死去了,漂亮的花枯萎了,都会忍不住哭得像只伤心的小狗。
他哭了不必管他,因为他一哭起来不消片刻就要犯困。果不其然,没一会儿他就抽抽嗒嗒握着裴煦的袖子在他怀里睡着了。
引起祸端的罪魁祸首此时也提着篮子回来了,姬元徽把花篮子搁在桌上,看向裴煦怀里哭得眼皮发红的小孩,笑了下,压低声音道:“又哭得跟小狗似的。”
“他还太小了。”裴煦道,“等长大些,应该就不会这样了吧。”
姬栩十七岁时,身量已经比裴煦稍稍高出一些了,并且看上去还有要继续长高的趋势。
他还是很容易就会为一些小事伤心落泪,但好在他那双眼睛长得与裴煦相像,都是让人容易放松警惕觉得温和无害的下垂眼,这样的眼睛流泪只会让人心头一软,半点不会违和。
姬元徽已经开始放一些权给他,让他自己做主处理一些事来历练他的能力。
这次查的是一出贪腐案,被审官员是个泥鳅似的老滑头,查了许多年都没抓到他半点把柄,最后是从他儿子身上查起才顺藤摸瓜抓住他的罪证,将他定罪下狱。
“李大人,近来可还好吗?父皇让我代他问候你。”姬栩在他面前坐下,声音温和,“顺道问问,李大人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若是大人的供词查证有用,说不定还能从轻发落。”
见姬栩年纪小看起来脸嫩好骗,这人眼珠子一转开始痛哭流涕哭诉自己一时鬼迷心窍,然后开始讲述自己为官之前有多不易。
科考屡试不中,妻儿老母一齐挤在茅屋过活,饭都吃不上,最后不得已拿妻子的铜钗去典当,换了些米回来,一回家却听到妻子在哭嚎,原来是他的幼子已经在他换米时被饿死了。
说完这些,他又开始痛呼自己不孝,老母行将就木,却还要为他操心受罪。悔恨说自己只是被穷怕了,总担心一睁眼就又回到了那间茅屋,一闭眼就要担心从此便籍籍无名饿死在鬼地方。
姬栩听得潸然泪下,帕子都哭湿了。宣从思站在他身旁,适时给他递上了一张新的帕子。
“故事听完了……”姬栩没有弄脏宣从思递来的帕子,而是仔细折了起来,“大人还有要交待的吗?”
那人小心试探着向他求情,却被他径直打断了。
“既然李大人没什么要说的了,那金羽卫便直接动手吧。”姬栩将帕子放到了袖中,下令道,“抄家。”
有人领命,带着一队金甲侍卫风一样离开了。
不顾身后的嘶吼怒骂,姬栩从椅子上站起来,起身离开了。
“唉……骂得真难听。”走出几步,姬栩没骨头似的靠着宣从思,将自己身上的重量压了一部分在他身上,语气似乎撒娇,“哥哥给我揉揉耳朵。”
他比宣从思要更高一些,宣从思担心他这样的姿势会不会不舒服:“这样不会难受吗?”
“还好,主要是我现在没有力气了。”姬栩亲昵的蹭着他的耳朵,“哥哥知道的,我从小就这样,一哭就好困,想睡觉。”
这距离换做别人来说可能太近了,但他们从小就亲近,宣从思一时根本反应不过来有哪里不对,而是有些心疼的问:“刚刚哭的那么伤心,眼睛有没有难受?”
“还好,只是有些生气。”姬栩道,“自己受过这样的罪,穷苦人家过的什么日子他分明再清楚不过,却半点不怜百姓困苦,做了官便开始鱼肉百姓中饱私囊……”
宣从思有些动容,又有些欣慰:“昇儿能这样想很好。”
“是哥哥教得好。”他看着宣从思的耳尖,在直起身来的时候故作不经意的用嘴唇擦过。
宣从思感到有些痒,摸了摸耳朵,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反应了。
姬栩眼神暗了暗,勾引失败,有些挫败的移开了目光。
宣从思对他道:“很晚了,快回宫吧,再不回去陛下与尚书令大人要担心了。”
姬栩问道:“那哥哥呢?”
“我也要回家了。”宣从思露出些笑意来,“父亲新得了几卷孤本,我回去陪他整理。”
“爹爹很想念哥哥和宣叔叔。”姬栩望着他,笑得温良无害,“哥哥和宣叔叔要常来宫中走动。”
“好,我会告知父亲。”
宣从思一走,姬栩的笑意就消散了个一干二净。他盯着宣从思的背影看了会儿,缓缓垂下了眼睛。
宣从思很纯粹的把他当弟弟。
但他的心思却不怎么纯粹。
回到东宫,姬栩取出一个匣子,打开,里面是整整齐齐的一沓帕子。
全是宣从思的。
他从袖中拿出今日新得的那张帕子,嗅了嗅,感到不满意。
气味这东西消散的很快。
果然还得是本人才行。
第52章
不久后, 裴煦生辰,宫宴之后又筹备了家宴。
当年宣存礼放走了裴煦,姬淙怒不可遏原本要处置他, 是周淑妃出面将他保了下来。一来周淑妃与陆夫人交好, 他算是陆公子的遗孀。二来他做这些是为了保裴煦, 而周淑妃是裴煦的姨母。无论如何她都不忍心坐视不管。
后来姬元徽掌权后, 有意报答他请他入仕,授予官爵田宅,但宣存礼拒绝了。
如果不是生活所迫,他无意参与朝堂争斗。他之所以能和陆淞走到一起, 也是因为他们志向相投, 平生所求只是寻一清静地,修编古籍,著书立说。
于是这份恩情便报答到了他的孩子身上。姬元徽和裴煦认宣从思为义子, 为其封王。
裴煦在和宣存礼闲谈, 姬元徽照常折了一篮花放在他桌前, 便有事暂时离开了。不一会儿姬栩来了,路过桌前时逗留了一会儿,然后若无其事顺走了一朵。
姬元徽忙完回来刚落座, 就看到底下姬栩拿着朵开得很漂亮的花, 背着手偷偷从背后塞给宣从思。
宣从思怔了下,然后接过了, 笑得很开心, 和姬栩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或许他们以为很隐蔽, 但姬元徽他们所在的位置高,底下在做什么看得一清二楚。
姬元徽横看竖看,觉得这小子不对劲啊, 平时和爹妈说话怎么没见他这样含羞带怯的,还偷偷给人传花……
他若有所思,正想和裴煦说些什么,就听旁边的裴煦道:“孩子们感情真好。”
宣存礼很欣慰的附和:“是啊。”
姬元徽欲言又止:……
姬元徽:也行吧。
最后他决定还是什么也别说了。
姬元徽的酒量很一般,有需要的场合裴煦会帮他把酒换成水。但今日并不是什么需要一直保持头脑清醒的日子,他喝了几杯,没一会儿就显得有些醉了,将脑袋歪在裴煦肩头,眼睛望着人,嘴角勾着似乎在小声与裴煦说些什么。
姬栩看他口型,应该是在说“怎么这么好看啊。”
裴煦回望他,笑着问:“觉得我好看,可还记得我是谁啊?”
“记得啊……”姬元徽说,“是我妻啊。”
“生辰喜乐,岁岁如意。”
陛下醉了,和皇后相携离开了。
姬栩若有所思,然后往宣从思身上歪过去。
“昇儿?小栩?”宣从思有些担心,下意识去摸他的脸试温度,“怎么了?”
被心上人摸了脸颊,姬栩耳尖马上红了起来,他靠着宣从思,嗅着他身上的味道:“好像有点醉了,头好晕……哥哥能扶我回去吗?”
宣从思也不放心让他自己回去,没有犹豫就应下了:“好,你等我一下,我去告诉父亲一声今日不回家了。”
不回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