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杨再说:“你写文章很快,我看过了,制义文章一篇不过三五百字,你一天能写上万字,把思考的时辰算进去,你一天能写几千字。算少一点,你一天写五篇文章。这够不够你去尝试的?
“你可以按照心意去写,也可以走偏锋去写得激烈些,还能尝试着圆滑功利。我记得你说过,人有文心,文心非一天可养成。这些文章难道是你多想几遍,就能跟吃饭喝水一样顺畅,拿起碗筷就能吃个明白?还不是要写?既然要写,那为什么还坐在这里空想呢?你写就行了。写出来,你才知道合不合适、好不好。”
谢岩又愣了愣,这次愣了好久,眸光才逐渐恢复神采,脸上有了笑意。
“你说得对,是我太心急、太贪心了。我以为我文章写得好,就可以放一放,想要快点找个方向去钻研。去府学之前,我找好方向了。但文章一事,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想是想不明白的,看似懂了,落笔还有诸多含糊之处。
“我这次急躁,得崔老先生指点一句,就想立马走到正途,再也不做错的尝试。是我错了,我忘了,我现在能写出好文章,一半的功劳是因为我看了很多好文章,还有一半的功劳是因为我看了很多尚有不足的文章。正是两相比较,我才能择出优劣,学其精华。可到我自己,我却不愿意留下遗憾,总想尽善尽美。这样不好。我还是太骄傲了。”
陆杨听着很欣慰,也有些心疼。
打磨自己的过程很痛苦,没谁能帮他,他也没有经验,每一步路,都是摸索前行。是好是坏,他不知道。
他会为找到方向而兴奋激动,也会为怎样选择而迷茫不安。陆杨无法帮他做出决定,只能陪在他身边,做他的一页纸,记下他的想法,感受他的急躁与彷徨,用他坚定时说过的话,来引导失去方向的他。
骄傲是把双刃剑,陆杨希望他不要因此而过分打压、否认自己。
他跟谢岩说:“我见过几个酸书生,你比他们讨喜,我喜欢跟你说话。可你以前,真的不像个书生,我第一次感觉到你的认真,是你在俗话书斋默写藏书的时候,我在窗外看着你,你好认真,好迷人。我很喜欢。”
谢岩没忍住坐正了身子。
陆杨望着他笑,见谢岩眼巴巴的,好像还等着夸,就又夸了一句:“你这样年轻,有这样的才情,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这本来就是值得骄傲的事,我也为你骄傲。”
谢岩放松了些,说:“我以前读书写文章的时候,不会想那么多。最近功利心重,也急躁,在文章之外的事上分神太多,没办法保持平常心。”
说到这里,谢岩灵光一闪,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跟陆杨说:“对了,我今天去找先生们,跟他们说起科举文章,我提到一个看法,说文章应该怎样写。要紧扣命题,要从题目和题脉去思考,不能去想题外、书外的东西。我说得头头是道,还这样去教别人,我却犯了这个错,所思所想,都不是文章本身,而是文章之外的东西。我真是糊涂。”
他想得明白,想要把今天的思路记下来,陆杨松开他的手,让他好好写。
“我口渴了,我去灶屋喝梨汤,过会儿来陪你。”
谢岩“嗯嗯”点头,“你要快快回来,没你在身边,我心思不宁。”
陆杨答应了,出了房门,走到堂屋外,他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看天空。
要变天了,夜里一颗星星都看不见。
他到灶屋盛了梨汤喝,先漱口洗脸,过会儿,他觉着谢岩写得差不多了,来屋里找他,果然,没一会儿,谢岩就放下了笔。
文思畅快,他写得通达,心情大好,脸上都是灿烂笑容。见了陆杨,就抱着他连亲两口。亲得“啵啵”响。
陆杨说冷,想泡脚,谢岩就不拖延,赶忙去提水。
夫夫俩一起泡脚,陆杨拿他的稿纸看,看他思路通畅,未来一段时间的学习计划都列出来了,不由摇头。
“阿岩,你不适合列计划。你读书总是忘了时辰,看书又爱写笔记,这些时辰都不好算,你照着方向来就好,快一些、慢一些都不要紧。不能跟我这样,我这是一年列个计划,完成一个,再小小调整,是大方向定下,一件事一件事的办,没有每天定量,这样一项没有完成,你会有压力。”
谢岩听他的,“那就改改!”
泡完脚,谢岩去倒水,顺便漱口洗脸。
他再回房,看陆杨拿着他的书信本看,又钻到被窝里,跟他挨着,靠在炕柜上一起看。
书信本有两册,之前委托黎峰带回了一本,陆杨在上面写过数句回话,长段的回话,他另外夹了纸张。
谢岩回家好久,他没拿出来。今天给谢岩看看。
他看的是谢岩后来写的,记下了中秋之事的那本。
谢岩看他在本子上写夹批,感到可爱。
这个本子,也记下了他在府学时的心路历程。
那时他想要给陆杨分享心情,没想到记下了来路。
谢岩被他骗到了眼泪,擦擦眼睛,侧身抱他。
“我就说我离不开你,没有你,我想明白的事也做不明白。”
陆杨不让他贬低自己:“哪有?你是做得到的,就是因为我在,你才会急躁。”
谢岩不让他这样说:“我就是离不开你,你快说你不离开我。”
陆杨能怎么?当然是依着他了。
两人放好书信本,谢岩嘀嘀咕咕的,说以后还要这样写,比书信方便,又耐看,还能写夹批玩。
都躺下了,他还拽文:“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我还太嫩。”
陆杨没听过前面那句,他打个哈欠,说:“我家状元郎当然嫩啦。”
谢岩抱着他笑不停,“我家小夫郎也嫩!”
陆杨是大夫郎。
谢岩就说:“大夫郎也嫩。”
陆杨找他麻烦:“你到底有几个夫郎?”
谢岩非常坚定:“就你一个!”
陆杨满意了。
今晚没别的闲话,谢岩心情激动就爱抱着夫郎亲,陆杨这阵子不忙,由着他亲,跟他缠到一起,考个状元喝个汤。
陆杨喜欢掌控主动权,行至一半,他又力乏似的躺下,肚子里吃满谢岩的东西,还夹着不放。说是这样能快点怀上孩子。把谢岩说得干劲满满。
谢岩自制力很好,他今年不想要孩子,所以不做了。
“你身子才养好一点,我们不急。”
陆杨知道的,他说:“这不是要练练吗,怀孩子哪有那么快?我现在开始留着你的种子,兴许明年才能长出苗苗。”
谢岩亲亲他,给自己头上扣黑锅。
“我今年的种子不好,你别要了。你乖乖的,我去打水洗洗。”
陆杨被他逗笑了,有粘稠的液体从退间流出来,他随手扯件衣裳擦了。
等谢岩提水进屋,他再洗洗,换件里衣,可以睡觉了。
陆杨是盼着孩子的,他觉着他跟谢岩的孩子一定会很聪明,他俩的脑子都好使。
想着想着,他就笑了。
既然谢岩说今年的种子不好,他就不强求了。
万一生出个笨蛋,他能急死。
第126章 我是笨蛋吗?
九月中旬, 下了一场雨。
黎峰等人没有上山,晒场也停工了,他们几个在小铺子的长桌边围坐, 听胡郎中讲各类药材的炮制之法。
人多, 小铺子里都挤满了,陆柳肚子大,不方便过去。
他在屋里坐一会儿,听见那头热闹,心情有些失落。
黎峰买回来的雕版还在房里, 他看雕版多,一箩筐堆着, 挺重的,就不动它, 在桌上拿了一刀纸,拿裁纸刀过来裁纸。
陈桂枝给他蒸了蛋羹吃,端来给他,跟他坐着聊了会儿天。
她说:“等晒场盖好, 我跟顺哥儿就都空出手了,到时一起做些小孩衣裳和鞋袜。”
陆柳怀孕后,做的多是针线活, 衣服鞋袜做了好些,暂时只给孩子做了小被子,小衣裳和小鞋子还没来得及做。
他是想着, 孩子还没出生, 就紧着大人来。
陈桂枝前几天去大伯家挑了两块齐整的羊皮,让大伯娘帮着收拾一下,给两孩子做个羊皮睡袋。
“大峰小时候睡过, 里头都是羊毛,很暖和,又软又贴,孩子窝里面睡得舒坦。二田没睡过。第一个孩子,爹娘疼得很,第二个就不稀罕了。到小儿子又开始疼了,当时说给顺哥儿做个睡袋,家里聊起来,二田发现他没有,死活不肯答应,闹来闹去的,顺哥儿也没睡过。”
他们这儿不是每家都会给孩子做小睡袋的,家里有点闲钱,还得舍得给孩子花。
这年头,家里得个孩子都高兴得很,养起来却粗糙。
陆柳说:“怀两个,做什么都要两份,贵贵的。”
陈桂枝看看他的肚子,伸手摸摸,跟他说:“养两个怕什么?我还养过三个呢。”
陆柳听着就笑了,他没心眼,跟人说话不藏着,他说:“我之前跟大峰一起去三苗家吃酒的时候,看他家里热闹,我就说,我也想生好多孩子。今年怀上了,家里都在忙,就我这也不行,那也做不了,就觉着怀孩子好耽误事,突然不想生那么多了。”
陈桂枝说他孩子气,“想一下是一下。”
陆柳也低头摸摸肚子:“我都要当爹爹了,不是小孩子了。”
他还有几个月要熬,孩子出生以后,还要把他拖一拖。
陈桂枝想了想,告诉他:“生孩子是费事。我年轻那会儿,风风火火的,你看这么大一座山,我干点什么不好,非要怀孩子生孩子?不怕告诉你,怀大峰那年,我跟他爹关系不大好。他爹呢,就跟寨子里别的男人一样,觉着他养家就行了,媳妇干点什么,挣一点钱,就好像他没有本事养家一样,我拿钱回家,他还给我甩脸子看。我那时就想着,我非得给他点好看的。这不是怀上了吗?也没什么好看的,做什么都束手束脚的,让我很不痛快。那一年我俩总吵架,他话说得硬,还总幸灾乐祸的,说我就该老实待在家里,后来还是折腾不过我,我要干什么,都干了,还让他给我干的,挣的钱都是我的。”
陈桂枝说着,顿了顿,继续道:“等大峰出生后,我一边带着他,一边照顾家里,也搭着干了些别的营生。辛苦了些,还算忙得过来。后来又怀二田,再又是顺哥儿。一连三个,我每次要做什么,都有个孩子来误事。后来他爹走了,没人管着我了,我想做什么做什么。这半辈子过去了,回头看看,生孩子是耽误事,要说全耽误了,那也不至于。你看我们家,要是二田是个好的,家里还能更热闹。你就当孩子是个营生,你这一年都在为这个孩子忙活就行了。这是我们家的大事,没谁会说你生孩子不干活的。”
陆柳听她说起以前,寥寥几句话,感到苦闷。
一个女人,养大三个孩子,真是不容易。
陆柳是在村里长大的,知道家里人丁少,会被人怎样的欺负。
公爹是猎户,大伯和小叔都有猎区,公爹也该有。那时大峰都十五岁了,他听大峰说,三苗就是十五岁抓阄得的猎区。但大峰没有。
他只能去闯深山,给自己划一片猎区。
以陆柳的想法来说,他还是更想家里人丁兴旺,挣钱的事,不差他一个。
陈桂枝让他别想这些事:“生孩子也讲究个父母缘分,有的人三五年都怀不上。”
陆柳点点头,又听陈桂枝说:“等家里得闲了,明年放顺哥儿出去,让他跟着你哥哥学些本事。他历练历练,我手上再攒些银子,我想给他招婿,就不嫁人了。”
这个想法,是今年才有的。
今年家里变化大,他们一家住一起,她看顺哥儿跟陆柳相处得好,也知道陆柳的性子,会容得下顺哥儿,才起了念头。
话到了这里,她说出来,中间还隔着一年多。到时家中再有变化,顺哥儿另起门户也行。
陆柳听着很是高兴:“招婿?我听说招婿是男人到我们家里来,孩子不跟他姓,顺哥儿以后生孩子,也姓黎吗?”
陈桂枝说:“那是自然,我想好了,招来的男人不知老实不老实,到时找个模样不错,脑子灵光的,大峰压得住的。以后过不顺,就把他赶出去。顺哥儿有孩子就行了。”
陆柳没明白,说:“脑子灵光的肯定不老实。”
陈桂枝则说:“脑子笨的也不一定是老实人,就要个模样好的、聪明的,以后不生又丑又蠢的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