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二人,统共交八文钱拿牌子,进集市卖鸡去。
陆二保在鸡笼里藏了一篮子鸡蛋,他实在老实,不敢让陆柳拿出来摆摊卖,也叠着放在鸡笼上。
有人买鸡,就把篮子给陆柳抱着。
才十一月中旬,还没到年节的时候,鸡不好卖,许多人家都攒钱等着买年货。
陆柳想着每年都是年底农闲说亲的人多,就尝试着叫卖:“农家养的大肥鸡要吗?家里嫁娶都用得上,可以烧菜,也能炖汤!”
他其实还有一串熟悉的话说,炖汤补身子,以后好怀娃娃。
可他还未出嫁,这话实在羞人,难以说出口。
吆喝声吸引来了些客人,好巧不巧,还有谢家母子。
谢母越过人群,看见摊主是陆家父子,立时尴尬,一时称呼都忘了。叫亲家吧,太早了,说老大哥吧,又太亲近了。
她尬在那里,她的秀才儿子谢岩竟然一声不吭,由着娘亲尴尬。
更巧的是,陆二保也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他老实一辈子,就没跟几个女人打过交道,面对未来的亲家母,还是读过书的斯文人,他愣愣好一会儿,才由一句“亲家母”开场,打破僵局。
陆柳差点儿捂脸。
他努力担起沟通的桥梁:“伯母要买鸡吗?”
谢母的脸色更加尴尬了,她断断续续解释着:“我们刚来……去过街上……顺路来看看……来看看……”
中间的逻辑全断了,也没说要不要买鸡,但陆柳能猜出来。
和他们一样,是为了躲避熟人,所以避开了常走的道,没想到双方会撞到一起。
两家是要结亲,最好的话题就是亲事筹备。
陆柳把话题带过来,谢母显然有准备,再说话就顺畅了。
亲事由长辈说,陆柳不好插嘴,于是侧步向前,自己守着摊位,让两位长辈说话。
谢岩自觉站过来,但哑巴似的不开口。
陆柳想想这几天的害怕与无错,鼓起勇气跟他打招呼。
“你哪里不舒服吗?”
谢岩眼珠转动,似乎被拉回了游走在外的神思。
他摇头:“没有。”
陆柳又问:“那你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谢岩张张嘴,想说什么,又只是摇头:“说什么都没用。”
陆柳疑惑:“为什么?”
谢岩:“反正都要成亲。”
陆柳:“……”
说到这个,他就委屈了。
他小小声跟谢岩说:“我前几天去上溪村了。”
谢岩眉目微动,但只是“哦”了声。
陆柳又说:“我看见你家好多人……”
谢岩回头了,给出见面以来的最大反应——满眼满脸的期待。
“那你有什么想法吗?”
陆柳:?
谢岩在期待什么?
他应该有什么想法?
说想退亲吗?
陆柳已经争取过,退亲是不行的。
如今婚期临近,谢家也没反悔的意思,那只能想法子解决问题。
陆柳心想,谢岩好歹是个秀才,脑子聪明,说不定早有主意,只是家中人少,孤立无援,无法实行,所以才一直被欺负。
他也回以满满的期盼,心跳都快了许多,小脸红扑扑的问道:“你有解决的办法?需要我做什么吗?”
谢岩的喜悦期待立马垮塌,看向陆柳的眼神还有几分茫然:“什么,你竟然没办法对付他们吗?”
陆柳被他的话问得大脑一片空白。
恍惚回神后,又听谢岩说:“那你嫁过来要吃大苦头了。”
陆柳差点哭出来。
谢岩半点不怜香惜玉,视若无睹道:“你爹怎么舍得?”
陆柳哭了。
两人有一阵没话说,陆柳擦了数次眼泪,脑海中闪过很多画面。
大多是他从小到大经历过的欺负,然后是父亲坚定的说他以后一定会过上好日子来收尾。
陆柳知道他们家翻身很难,更知道之前提亲的都是什么人。
他反复回忆父亲说过的话,给自己鼓劲,然后吸气调整情绪,又一次期盼着问谢岩:“你还会继续科举吗?”
谢岩说会。
“毕竟我又不会种地。”
人人都说谢岩是个书呆子,陆柳从没听说他这么会气人。
陆柳内心敏感,听出来谢岩对亲事、对他的不满意,他咬唇,再次鼓起勇气问:“那你以后会考举人吗?”
谢岩的惊讶刺痛了陆柳的心,一字一句跟铁锤一样,锤得他头痛发晕。
“会考的,但是考不中。你不要对我有这种期待。”
陆柳无法跟他继续交流,又一次抬手擦眼泪,他很用力很用力,袖口抹出一片水痕,眼眶红红的。
他快步走到父亲身侧站着,怀里抱着一篮鸡蛋,表情倔倔的。陆二保侧头看看他,身形僵硬,脖子动了几次,始终没有回头看谢岩。
谢岩目光淡淡望着那边,对这门亲事彻底死了心。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有人上山打虎,有人上山当食物。
显然,陆柳是后者。
第3章 兄弟
陆杨拿了钱,没立即去找陈老爹,他避开了陈老爹走的方向,也在集市里闲逛。
陈老爹不让他做豆腐生意,黎家母子的性情又跟他不合,他估摸着这亲事不长久,得另寻摸个出路才好。
他自幼长在县里,不会种地,旁的东西多多少少都会一些。
像家常会用到的东西,草编、竹编类别的,他基本都会。
豆腐之外,他还会做包子,皮薄馅大汤汁浓,汤包也能做。他跟着好几个师傅学的,都是年幼时卖乖,甜话一箩箩的送,才让人家哄孩子似的跟他讲。
如今大了,再要学这手艺就难了。
除了编织和吃食,陆杨细算下来,他也就识得几个字,会点儿雕版的手艺。
正想着,他走到了包子摊附近。
集市上有卖熟食的,以陆杨的眼光来看,这实在不是好摊位,不固定,村里来客多,大多舍不得吃包子,都会自带干粮。来一趟还得交摊位费,太不划算。
胜在人多,客流量大,总有人指缝里漏一点儿,要吃热乎的,想摆阔,生意就来了。
陆杨找了靠墙角的位置,仔细观察包子摊的生意。
摊上卖得杂,包子就有好几样,素的荤的都有。还卖馒头和花卷,另有手臂长的大馍馍。花卷和大肉包子卖得最紧俏,别的就差一些。
他没想到,他在观察包子摊的时候,也有人在观察他。
陆柳远远看着,不敢置信,这世上竟然有跟他长得这么像的人。
他被谢岩气哭,没法在摊位待下去,跟父亲说了声,抱着一篮鸡蛋换地方卖。
才绕过弯儿,就让他看见了陆杨。
陆柳震惊完,想起来一件事。他定亲之后,某天起夜,听见两个爹说起另外一个孩子。
一个送给姑姑陆三凤养的孩子。
原来爹爹王丰年当年怀的是双胎,因着家里穷苦,难以糊口,就让陆三凤抱走了大的。
这么多年,两个爹始终不敢找过去,也没见陆三凤带孩子回来看。
陆柳定亲了,哥哥与他是双生子,同龄同岁,也该相看亲事了。两个爹哀叹,不知哥哥会许到哪家做夫郎,离家远不远。
陆柳愣愣盯着陆杨看,下意识拿盖着鸡蛋的布蒙住了脸——知道他是双生子的人不多,遮住脸的好处不知道,总之先遮住。
他还不知道哥哥叫什么名字,现在住哪里,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陆柳心里的问题拥挤,却没想过认错的可能。
他仿佛有神奇的感应,那个一直盯着包子摊的小哥儿,一定是他哥哥!
哦。
对了。
包子摊。
哥哥一直看着包子摊,定是饿了!
陆柳有了精神,立即把糟心的亲事和气人的谢岩甩到脑后,摸摸怀里的小钱袋,去买包子给哥哥吃。
他长这么大,还没有在县里买过熟食吃,平时问也不敢问,只听村里别的小哥儿说起过各类面条的价格,包子倒是不了解。
但他有钱,两个爹给他添嫁妆,让他买些喜欢的、有用的东西,他手里有五百文钱!还有几个刚卖鸡蛋得的零散铜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