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从愣了一下,停下了动作:“是,王妃。”
宋明稚跨过门槛后,并不急着进府,而是转身,朝着崇京城的长街上看去——齐王府外的长街上,只有零星几个行人打着伞在远处走动,一切都几个月前那般安宁。
回忆起自己去南市这一路上看到的景象,宋明稚终于默默地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
自己与殿下提前行动,将流民一事捅了出去。
当今世上绝对算不上一个好皇帝,他与“勤政爱民”这四个字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却没有人比他,更加在意自己的江山坐得究竟稳不稳当。皇帝知晓旱灾与流民一事后,立刻便派人采取了行动,而严元博一党也不敢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耍花样,自然没有像历史上那般在这件事上谋私利。
崇京城内的流民,早已经被集中安置了起来。
而不是在街头巷尾徘徊、乞讨。
想必要不了多久,他们就能够随这一场秋雨,而回到故地。
宋明稚不由握紧了手中的纸伞。
眼前这一条安宁的街巷,于无声之中告诉他:这一世,天下并没有大乱,历史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走向了另外一条宋明稚陌生,且安宁的大路。
宋明稚手指的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起了白。
他终于转回身,朝着守在门前的侍从道:“好了,关门吧。”
“遵命,王妃!”侍从立刻领命,缓缓合上了宋明稚眼前朱红色的府门。
宋明稚虽然一贯不喜欢有人在自己身边伺候,并没有太过排斥远霞县的生活。但是,相比起那座小小的别苑,还是宽敞的齐王府更舒服、自由一些。打听完珈洛的动向回府之后,宋明稚原本打算好好休息一番。但他刚走到徽鸣堂外,便听见远处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响。
就在他离开王府的时候,听说慕厌舟受伤的纨绔,也第一时间赶了过来探病。
此时正聚集在徽鸣堂内,同慕厌舟说着近日朝堂内的大事——如今的慕厌舟,已经不同于往昔,他不再像从前一样关注京城里哪家酒楼好吃,纨绔们只好投他与王妃所好,硬生生地讲起了正事。
宋明稚还没走近,就听到有人高声道:“你们别说,杜山晖杜大人可真是厉害啊!听我爹说,他去了远霞县之后,花了一两天时间,就将粮仓的事情查了个七七八八。说是有,呃……”
说话的纨绔停顿片刻,终于想起了那个词:“哦,对!说是粮仓‘概量不公’!”
原本打算绕过徽鸣堂,回酌花院的宋明稚停下了脚步。
紧接着,又听到一名纨绔困惑道:“概量不公?这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说,京畿那些州县的地方官,在粮食入库的时候,于计算上动了些手脚,或者是伪造出入库的记录……导致实际入库的粮食数量少于记录的数量,从而中饱私囊了呗!*”
听到这里,好奇此事动向的宋明稚终于转身,朝着徽鸣堂内走了过去。
秋雨越下越大,黄豆般的雨点砸在树叶之上,将它们打得“噼啪”作响,一时间竟然遮住了门口的铃铛声。等到宋明稚走进徽鸣堂后,守在这里的元九,方才注意到他:“参见王妃!”
闻声,正厅里的纨绔也赶忙停下,朝着他行起了礼。
不等宋明稚说“免礼”。
徽鸣堂内便传来一声:“阿稚来了?”
慕厌舟的语气,是掩盖不住的惊喜。
宋明稚将伞交到元九手中,缓步走进了西侧的隔间:“对,殿下。”
徽鸣堂西侧两间,是慕厌舟日常居住、睡觉的地方。此时他正在养病,并没有像以往一样在正厅会客,而是斜倚在床榻上,以一扇屏风,与正厅里的那几名纨绔相隔开。
慕厌舟放下手中的书,邀宋明稚坐在了自己的身边:“来,阿稚。”
按理来说,两人已经同榻而眠了一段时间,单纯并肩坐在一张榻上,并不算什么大事,宋明稚对此应该适应良好才对。可是今日,因为慕厌舟之前的那一番话……宋明稚看着眼前这张床榻,心中却生出了几分不自然来。
慕厌舟疑惑道:“阿稚?”
宋明稚立刻移开了视线。
他努力从容走到了榻前,还没有坐稳,便被慕厌舟半拥进了怀中。
宋明稚“……!”
屏风外的纨绔隐约透过光,看到了慕厌舟的动作……有前几次惊艳的他们,终于学会了“谨言慎行”,当即装作没有看到一般,继续起了方才的话题:
“哦,还有密信!”
“殿下上回冒险从火场中救出来的那东西,是当地官员私联京官的密信!如今,圣上正派人彻查其事,啧啧……京城说不定就要变天了。”
宋明稚刚坐稳便听到了他们这番话。
他强行将注意力从背后齐王的身上,移到了屏风那边……相比起能力,皇帝更在意忠心。如今,皇帝已经不再像之前一样那么信任严元博,而朝堂中与严元博不属一派的杜山晖,正在负责赈灾一事。若皇帝想在第一时间查清此事,那么他很大可能,会将这件事交到齐王殿下与禁军手中。
殿下与严元博一党,恐怕要正面相击了……
宋明稚有些紧张地攥紧了手心。
慕厌舟缓缓垂下眼帘:“啧。”
阿稚走神了。
慕厌舟向来不是一个喜形于色的人。
但是,站在门口处,能够看到屏风内景象的元九,这一刻却从慕厌舟的眼中看出了几分清晰的“不爽”。齐王殿怎么看怎么像……有些不满意王妃没将他放在第一位?
嘶,是不是我看错了?
正当元九怀疑自己之时,慕厌舟忽然抬手,轻轻拔掉了宋明稚发间那支玉簪。
浅金的长发瞬间如瀑布,披散在了宋明稚的肩头。
方才紧盯着屏风,思考严元博一事的宋明稚被他吓了一跳,宋明稚不自觉转过身去,将视线落在了慕厌舟的身上。
见状,慕厌舟终于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他撩起一缕长发,一脸无辜地朝宋明稚道:“你的头发乱了。”
宋明稚刚才在府外走了一趟,今日的这场雨实在太大,他虽然打了伞,但长发还是被雨沾湿且显得有些凌乱。
“殿下稍等,我去重新束发。”
宋明稚顿了一下,立刻抬手想要接过发簪。
但慕厌舟却拦下了他的动作,颇有兴致道:“我来。”
话音落下,他便隔着那扇半透不透的屏风,当着一屋子纨绔的面,帮宋明稚梳起了头发。
纨绔:……大意了。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半年多时间过去,齐王殿下竟然还有新的招数,在他们的面前展露恩爱。
屏风那头的元九不禁踉跄了一下……梳,梳头?
他确定——
这绝对不是殿下计划之内的事!
第60章 不能分
慕厌舟出生的时候,当今圣上虽然还没有登基,仍被软禁在崇京城的亲王府里。但是自从慕厌舟有记忆起,他已是凤安宫中被前呼后拥的三皇子了。像“束发”这样的小事,完全不用他自己来做。
殿下真的会给人束发吗?
元九有些怀疑地默默将视线落在了屏风内。
宋明稚的发丝,似乎要比大多数人的轻软一些。方才从雨中走来的他,发梢上还带着几分寒意,就像丝缎一般,披散在他的肩膀上。慕厌舟也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把梳子,三两下便将宋明稚肩头的长发梳整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掌心之中。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去学了束发,看上去竟有模有样。
徽鸣堂的西次间内有面巨大的铜镜,宋明稚透过那铜镜,隐约看到了慕厌舟不显生疏的动作,与认真的神情。还没有来得及仔细观察,便被脖颈处的感觉吸引走了全部注意。
徽鸣堂外大雨仍然没有停下的迹象。
屏风那头的纨绔,皆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巴,一时间屋内只剩下雨点坠地发出的“噼啪”声。
慕厌舟终于想起了什么似的随口道:“没有别的事了吗?”
闻声,屏风那一头的人终于像想起什么似的,磕磕绊绊地同他说起了禁军的事情。而慕厌舟则将视线,落在宋明稚的身上,专心致志地为身边的人束起了发来。
慕厌舟的手自宋明稚发间摩挲而过,痒痒的,麻麻的……
宋明稚想办法转移注意力,却只隐隐约约听到他们似乎是在聊,皇帝有意让慕厌舟统领禁军一事。还没来得及听清楚后面的话,慕厌舟的指尖已随着动作,于无意中自宋明稚的脖颈间蹭了过去,刹那间便带来了一阵酥麻之感。
宋明稚下意识攥紧手心,转身朝着一边的铜镜看去——宋明稚向来不在衣着打扮上下太大功夫,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只是简单将长发梳成马尾,顶多会用一根长簪,固定在头顶。因此,还没梳几下,慕厌舟便已替他整齐束好了发。
宋明稚不由松了一口气,他正欲起身:“麻烦殿下了,我……”
慕厌舟笑了一下:“别急。”
他放下了手中的梳子,用手指撩起一缕碎发,放在了宋明稚的耳后。慕厌舟的动作极其自然,似乎只是随手之举,但是手指蹭过耳尖时,生出的那一点点痒意,却于顷刻间自这里蔓延至宋明稚的全身。
慕厌舟刚放下手,宋明稚立刻自榻边弹了起来:“好了,殿下。”
宋明稚这一声略有些突兀。
直接打到了屏风外纨绔正在说的话。
齐王殿下果然没有在听啊。
纨绔甲乙丙丁:“……!”
这群纨绔只爱吃喝玩乐,向来对正事没什么兴趣。听到屏风内的动静后,终于忍不住默默咬牙……下一回,再也不想来齐王府了!
慕厌舟方才动作,明明算不上亲密。
但是元九却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他立刻清了清嗓子,移开了视线。
明明整间屋子里的人都因为他方才那般动作而坐立难安,可慕厌舟却像是没有注意到周围人的反应一般,轻轻握住了宋明稚的手腕:“等等,别着急。”
说着,便轻轻地展开了宋明稚的手心。
宋明稚方才虽然攥得用力。
但万幸,修剪平齐的手指,并没有在这里戳出什么痕迹。
看到他手心上没有伤之后,慕厌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同时叮嘱他道:“下回当心,别不小心伤到。”
说完又抬手将宋明稚额间的碎发,轻轻地撩到了鬓边去。
他的手指也随着这番动作,于无意中从宋明稚的额心蹭了过去——这正是远霞县那一晚的大火中,慕厌舟吻到的地方。
宋明稚不禁移开了视线:“好,殿下。”
接着,努力眨了眨眼睛,将再一次浮到心尖的记忆强压了下去。
此时,他的心中除了一点点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慌乱外,还有几分陌生——受伤对于当了一辈子暗卫的宋明稚而言,称得上是家常便饭。他早已经习惯了身上带着大大小小的伤痕,习惯了用伤口维持清醒与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