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有些怕。他太单薄了。
崔老先生问他:“你今天来做什么的?”
谢岩茫然,“来跟你报喜的?”
凌三提醒他:“你做了什么事?”
谢岩突地笑了。
他拜了个师父。
他还不知道崔老先生是什么官职,看样子是告老回乡了。但崔二哥能当主考官,写个字能得圣上夸赞,在朝职位不会低。
崔家还有个老大,不知干什么的。家里没见着,可能也在京城当官。
这样看来,他的前途还不错。
谢岩傻呵呵笑道,“对了,我忘了,我拜了个好师父。”
他拍马屁太直接,说起来又非常自然,庆幸着就把崔老先生捧了捧。
崔老先生让他回家再想想,“你明年赶考,和三年后赶考,我教你的东西不一样。”
谢岩把这句话当教学计划来听,立即懂了意思。
他教乌平之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赶考的时候,就要抓些要紧的,旁的放一放。
他现在缺什么?他刚才都说了。想来崔老先生比他看得更清楚。
谢岩没立即回话,他要回家,跟陆杨商量商量。
临走了,他才跟崔老先生报第二个喜。
“我夫郎怀孩子了,我要当爹了!等明年孩子出生,我跟我夫郎一起抱孩子来见你,喊你师公!”
崔老先生摆手,让他赶紧走,心里想着:谢岩这个愣子,跟那样机灵的夫郎,能生出什么样的崽?
天色晚了,崔老先生翻翻谢岩送来的棋谱。
棋谱有翻阅的痕迹,里面有谢岩写的笔记和思路。还做了夹页,在里面画了他应对的思路,一张张的格纹棋盘上,空心圆和实心圆对阵,样式清晰,字迹工整。
这份礼有心了,他原谅谢岩的咸菜了。
放下棋谱,他才拆开署名“崔仲卿”的信。
他儿子写的,委托谢岩带来。信上内容很简单,崔仲卿认可了老父亲的眼光,同意收谢岩做学生,让老父亲带谢岩去书房看书,明年取中进士,他们在京城见。
崔老先生乐呵呵的,把信纸递给凌三。
“我给他说了几次,他看不上,我收了,他又要。你看看,这叫什么事?”
凌三捧信,很有痕迹的拍马屁:“他们没缘分。”
事实上,谢岩是先送信,再拜师。崔老先生故意拖到拜师后再拆信,生生错过了。
他颇为得意,“学生没有,小师弟有一个。让我想想,我怎么写写信,让他搞点好东西送回来。”
凌三:“……”
这样性格的恩师,门下全是正经人。难怪他这样上心。
另一边,谢岩回家。
陆杨还没下地,他休息一天已经好多了,但怀孕的月份太小,家里人都紧张着,让他躺床上静养两天。
初次怀崽,陆杨老实听了。白天陆柳抱着两个小娃娃过来玩,他下午还跟两个小宝一起睡了午觉。谢岩回家,陆柳就跟娘一起抱着孩子回去,留他俩说说话。
谢岩摸摸陆杨的脸蛋,又摸摸他的肚子,看他气色好了,再跟陆杨分享今天的事。
盛家和季家没什么好说的,他早前没拜访过,盛大先和季明烛还没回来,他连名字都没报,送了信就走了,等着两位好友回来再说。
他去府学转悠了一圈,转道去崔家。谢岩着重讲了崔家多大,还说了下棋时的享受,再说了拜师一事。
“好大的地方,在家都能钓鱼赏花。我今天连书房都没进,就到茶室坐了坐。”
末了说了赶考一事。谢岩没法决定,叹道:“乌平之回县城了,不然我能找他问问。”
陆杨觉着不用急,“他在县城待不久,过后你俩碰上再问问就是。”
要说什么时候去赶考,陆杨也不好说。
他的想法变了很多。以前他是有多少银子扯多少布,穿好穿坏,穿厚穿薄,都看手里银钱足不足。
现在不一样了。他能先扯布,把外头罩着的褂子、袍子制了,然后一点点的置办行头。
等到准备充足再去做,能更有把握,但也能熬走许多意气与时机。
谢岩也是考虑到这个,所以对于去京城熬资历的事很动心。
犹豫的原因,除却他为人不够圆滑之外,还有陆杨怀孕的事。
算着日子,他考试的时间,跟陆杨生子的日子是错开的,他日夜兼程,可以赶回来。但陆杨就不能去京城陪考。
陪考是次要的。路远颠簸,过后还要回乡一趟,往来累得很。不去也行。
但陆杨的事业在府城,多在府城留三年,他能稳当点。
陆杨听在耳朵里,暖在心里。
一般人听见夫郎的事业和男人的科举,都会毫不犹豫舍弃夫郎的事业。相比起来,肯定是男人的前程更重要。
但谢岩完全没有这样想过。他平常说话做事,从来没有看不起经商挣钱,很尊重陆杨的喜好,也会保护陆杨的理想,会把两人的前程绑在一起,相辅相成。
现在两件事撞到一起,留下有好处,走也有好处。谢岩没说让陆杨舍弃的话。
陆杨握着他的手,让他去书房里拿个本子过来。
“写着‘省城记事’的那本。”
谢岩听话去了。
书房就在卧室旁边,穿过月亮门就到了。
走这几步,谢岩心中更加不舍。
这间房子,陆杨花了很多心思,因书斋还没开起来,屋里很多书架都是空着的。但这一年在府城,他时不时给谢岩买些书回来,谢岩的笔记也日积月累,再有陆杨的本子,每个格子里,都有他们记录的痕迹。
谢岩记起来乌平之第一次来他们家的时候,还说他们在府城待不了多久,怎么这样用心布置?那时谢岩还笑得出来,今天却感到沉甸甸的。
陆杨总说欺负他,却各处都不会委屈了他。大大小小的事,总为他周全。
他拿了省城记事本,回到炕边,听陆杨的话,翻开来看。
在省城时,陆杨对书斋的经营方式有了构想,和乌平之聊过,完善了一些想法,后来在城里闲逛,看看听听,再做思考,一步步都写下来,最终有了样子。
陆杨抓着他的手,跟他说:“我在府城,最多就是置办个刻印作坊和大书斋。家里银子不多,这两样置办完,我们手头都紧巴了。今年商号生意不错,年底分红会很可观,这些银子,放到明年来使,我需要寻摸,去找些作坊入股,或者看看能不能捡漏,买下个作坊,让我们家多个产业。这些东西,其实都不用我亲自去跑。我不会事事都亲自跑,我早在学着怎么做个大东家了。”
他跟谢岩细细说。做生意,不是口头说说。
书斋换了经营模式,生意好坏,他们全不知道。
这一处的经营,需要他再倾注些精力,及时调整,短期分不出心思干别的。
书斋稳当了,他手里有闲钱了,才会去找旁的作坊。
再攒钱,就是他们之前的计划,置办良田,买个宅院。
而事业的主要重心,是在商号上。
书斋要细水长流,他攒钱的主要方式是商号的分红。
有了银子,才能去办后面的事。
商号要办好,经营之外,是足够的底气。
陆杨洋洋洒洒说了很多,终于引出他想要讲的话。
“阿岩,这件事你不要去想我怎样,你想好你适不适合明年下场考试就行。”
陆杨看他神色,又笑道:“我今年怀孩子,也是我想要的。我们刚来府城的时候,我就说能要孩子了。难道那时候我不知道你考试的日子?我知道我这一两年只会在书斋和商号上用心。商号有黎峰,书斋有我干爹和两个哥哥,我能少操心。正好在攒钱的时候,把孩子生了。今年怀、明年怀,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谢岩定定心,说话跟撒娇似的。
“我早让你教我做计划,你说我用不着,不适合我。我现在就想知道,我明年考和三年后再考,是不是一样的。”
陆杨说:“对你来说是一样的。你读书的心不会改。”
谢岩听了笑,“那对你来说是不是一样的?”
陆杨也点头,“一样的,反正我生孩子的时候,你能在我身边陪着我。”
谢岩又问:“对我们家来说是一样的吗?”
陆杨依然点头,“对,娘知道你辛苦,你自小喜欢读书,天热的时候,满头大汗不舍得放下书。天冷的时候,手冻硬了不放笔。只要你没舍弃这件事,对娘来说,考不考,什么时候考,都一样。我跟娘都不急。”
谢岩沉默半晌,低声问:“不知我爹怎么想的。”
陆杨从谢家母子口中,听来了许多公爹的事。
他依着往事推断,跟谢岩说道:“他会让你去下场试试。”
谢岩笑了,“对,他是这样的人。”
谢岩又跟陆杨说了一件往事。
他小时候,学写文章不久之后,有一段时间很抗拒拿笔,也不知道该怎么写。状态有些像崔老先生指点他过后的样子,总觉着差了些什么。
小时候,他是觉着书读得不够多,准备不足。因为不想写烂文章,所以干脆不写了。
长大以后,他是不想走弯路,想要明确的一条路,不想浪费时间,所以也不写了。
长大的他,得陆杨指点迷津,知道路是走出来的。越怕越困在原地,他用笨法子,脱胎换骨。
小时候的他,得爹的教训。知道文章是写出来的,不是准备出来的。由此养成了想到什么都要书写的习惯。
现在两条路摆在他面前,一条路是迎难而上,一条路是准备充分再上。
谢岩很有自知之明,他跟崔二哥说起以后想教书的时候,也说了他的不足之处。他不是干实事的料。
都是熬,他为京城安家做准备,就去京城熬吧。
谢岩做出了决定。
“净之,我明年去京城赶考,到时我给你带小画书,我带你看京城。”
陆杨故意逗他,“哇,只看书吗?”
谢岩凑过来亲他,“也带你亲自看看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