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友文不由压低了声音道:“按理来说,得等灾情勘查完毕后再行赈灾之事,但是齐王看了几个受灾严重的地方之后,便说要先给这几个地方的百姓发些赈灾粮。他是亲王……他这样说,我们哪有拒绝的道理啊?只能立刻派人去办,没想这一办就坏了事儿了。”
桌那边的人,似乎猜到了什么:“……数目不对?”
蔡友文重重地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道:“对……齐王不知怎的,竟发现粮仓里的储粮,和户部那里登记的数目对不上!”
花厅里面瞬间鸦雀无声。
两人虽然没有将话说明,但知道后世历史的宋明稚,还是瞬间就明白了他们在担忧什么——大楚朝堂上表面虽风平浪静,实际已近腹心内烂。
无论远霞县还是整个樘州,背地里必定是一笔烂账,储粮一事不但经不起细查,甚至还有可能将严元博等人,也一道给拉下水来。
阳光转出了花厅。
房梁上的光线,逐渐变暗。
宋明稚离开崇京城的时候,并没有戴帷帽,今日只用一条黑色布巾,遮住了面容与他那头过分耀眼的金发。看见花厅里面不再像方才那样明亮,宋明稚的动作还有注视,也变得愈发大胆。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户部员外郎目光一晦,继而沉声道:“你说……齐王会怎么做?”
蔡友文咬了咬牙道:“齐王乃先皇后之子,自幼便骄狂。他不知道朝堂内这些弯弯绕绕,就算是知道……也不会放在眼里的。若我们用严丞相的名字压他,他反倒可能越是和我们对着干。”
慕厌舟的“恶名”显然早已深入人心。
宋明稚听见蔡友文长叹了一口气,朝对方道:“大人,依下官所见,齐王一定会派人再查下去的。”
如今的户部尚书还是杜山晖……
若慕厌舟将此事报到朝廷去,杜山晖那老家伙,说的不定还会自己来查!
到那个时候,可算是完蛋了。
此事若是闹大,一定会大伤严元博一党的根基。
户部员外郎缓缓地闭上了双眼,语气无比沉重:“放心,我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将此事说给严大人听。你先想办法拦着齐王,绝对不能让他太快就这件事给捅出去。”
蔡友文立刻应下:“是是是!”
如今,灾情没有勘察结束,众人仍在忙碌,二人身份格外敏感,不能在这里耽搁太长时间。话音落下之后,那名户部官员便一边整理着衣袍,一边站起了身来。
见他要走,蔡友文没有忍住多问了一句:“大人,若……若我拦不住殿下呢?”
对方脚步一顿,压低了声音同他道:“万不得已,就只能动手了……”
他的话语间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狠意。
蔡友文被吓了一跳,脸上瞬间就没有了血色:“他,他是亲王!这可是大罪啊……”
转眼,另一人已经走到了花厅门口。
他攥紧了手心,朝着蔡友文低声道:“若粮仓出事,定会查到你我二人的头上,到时候必死无疑。既然横竖都是一死,那还不如博上这一把!”
蔡友文也反应了过来:“是,是……大人说得有理。”
话音落下之后,两人便迅速离开了花厅,分头消失在了别院之中。宋明稚又在房梁上等候了片刻,确定人已经走远后,方才轻轻从梁上跃了下来。
他迅速取下就头上的布巾。
整理过衣襟后,便加快脚步,离开了这里。
宋明稚确定……慕厌舟绝对不可能轻易放过这件事。
将粮仓内的情况上报给朝廷,对他而言只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而敢这样做的慕厌舟,自然也知道严元博的手下,会是什么反应。
今日这番对话,他不必告诉慕厌舟。但是后续的事,宋明稚心中却仍有些忐忑……也不知道严元博和他的手下,是不是真的会下杀手,若是要下杀手,他们又会怎么做呢?
宋明稚抿了抿唇走进了屋内。
严元博若是动手,一定不会像梁王慕思安那般“小打小闹”。
最近发生的事,早已偏离了历史的记载,但是熟悉这些人行事风格的他,脑海中还是突然闪出了两个字来——
宫变。
-
慕厌舟回到别苑的时候,已经是巳时。被晒了整整一日的远霞县,虽然不再像白天那么炎热,但是徘徊在院中的夜风,仍透着一股闷人的暖意。
前院里一片漆黑,唯独正中的那间小屋,还透着一点昏黄的光亮。
这明明是阵火光,却在刹那之间驱散了徘徊在慕厌舟心间那阵燥热之感。他不由放缓了动作,伴随着“吱呀”一声响动,轻轻推开了屋门。
现在已经是巳时,宋明稚竟然并没有上床睡觉。而是披着一件外袍,趴在桌案之上……听见门口处的响动之后,他方才缓缓抬头,揉着眼睛叫了一声:“……殿下?”
宋明稚的话语里带着一股淡淡的鼻音。
——怎么看都像是,等自己回来的时候,等到睡着了。
慕厌舟脚步不由一顿。
心中生出了一阵莫名的情绪。
他目光忽地柔和下来,同时放轻声音道:“阿稚怎么坐在这里?”
刚才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宋明稚,看上去迷迷糊糊的。
他放下肩上的外袍,给慕厌舟倒了一杯水:“殿下先等等,我去整理床铺。”
远霞县的别苑不大,屋子里的空间也稍微有一些逼仄,连带的房间角落那张床榻,都小得可怜——若是放在王府,它只能算一个单人榻。宋明稚本该早早整理床榻,为慕厌舟腾出地方来的。但方才他竟一不留神睡了过去,将这件事情,忘到了脑后。
宋明稚轻轻打了个哈欠。
他快步走到床榻的边上,和以往一样取出几床被子,整齐地排列在了榻中,将它分成了左右两边:“殿下先坐吧。”
“好。”
慕厌舟垂眸朝手中看去。
刚才倒好的温水,还在晃动着、轻泛涟漪。
慕厌舟嘴上说“好”,实际却没有按照宋明稚说的那样坐在桌边,而是眯了眯眼,朝着四周看去——这间屋子里面没有什么华丽的装饰,家具也都是最简单常见的样子。此时,屋内只点着一盏普通的油灯,宋明稚则在灯下……俯身整理着床榻。
慕厌舟心中突然生出了一阵错觉:此时的自己和宋明稚,就像是……一对普通的夫妻。
他下意识攥紧了茶盏。
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水面,突然又泛起了一阵阵涟漪。
慕厌舟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走上前朝宋明稚摇头道:“不用了。”
说话间,他的手已经轻抵在了宋明稚的腕上。
此刻,那阵早已经发了芽、名为“不满足”的情绪,突然间从慕厌舟的心中破土而出。他清清楚楚的意识到——
自己早已经不再满足于“假装”。
慕厌舟觉得,床榻中央的那床锦被有些碍眼。
宋明稚动作一顿:“不用?”
他一时间竟没明白慕厌舟的话里是什么意思。
慕厌舟没有说话,而是朝着宋明稚笑了一下,走上前拿起了榻中的锦被。
接着,方才理所应当道:“这里的床榻太小,被子就先不用了。”
第52章 怪念头
宋明稚低头朝榻上看了一眼。
这张床榻原本就不大,摆了一排锦被之后,剩下的空间只够两个人平躺,就连翻身的余地都没有。
早就适应了各种环境,在哪里都能睡着的自己也就罢了……自幼生活在凤安宫中的齐王殿下,原本就很难习惯这样简陋的环境,更不必说他近日一直在外奔忙,比以往更需要好好休息。
再摆一床锦被的确有些太挤。
慕厌舟的目光也随宋明稚一道落在了榻上,他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好歹留一个翻身的地方吧。”
他的语气诚恳之中还透着几分淡淡的无奈。
的确不能让殿下和自己硬挤……
只不过,若是没有被子挡着,那未免太过奇怪了吧?
宋明稚将“纠结”二字写在了脸上。
慕厌舟的唇角微微一扬。
记得宋明稚曾打过地铺的他,直接走上前去,抱走了榻上的锦被,将它们放进了衣柜内,轻声道:“好了,时间也不早了。我在外跑了一日,有些困倦,不如早早睡吧?”话音落下,他已经走回了榻边。
慕厌舟的声音略带几分沙哑,听上去的确非常疲倦。
宋明稚不好再打扰对方休息,只能强行道:“好……”
他默默咬紧牙关:不就是睡个觉吗!
……
这张床榻虽然小,但挪走锦被之后,好歹有了一点多余空间。
屋内的烛灯,不知何时燃尽。漆黑中,宋明稚尽力朝着墙壁靠去,直到贴在墙上,方才将心落回嗓子眼里。同时默默地在心底安慰自己没有关系——虽说那几床锦被,被挪回了衣柜,但是自己与齐王之间的距离,其实与从前没有多大的差别,两人并没有因此而靠在一起。
宋明稚深吸一口气,轻轻闭上了眼睛。
努力地忽视着身边人的存在。
岂料,就在宋明稚生出困意的那一瞬……忽然听到身边传来了一声轻响。
——慕厌舟缓缓转过身,将手搭在了宋明稚的腰间。
宋明稚:“!!!”
他猛地睁开了双眼。
就连心跳,也突然变快。
宋明稚的眼睛早已适应黑暗,他余光看见——慕厌舟此时正轻阖着双眼,似乎早就已经睡着了。他身体不知何时,已经随着翻身的动作,悄然占据在床榻的正中央。
如今正是盛夏,夜里虽不热,但是也与“凉爽”二字没有任何关系。
宋明稚身上的被子,原本就盖在腰下……慕厌舟的手格外修长,一只手便覆住了他的腰腹。
——宋明稚隔着那一层薄薄的衣料,感受到了他的体温。
此刻,他甚至生出错觉:慕厌舟似乎透过皮肉,触碰到了自己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