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之后,菲利克把一份报纸放到联络站站长的办公桌上,就在裁缝店的广告旁边,是一篇题为《外籍商人疑用药过量不幸身亡》的报道。那个秃顶的中年人皱着眉,嘴唇蠕动着,许久才读完。他放下报纸,看了菲利克一眼,目光里揉杂了厌恶、不安和敬佩,也许还有一点点恐惧。他最终什么都没说,扬了扬手,示意菲利克出去。
菲利克关上门,脚步轻快地下楼。瓦西里还是没有回信,但是这件事好像没那么重要了。和瓦西里有关的思绪都会触动那根遗忘已久的尖刺,拉扯出带着血丝的焦虑,还不如暂时放下不想,至少这会让他舒服一些。菲利克喜欢马赛,这个港口城市也热情地接纳了这个陌生的儿子。他很确信这一次他不会做噩梦了,他已经打败了噩梦,现在是个士兵了,他的战场在阴影里,并不光彩,但都是为苏联而做的,也就是说他站在正义这一方。这个想法让他感到宽慰。
就像许多其他猎人一样,他也忘了一件事,那就是在“旷野”里,猎人随时都会变成猎物,而他已经被盯上了。
第16章
除去圣诞节之外,美国驻马赛领事馆最受人期待的活动就是夏季鸡尾酒会。按照惯例,他们会向驻扎在这个港口的所有领事馆发出邀请,包括苏联。人们很少拒绝出席,一小部分原因是好酒和烤架上滋滋作响的羊腿,更大一部分原因是搜集流言蜚语。领事馆聚会向来都是巨大的流言搅拌器,真真假假的消息混杂在一起,大多数时候只有泥浆,但偶尔也会淘到金子。
菲利克是和联络站站长一起去的,他在心里偷偷把这个秃顶中年人称作“河狸”,瓦西里估计也会喜欢这个绰号的。领事本人缺席,据说他有一年被英国领事追问了几个关于乌克兰的尴尬问题,认定是美国人故意设局让他难堪,自此不再出席类似的活动。河狸一进门就直奔放着烈酒的长桌,菲利克转了一圈,拘谨地向陌生人微笑,拿了一杯柠檬水,退到墙边,观察着在场的宾客。有些人他见过照片,比如北约国家的领事们,还有法国和意大利情报局的官员,这些在明处的人并不危险,危险的是暗处那些不起眼的翻译、发报员、签证处文员和贸易代表。
一个穿着蓝色连衣裙的女人冲他笑了笑,举起手里的马丁尼。菲利克回了一个微笑,对方似乎受到鼓励,走了过来,和他一起靠在墙上,用英语说了一句什么,菲利克困惑地皱了皱眉,女人于是用法语再说了一遍。
“您就是那个新来的。”
菲利克侧过头看着她,“听起来好像您已经认识我一样。”
“不是每天都有新的苏联男孩到马赛来的。”蓝裙子瞥了一眼他手里的饮料,“还是个不喝酒的苏联男孩,这很新鲜。”
“菲利克·奥加科夫。”他报出假名,伸出手,“新来的贸易代表,您什么时候需要最好的伏特加,给我打电话。”
“玛丽娜·杜博瓦。”蓝裙子握了握他的手,换成了俄语,“分析员,专长是苏联。”
这听起来像宣战,菲利克笑起来,恭维她的俄语非常地道。
“得像了解朋友一样了解你的敌人,您肯定也很明白这一点,贸易代表先生。”
“那您说不定比我还了解苏联。”
杜博瓦喝掉了剩下的马丁尼,用牙签拨弄杯底的橄榄,“要不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我来告诉你我有多了解您的国家?”
“我很乐意,但如果我就这样走了,我会惹上麻烦的。”菲利克看了一眼人群中的河狸,他已经喝了第三杯威士忌,耳朵和脑后的秃斑都变红了,“您明白我们这种小人物脖子上都套着很短的绳子,而且主人把绳子抓得很紧。”
蓝裙子大笑起来,菲利克这才留意到她有一对很浅的酒窝。“什么时候您摆脱了项圈,欢迎来找我,我很想听你谈伏特加。”
“我会的。”
她走开了。菲利克抿了一口柠檬水,里面的糖浆足够淹死一整窝蜜蜂,他皱了皱鼻子,随手把玻璃杯放到一个空托盘上,回到长桌边,看有没有更合口味的东西。一个穿着黑色衬衫的男人正在挑选小吃,在炸虾球和熏鱼之间犹豫不决,察觉到自己挡住菲利克之后,他悄声道歉,高高举起餐盘,缩到一边,让菲利克过去。
“试试西柚汁。”
菲利克把目光转向那个穿黑衬衫的陌生人:“抱歉,什么?”
“西柚汁,如果你不喝酒,这是最好的选择了,其他饮料都甜得反胃。”对方眨眨眼,“不是故意要打探,不过我刚才看见你喝柠檬水的表情了。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在场的每个人都被领事夫人的柠檬水坑害过。”
“您似乎经验十足。”
“让我告诉您一个秘密。”穿黑衬衫的男人凑近了菲利克,压低声音,“我特别讨厌领事馆的酒会,除了食物,虾很好吃。可能这就是为什么我还没辞职。”大概是为了证实自己的话,他把一只炸虾蘸进撒了鼠尾草碎的酱汁里,塞进嘴里。
“您在这里工作?”
“不是,但也差不多了。”对方喝了一口酒,把食物咽下去,“我为女王陛下的政府卖命,五十年前曾经是份好差事,但现在不是了。我叫布兰登,不过英国领事馆里有一半人至今用‘喂,你’来称呼我,你不妨也这么做。”
菲利克露出微笑,这是他从踏进领事馆以来第一次用不着假装觉得好笑。人群里传来一阵喧哗,羊腿烤好了,连同烫手的烤架和浸透肉汁的马铃薯一起送进来。厨师亮出了刀,烤肉和炙热油脂的香味飘散开来。
“听着,苏联先生。”布兰登说,飞快地把几块熏鱼砌到盘子上,“我现在准备逃到我最喜欢的隐蔽角落去了,你要跟着来吗?”
菲利克的第一反应是不去。但这个英国人说话的方式,满不在乎的神情,棕色卷发,还有衬衫绷紧在肩膀上的样子,也许有一点——只有那么一点点——像瓦西里,这让他犹豫了。他瞄了一眼河狸,联络站站长一手拿着不知道第几杯酒,另一手端着装满烤羊腿肉的餐盘,正在和美国领事夫人说话。布兰登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轻轻哼了一声,“只是到花园里去而已,你不用带保姆。我也不希望害你明天被拉回莫斯科枪毙,不是吗?”
我们不随意枪毙自己人。这句话已经到嘴边了,菲利克还是没信心把它说出来。“那带我到花园里去吧。”他最终这么回答,与其说是让步,更像求救。
——
纯粹是缺乏经验。要是他有机会和二十二岁的自己面对面谈五分钟,彼得会跟他说这句话,“只是缺乏经验而已”,不是指责,是劝慰。那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围猎,穿蓝裙子的分析员,风趣的布兰登,都是一伙的。事实上,军情六处和中情局加起来,总共准备了六位猎手,因为他们还摸不清楚菲利克的脾性,所以各种口味的诱饵都选了一些,有男有女,最年轻的是布兰登,时年二十六岁;最年长的是一位律师,五十八岁。刚到旷野不久的小鸟不太可能看穿这个骗局。
领事馆的花园只不过是一块巴掌大的草坪,要是放了烤架,就不能和狗玩飞盘了。出于安全原因,围墙建得很高,以至于园子看起来像开着花的井底。布兰登把菲利克带到葡萄架下,心满意足地直接用手拿盘子里的食物吃,时不时问菲利克几个问题,歪着头,友善而好奇,听说他的职务之后就请他给一些“挑选上等伏特加的建议”。菲利克尽己所能编造了几句,把这个话题对付过去。
“你喜欢索尔仁尼琴吗?”
菲利克僵住了,想起放在床头柜上的小说,脑海里属于克格勃的那一部分飞快地运转起来,布兰登是不是在暗示当地情报人员已经搜查过他的住处?为什么要说这句话?这英国人是在试探菲利克的反叛程度吗?打算策反他吗?还是说他想太多了?
“为什么这么问?”
布兰登耸耸肩,舔掉手指上的酱料,“索尔仁尼琴是我知道的唯一一个苏联作家。”
菲利克稍稍放松下来,“随便翻过他的几本书而已,说不上喜不喜欢。”
“我大概知道你喜欢什么。”布兰登若有所思地咀嚼着葡萄,“法国女孩。也许你在露天市场上和她们搭讪,也许她们心思单纯,喜欢闲聊,搞不好是从鲁西永来的,第一次进城。我打赌你喜欢这样的女孩。也许你约她们喝咖啡,甚至翻翻她们的提包,恶作剧一番,然后,嗖,消失了。”
菲利克看着英国人,不再微笑。布兰登那种吊儿郎当的神态消失了,就像折起手帕放进口袋那么简单。军情六处已经知道菲利克做了什么,怎么做到的,他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隐蔽。菲利克的脖子和后背一阵发热,然后发凉,冷汗冒了出来,不由得瞄了一眼布兰登的皮带和袖口,看他有没有带武器。布兰登把餐盘放到一边,靠在葡萄架上,从手指到肩膀都很放松,不像是准备拔出枪或者刀片的样子。几只麻雀蹦跳着凑过来,英国人饶有兴致地观察鸟儿啄食盘子里的面包屑,仿佛麻雀比菲利克有趣多了。
“没想到我给人这样的印象。”菲利克回答,他的声音仍然很平静,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其实比较传统,会先取得父母许可,再和女孩约会。”
“天哪,那多无聊。”
“但是非常稳妥。”
布兰登的目光重新转向菲利克,两人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就像棋手隔着棋盘互相打量。间谍的游戏,菲利克想,你们互相都明白对方是什么货色,但还得假装不知道,对方也礼尚往来,假装不知道你知道。一场在烟幕和镜子之间来来回回的双人舞。布兰登开局就打乱了他的节奏。
“就我个人而言,”布兰登开口,重新戴上了那副友善的面具,“我相信所有良好的关系都是先从朋友开始的。”
“也许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做朋友。”
“至少要先沟通,才知道适不适合。我有几个好朋友,刚认识的时候差点动起手来,但后来多见几面就爱上对方了——来,拿着这个。”布兰登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交给菲利克,那上面用花体字写着“布蒙夫人专业家政服务:洗衣、缝纫和园艺,其他需求面议”,下面印着电话号码和地址。菲利克犹豫了,英国人直接把那张小小的硬卡纸片塞进他的衣袋里,轻轻拍了拍,“什么时候打这个号码都会有人接的,只要你提到‘灰色斜纹外套’,他们就会转接给我。”
“我有义务把这件事报告给保姆,你没想过吗?”
“那你就不值得追求了。”布兰登笑了笑,“再说,就算父亲带着猎枪找上门,他们也只会找到一屋子可怜的洗衣妇而已,别吓坏她们了,好吗?”他俯身拿起空餐盘和酒杯,麻雀纷纷飞逃,“多一个朋友没什么坏处,新来的男孩,我等你的电话。”
他回到领事馆里去了。菲利克呆站在葡萄架下面,思忖着克格勃的保密工作是不是真的这么糟糕。
——
“没遇到什么事吧?”在回苏联领事馆路上,河狸问,打了个嗝,嘴里的酒气灌满了整个车厢,“有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情况?”
军情六处试图招募我,我也没有立即拒绝。菲利克把手伸进口袋里,摸到了名片的尖角。
“没。”他对着车窗回答,躲开站长的口气,“没什么特别的。”
菲利克当晚回到公寓里的第一件事是检查门窗和家具,寻找入侵的痕迹。就算军情六处的人真的来过,他或者她非常仔细,卡在抽屉接缝处的火柴棍,还有笔记本旁边故意留下的一抹灰尘都好好地在原处。他拆了台灯,把衣柜翻了个底朝天,没找到窃听器。菲利克在床上呆坐了一会,拿起床头柜上的《古拉格群岛》,那张印着美泉宫的明信片夹在106和107页之间。他此刻很庆幸瓦西里没有署名,否则英国人很快就能顺藤摸出1970-1971年间在维也纳供职、名叫瓦西里的苏联人,然后,如果运气好,或者他们安插在莫斯科的内奸很能干的话,也能挖出从同一个学校毕业、而且家在同一栋住宅楼里的菲利克·安德烈耶维奇·奥尔洛夫。
他从口袋里摸出那张家政服务的名片,想了想,摆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他是个单身男人,就算他存有一大叠这样的名片,最多被指责懒惰,不至于引起怀疑。菲利克在桌子旁边坐下来,交抱起双臂。舞伴已经发出了邀请,现在轮到他思考怎么把音乐的控制权抢回来了。
第17章
该怎样衡量背叛呢?彼得向想象中的瓦西里发问。是从想法产生的那一刻算起,还是从付诸行动的那一刻算起?以同样的权重量刑吗?你自己不也有过同样的想法吗?在“旷野”里的可怜人全都有过,你没有比别人更高贵。而且别忘了是谁先背叛谁的。
想象中的瓦西里从不反驳,所以彼得更喜欢他,而不是远在柏林的那一个。
菲利克没有打布兰登给他的电话,至少一开始没有。“布蒙夫人家政服务”的名片放在桌上,他每天都能看见,已经能把地址和电话背下来了。这张硬卡纸的作用如同摆在苦行僧面前的肉和葡萄酒,菲利克依靠不断拒绝诱惑来确认自己的忠诚。他去查了使馆的通讯录,无论是美国还是英国的外交使团里,都没有叫布兰登的,也没有玛丽娜·杜博瓦,唯一一个姓杜博瓦的是美国领事馆雇佣的当地司机,是个男人,而且快要退休了。
换句话说,他的舞伴全是幽灵。
下一个任务在巴黎,不是河狸指派的,是直接从莫斯科发来的命令。联络站站长把电报给菲利克的时候,脸上的嫉妒那么明显,就像一个发臭罐头里成群飞出来的苍蝇。菲利克当天就离开了马赛,带着一个小手提箱,里面是两件换洗衣物和一把拆开了的托卡列夫-33手枪。为了躲避跟踪,他用两个名字订了两张车票,坐在圣夏尔车站的空旷大厅里假装看报纸,实则观察着来来往往的旅客,判定安全之后才搭上下午三点半开出的那班车。
菲利克在巴黎北站附近的一间白蚁肆虐的阁楼里住了一个月多一点,然后去了布鲁塞尔,再然后是十一月份冷雨飘零的日内瓦,犹如一个勤勤恳恳的邮差,运送的包裹是死亡。他独自一人在斯特拉斯堡过了1974年新年,坐在乌鸦桥侧面通往河水的台阶上,看着倒映在狭窄河道里的灰色天空。他和瓦西里小时候玩过一个游戏,用落叶和树枝扎成小船,放进水里,比赛哪艘船漂得更快更远。两人在岸上追着船跑,菲利克的小船一度把瓦西里的抛在后面,但是中途在凸出的岩石上撞得粉碎,松脱的枯枝和树叶被河水冲散。
他着手在岸边的草地上搜集枯枝落叶,试着复制和当年一样的小船。一个孩子被吸引过来了,很快就聚集了一群,谨慎地和这个奇怪的大人保持距离,同时伸长脖子,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一个小男孩忍不住了,用阿尔萨斯方言喊了一句什么,其他人都哄笑起来,菲利克看了他一眼,露出微笑,用法语问他刚才说了什么。
“您这样做不对,船漂不起来。”
“你介意教我吗?”
男孩顺着河岸滑下来,他穿着一件打了补丁的旧衬衫,太大了,可能是哥哥或者爸爸的,他得把袖子卷起好几层,才能露出前臂。他娴熟地把树枝拼好,用撕成条的树皮扎起来,插上一片棕红的落叶。他看了菲利克一眼,菲利克点点头,男孩把船放进水里,它立即被水流卷走,乘着浪头冲向下游,孩子们兴奋不已,嘻嘻哈哈地奔跑起来,追着小船。菲利克看着他们跑远,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尘土。夕阳西沉,矗立在众多屋顶后面的大教堂塔楼泛出污血一般的深红色。菲利克背对着教堂,悄悄回到属于他的阴影里去了。
他在斯特拉斯堡的最后一晚,科里亚叔叔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旅馆楼下,邀请他一起吃晚饭。那家小餐厅开在德国区和法国区的交界处,挤在一家杂货铺和一家卖各色毛线和棒针的小店之间。侍应似乎都认识老猫头鹰,称呼他“弗里德曼先生”,把他们带到墙角的方桌那里。菲利克拒绝了酒,科里亚叔叔耸耸肩,挥手让侍应走开,自己往杯子里倒了白葡萄酒。
“我不得不说,你和你爸爸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哪方面,外貌还是工作?”
“工作上,谢天谢地。我在这里偷偷告诉你吧,安德烈可不是你父母之中长得最好看的那个。”科里亚叔叔喝了一口葡萄酒,冲冰桶里的瓶子点点头,“我不喜欢法国人,但我确实喜欢他们的酒。”
沙拉端上来了,省去了菲利克编一个回答的麻烦。他思忖着老猫头鹰什么时候才会进入主题,他来这里肯定不是为了抒发对葡萄酒的热爱,多半是他要说的事太过敏感,不能冒电报被拦截的风险。菲利克吃得不多,侍应收走盘子的时候,沙拉还剩三分之一。甜点上桌了,泡在烈酒里的香草雪糕球,科里亚叔叔拿走了雪糕球上面的薄片饼干,放进嘴里。
“我明天回莫斯科。”
菲利克用勺子挖了一小块雪糕,没有吃,“祝你旅途愉快?”
“你要和我一起回去。”
融化的雪糕缓慢滑到甜品勺边缘,快要滴下来了,“为什么?我做错什么了吗?”
“正好相反,总部很喜欢你,准备把你调到新的职位上,这次在巴黎,不在马赛。所有调动——尤其升职——都需要候选人回莫斯科接受面试,没什么需要担心的,只是走过场而已。他们准备给你一个军衔。笑一笑,小家伙,这是荣誉。”
甜腻的香草味糊状物滴到桌布上,菲利克放下勺子,用餐巾擦了擦手。眼尖的侍应迅速过来,用一块白色茶巾盖住了被冰淇淋弄脏的地方。菲利克看着那块布,希望世界上的其他问题也能用这么简单的方法解决。
——
在上飞机之前菲利克就知道自己一定会去见瓦西里,尽管上头的命令是不准见在莫斯科的朋友。他先去敲了对面的门,来开门的是安德罗索夫太太,而且她一开始并没有认出菲利克,不知道是因为太久没见,还是因为他身上的全套制服。应该是制服,菲利克很少穿得这么正式,对不知情者而言,他只是个没有晋升希望的小文员而已。
“他去跳舞了。”
“瓦西里?跳舞?”
“我把地址给你。”
那是家餐厅。克格勃这晚把整个场地租下来了,里面都是军官。除了一块闭门谢客的牌子,没有别的守卫。菲利克推门进去,两个在过道里抽烟的少尉瞥了他一眼,移开目光,继续聊天,没有多注意菲利克。
他循着音乐找去,踏进灯火通明的舞厅里。西方音乐是被严格禁止的,所以喇叭里播着老掉牙的俄罗斯民歌。滞闷的空气里满是酒精、尼古丁和挤得过于紧密的人体的味道。一个喝醉了的军官一把搂住菲利克,像公牛一样撞进舞池里,拉着他跳了几步,就像手工匠人演示刚刚做好的木偶。周围的人们大笑,给他们鼓掌。菲利克奋力挣脱了那个醉汉,躲进人群里,不小心踩到一个军官的脚,低声道歉,退到墙边。结着霜的窗玻璃映出醉醺醺的人群,他就在那里面看见了瓦西里。
他的邻居在舞厅另一边,像其他人一样穿着制服,但领口敞开着。他把头发剪得更短了,像个在前线服役的步兵。瓦西里在和一个女孩聊天,搂着她的腰,两人的脸凑得很近,时不时相视而笑。菲利克深吸了一口气,径直走了过去。
“不向我介绍一下您漂亮的朋友吗,安德罗索夫下士?”
瓦西里看向菲利克,张了张嘴,好一会没说话。女孩好奇地来回打量他们的脸,瓦西里清了清喉咙:“这是娜迪亚,我们在同一个办公室工作。娜迪亚,这位是菲利克·安德烈耶维奇,我的,”他在这里挣扎了几秒,“我的邻居。你介意我们走开几分钟吗?菲利克是为了公事来找我的。”
那两个在过道上抽烟的军官已经不见了,瓦西里推门让菲利克先出去。冷风扑面而来,两人躲进街角的阴影里,像小啮齿类动物躲到树根下。瓦西里点了烟,也给菲利克点了一支,古巴烟,又一项特权。菲利克并不抽烟,但为了“表演”,把香烟拿在手上。毕竟两个抽烟闲聊的克格勃军官,看起来比两个两手空空在路边争执的克格勃要正常多了。菲利克突然觉得疲惫不堪,就像日复一日拉磨的驴子,那个费尽他全部心力的石磨就是这种表面上的“正常”。
瓦西里伸手弹了一下他的新肩章,“恭喜你,奥尔洛夫下士。”
“谢谢。”
“怎么不先发一封电报回来?”
“我不能。”
瓦西里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单音节,在“嗯”和“啊”之间,也许想表达了解,也可能是同情,“所以你只是‘路过’。”
“对,明天早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