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两个人的孤独,在无边寂寥夜晚碰撞上,会彼此消融。
第二天早上,他是被太阳的光刺醒的,眯着眼睛打开手机看了时间,马上七点了,上了个厕所,却没在对面房间看到江归帆身影,但桌子上放好了新的牙刷和毛巾。
走到外面的甲板上,前后渔排也没看到人,这才想起来,昨天江归帆好像提过,早上他会上岸买鱼料。
睡不着了,姜潮生洗漱了一下,纠结要不要做饭,毕竟他才刚住下,对拿取使用这里的东西,还有些不自在。
但没犹豫太久,就听到渔排上的三条狗汪汪叫了起来,他出去一看,果然,一条船远远的驶来。
船停好后,江归帆开始往从船上拿东西,姜潮生走过去接应,来回拿了两大兜菜,两袋水果,两个西瓜,一小麻袋的冰。
另一侧的甲板上,有一个大的白色泡沫箱,上面压着一块实心的木头,江归帆打开之后,先铺了一层冰,在把袋子里的需要冻的肉放进去,最后继续铺冰,塞得满满的。
把剩下的东西放好,江归帆拿出来一盒炒粉,带着一次性筷子,“早上我没时间做饭,之后你想吃什么,晚上可以提前告诉我。”
姜潮生想说,他也可以做饭,但是想到船上堆满的鱼料,知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江归帆从屋里拿了一个竹帽,放到桌子上,“我先去忙,你吃完来找我。”
姜潮生忙点点头。
喂鱼料是海上最重的活,堆满船舱还凸个小坡的鱼,足有上千斤重,把这些小鱼一网兜一网兜的铲起来,铲到小蓝桶里,在一桶一桶掂过去,对一个人来说,委实不是轻松的事。
江归帆一个人的时候,要忙大半个上午,还有乱七八糟的收尾工作,将近十一点才能干完,大太阳底下,每次回来都是一身的汗。
两个人分工明确,姜潮生还做不到提着两桶几十斤的鱼料在独木桥上走,就负责在船上铲鱼料,江归帆负责掂到渔排上喂。
但是他铲的速度跟不上江归帆喂的速度,每次才铲满一桶,江归帆就回来了,这让姜潮生有些慌,好像拖了江归帆的后腿一样,干得更加卖力。
额头上的汗顺着下流,他也跟顾不上擦,江归帆过来,看他的短袖都湿透了,“不用着急,本来就是喂比铲快。”
“歇一会,后面有水。”
两个人都停下来,灌了几口凉水,姜潮生依旧没放松下来,船舱里的鱼,还只是下去了一半而已。
喝完水,江归帆解开了船绳,拉着往前面走,干活也是就技巧的,渔排那么大,不可能把船停在一个地方,那样是白费力气,基本是喂完一个排就换一个地方。
不过渔排上养的鱼大小不一,也有吃不下一整条小鱼,所以渔排上转了一圈,还要回到前面,在一个网箱上搭得木台上,用机器把鱼料搅碎,绞个五六桶的样子,也就差不多够了。
看还剩下一些鱼料,姜潮生问道:“买多了吗。”
江归帆说:“没有,这些是要冻起来的,留着晚上喂。”
把最后一条鱼捏到桶里,姜潮生才允许自己蹲一会儿,别的还好说,也算不上的累腰,就是两个手掌,全磨出了水泡。
看江归帆把剩下的鱼料,塞到搅碎机旁边的白色泡沫箱里,姜潮生站了起来,问道:“船是不是要冲一下。”
这个不难推测,盛过鱼料的船舱,不仅黏腻,还一股鱼腥味,到处是鱼鳞和丝丝血迹。
江归帆走过来,“嗯,用海水冲就行。”
拿喂过鱼料的小蓝桶,舀了半桶海上,姜潮生一下一下冲着鱼料留下的痕迹。
江归帆拿着刷子,不时擦一下冲不掉的鱼鳞,还拿个洗洁精外壳做的小桶,往外倒水。
两个人是快了很多,江归帆回去的时候,特意看了眼时间,起码早了一个小时回去。
不过汗还是没少流,他们身上都差不多,沾到皮肤的衣料都汗透了,拿淡水洗了把脸和脖子,回到客厅,江归帆打开了两个风扇。
姜潮生累的脸红,感受到呼呼的风吹出来,由内而外的轻松了,不知道为什么,干活累到了,他才踏实了一些。
江归帆也没说话,去了姜潮生的房间,拿了一摞一次性塑料杯。从不锈钢的茶壶里,倒出来一些凉好的水。
“没多余的杯子,先用这个喝吧。”
姜潮生连喝了三杯,要倒第四杯的时候,江归帆说:“别喝了,等会开个西瓜吃。”
“你手伸出来我看看。”
姜潮生还愣的时候,江归帆拿住他的中指掰开看,皱了下眉,“等会找个针给你挑了。”
姜潮生手指戳了戳,没感觉到疼,“这个要多久才能下去啊。
“戳破就下去了,磨出了茧子就不出长了。”
江归帆说得坦然,显然经历过,想起他铲鱼料时熟练的样子,姜潮生莫名涌起怪异的冲动,想掰开江归帆的手看看,是不是已经长满茧子了。
不过他没好意思,江归帆的长相性格,是那种看起来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人。
其实姜潮生也是,他也很不喜欢跟别人肢体接触,上学的时候,男生勾肩搭背,聚头打游戏什么的很常见,但他不行,别人稍微离近一点,他就会难受不自在。
本来以为是同性相斥,后来发现,不小心碰到女生也是一样的感觉。
其实刚才江归帆伸手过来的时候他还想躲来着,实际碰到后,那种怪异的抗拒感莫名消失了,不过也好解释,毕竟只是捏了下手指而已。
吃完中午饭后,照例睡了一会儿,下午主要还是换网,这次姜潮生不是简单的旁观,而是切实的参与进来,发现确实没有看起来简单。
拉脏网需要力气,系网箱需要技巧和速度,两个人一人一侧是最合理的站位,但他刚学,系得慢还系得松,就需要江归帆在另一侧等,或者走过来帮他系,或者在教一遍。
一下午下来,换了四个网,才只是学会,速度还很慢,江归帆从来不催他,绑完就坐一会儿,等姜潮生自己弄好站起来,大喊一声:“我系好了。”才慢悠悠站起来。
下午太阳的威力丝毫不减,像要把人晒化了,姜潮生的脖子和胳膊都沐浴在阳光下,可以想见,要不了多久,那些地方的肤色就会加重。
拉网的时候,两个人站到了一起,一起伸出胳膊的时候,肤色差尤为明显,江归帆鬼使神差来了一句:“之后你换长袖干活吧。”
姜潮生不解其意,也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哦了一声。
在渔排上呆了两天,姜潮生终于把自己要干的活摸清。
第5章
两个人熟起来是必然的。
没有那种工作比他们相处的时间还久,干活在一起,吃饭在一起,休息在一起,几乎是无时无刻在一起。
而且其他工作好歹能接触到其他人,他们除了对方之外,还能出声的,就只有三条狗了。
和江归帆相处,没有姜潮生想象中的难,江归帆为人冷淡,所以格外有边界感,不会摆老板的架子,但也不会过分谦让,让人觉得好拿捏。
按理来说,这是最理想的和老板的相处模式,比姜潮生预料的还要好。
但很奇怪,他没有为此感到满足,反而有种说不出来的空荡。
他其实没有热脸贴冷屁股的爱好,但大概茫茫大海带给人的孤单感太过强烈,总会让人不由自主想靠近唯一的同类。
特别是看到江归帆一个人,坐在木排上,沉默、安静看着三条狗吃饭的热闹场面,身处其中,却又游离在外。
大多数时间,江归帆都没什么情绪,只有在狗蹭过来的时候,才会有一丝波动。
他不理解,难道看狗吃饭都比和他交流有意思?姜潮生偶尔会分享自己的事情,说上学的经历,说童年的趣事,说打工的辛苦。
江归帆会听,但也仅仅是听,姜潮生鲜少听到他说自己的只字片语,所以慢慢的,他会有点难受,但又不太懂这种难受从何而来。
也是过了很久,他才知道,那是一种迫切的想和一个人亲近,但又不得其法的焦虑。
如同姜潮生好奇的观察他这个老板,和海上的一切,他也不动声色留意这个年轻的血液。
江归帆过惯了一个人的日子,一向平静的生活,突然来了一个叽叽喳喳的人,算不上习惯,但也不至于难以忍耐。
他也是初中下学,比姜潮生胆子大一点,十六岁就跑来南方了,最开始跟亲戚干些零工。
那个时候工资低,加上他年龄小,少不得有人克扣他的工钱,他自小脾气就爆,不是那种会忍气吞声的人,不然也不会初中跟人发生冲突,打架然后被开除,该是他的就是他的,属于自己的公道就自己讨回来。
当然少不得会吃亏,最惨的时候,为了赔人家的医药费,把自己一年的工钱贴进去,穷的饭都吃不起,冲动肯定是冲动,但是他不后悔。
后来机缘巧合来到海上给其他人打工,就跟现在的姜潮生差不多,那家人很好,对他也挺照顾,在那里学了不少养鱼的知识,他也很感激,哪怕到现在,碰上节日过年也会去看看,有什么事,一个电话二话不说就过去了。
但是在好,也是那种对外来人的好,那种隔离感是真实存在的,尤其是海上工作的性质特殊,朝夕相处的情况下,那种感觉就更明显了,因为他相当于是住到别人的家里,还没有自由可言,说实话,不比寄人篱下好多少。
这当然没有对错可言,只是客观事实,不然海上的工资优渥,还包吃包住,但能招到干两个月小工都难,最多就是这个原因,一个陌生人,插入到一个完整的家庭里去,融合的再好都有缝隙,何况还有一些主家的心眼小,看不得花钱雇得人歇着,又或者觉得小工吃喝上占自己家便宜了,摆姿态使眼色,说难听的话。
江归帆是融合得好的,那家人实在,他也不含糊,肯卖力气,加上他有心干这一行,呆了两三年。
最开始是跟自己两个亲哥合伙,他们早知道江归帆在海上的情况,了解渔排上收益之后,心动了,也过来当了几个月的小工,时机差不多了,兄弟三个人做排,盖房子,进鱼苗一气呵成。
这种模式也维持了几年,熟悉所有的流程后,自然该分开了,毕竟他两个哥哥都结婚了,他们有老婆帮着一起干,也要赚更多的钱养孩子。
分排重新建房又倒腾了几个月,江归帆最初才分了两个排,冬天有闲时间后,才和两个哥一起,几家轮流建新渔排,没有人不想多赚钱,每多一厢鱼,就是多几万甚至十几万,五个半排是一个人的极限了,禁渔期还好,上午不用喂鱼料,尤其是冬天水草长得慢,换网的频率低,一个人也绰绰有余。
夏天不行,一个人扛不住那么大工作量,自然想着招小工,按照以往海上人的经验来看,小工都干不长久,最忙的几个月过去,不干也就不干了,也省得冬天明明没什么活,也要管一个人的饭,发一样的工资。
江归帆也是那么想得,他没想过姜潮生会留太久,毕竟像这样的年轻人最没定力,根本受不了一直闷在海上,十天半个月不出去一趟,他年轻的时候是个例,不代表人人都是个例。
数十年的海上生活,从一个一言不合就用暴力解决问题的年轻人,到现在独当一面的小老板,他的性格沉稳了太久,甚至变成了沉默,因为长期和人的交流少,除了在岸上买东西要沟通外,回来一整天不说话都是常态,冬天的时候,几天不说话的情况也有,活成了海上的一座孤岛。
都快忘了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类人,热情、赤诚,像是刮彩票中了三等奖,随便招来的小工踏实能干,相处起来也还算和谐。
晚上他们没吃米饭,江归帆煮了鸡肉面条,稠糊绵软的面条上,飘了一层黄灿灿的油光,加上烂糊的白菜,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香味。
两个人都没坐在客厅吃,姜潮生抱着一个不锈钢的小盆,坐在外面的甲板上,小白小黑小黄都来了,围着他不停的转圈圈。
姜潮生很享受这样的热情,每啃出来一个骨头,都要仔细挑选一下往哪个方向吐。
他个人比较喜欢小黑,绝对不是因为小白喜欢创他,小黑的毛是最长的,眼睛又大又亮,是一只老实叫声小的腼腆大狗,没有另外两只尤其是小白,会撒娇和抢饭,经常落寞的蹲饭盆旁边看它俩狼吞虎咽。
特别是看到小白面对江归帆的谄媚样,拼了命的往江归帆身上蹭,狗尾巴都快摇掉了,但是很可惜,江归帆慧眼不识狗,看不透小白平平无奇外表下的伪装,还会经常摸它的头。
像是要纠正它们三个不平等地位,他只给小白吐了四块骨头,彰显他的大公无私。
话说他为什么会吐那么多骨头?
饭是江归帆盛好递给他的,他也是边吃边发现,底下的肉那么多,怎么啃都啃不完似的。
姜潮生是奶奶养大的,小时候没分家,和几个堂哥堂姐一起生活,虽然热热闹闹的好玩,但竞争意识也很强,特别是面对好吃的,所以对碗里肉数量很敏感的,因为锅里就那么多肉,你盛得多一点,别人就没得吃了。
但小孩子都馋,他也在那个时候,养成了把好东西都放在最后吃的习惯。
所以现在也是,盆里根本没几根面条了,肉还不见少,姜潮生干愣了一会儿,站了起来,往屋里走。
小白小黑小黄恋恋不舍得看着他的背影,它们都被训得很好,顶多在甲板上跑,从来不到客厅撒野。
江归帆在他屋里看电视,坐在那把圆润的大椅子上,姜潮生站定在门口,看江归帆吃剩的骨头,果然没有他剩的多。
姜潮生张了张嘴,刚想说点什么,江归帆姿态闲适的靠着椅子上,不咸不淡的开腔:“怎么了。”
“我、我也想看电视。”到嘴边的话吞了下去,姜潮生咽了下口水,不知怎的,突然结巴上了。
江归帆没抬屁股,手肘撑在扶手上,往后扬了扬,“没别的椅子,你搬一个进来,或者坐床上都行。”
姜潮生把饭盆抓得更紧,飞快斜了江归帆一眼,把他手里的碗抢过来,“我洗完碗就过来。”
锅里还剩不少面条,鸡肉基本上没了,姜潮生知道江归帆每次会多做饭,毕竟渔排上的三条狗也要吃饭,它们不只是吃剩饭,饲料鱼料死鱼都吃,个个都结实的很,尤其是小白。
看姜潮生拿着锅往它们的小蓝盆方向走,顿时又精神了,这次是小黄第一个冲过来,狗嘴一下子插饭盆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