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惦记上皮毛,艾修反正是不愿意在这个村子外头待了,哪怕这里人受伤能让他治疗顺便蹭口饭吃的概率比较大。
第7章
相对平稳的年代就是这样,流血事件依旧有但已经不再定点刷新了。
在战乱年代,最混乱的时候只要有人的地方就几乎没有哪片空气是干净的。当时他最苦恼的是克制食欲,还得专门躲去深山老林犄角旮旯里冷静情绪,现在想来真是奢侈。
说起妖怪,经过西游记聊斋熏陶,大多数人大概都有一个变化多端的基本印象,如果以此为标准,艾修显然是个不合格的妖怪。
除了在原型和对应的人形之间反复横跳,他根本不会任何变化,最多凭借咒力调整面部和五官细节的肌肉状态和眉型,达到人形状态的相貌微调。
究其原因,不是洪荒妖族这方面没有天赋,单纯是艾修当时在族群里还没学到这一步就又穿了。没了同族妖怪教导,内里就是个人类,还是个曾经学过唯物笃信科学的普通人类,艾修根本没办法像很多妖怪一样天然领会妖族本能的招式。
艾修快速在空中飞行,他还是在人相对稀少的山脉外圈打转,没打算以这副没法遮掩的奇异原型出现在人口密集的地方,本来已经做好再饿许久的心理准备,却在第二天就嗅到一股浓郁的气味,当场激得他红了眼睛。略平复了一下保证理智还平稳运行,艾修寻着浓厚血腥味找去,看到的就是一具死透的尸体和尸体下面层层的尸骨,在他之前抵达的山野狼已经吃上了饭。
考虑到他现在的这具身体不可能害怕狂犬病病毒,艾修艰难地思考了两秒要不要狼口夺食——趁这会尸体里的血液还有活性。
正要下去,却发现有一匹没混上饭吃的野狼焦躁地在外围转圈,转着转着却是俯低身体垂着脖子嗅闻起来。
艾修被直接暴露在空气里的血液气息冲得迷糊有些掉线的智商微微运转,嗅到被下方那具尸体新鲜血液盖得差点没发现的另一道气息,他换了个角度,看到崖上蜷缩着趴在石头后面的人。
那是一个面上满是沧桑皱褶的黑瘦男人,还很冷的天气里只穿了单衣,露出来的皮肤全是青的,他头发还掺着黑,虽然老相明显,却应该还没到五十岁。
这里不算高,只能称为山丘,但因为有一面称得上陡峭的山壁和乱石堆,从上面下去姿势正确基本都能干脆迎来死亡。
衣衫褴褛单薄的人显然很久没换洗了,那头狼很快嗅着味道寻到他的方向,步步逼近。
对方显然也看到了那条饿狼,惊惧地想向上爬,爬到那条崖边,艾修看到对方的一条腿是无力耷拉着的,另一只脚也似乎出了问题,总是打滑。相比被狼咬死,摔死会痛快些。
但他受冻很久,身体早就僵硬了,都感受不到手指,自然也把握不住发力,许久都没能挣扎到崖边。
虚弱的人仿佛感觉到背后贪婪的视线,畏惧和绝望充斥眼底。
不知道什么时候,寒风停了下来,甚至周身开始产生温暖。
他听说人被冻死前会有自己其实很暖和的错觉,他要被冻死了吗?要是狼能在他死后再进食就好了。
过了一会,身体渐渐恢复温度,他恍然惊觉这似乎不是幻象,想要抬眼却感到眼前一黑。
“我可以治好你。”
一道陌生的声音这样说,很明显诡异的现象,但这奇异的遭遇却和流传许久的故事对上,后知后觉的狂喜冲撞得他说不出话来。
他大喘着气,声音不成调,但艾修听懂了。
“救…求神…神……”
艾修将手浮在男人的脑袋后面,情绪过分激动的人立刻昏了过去。
腿和脚骨头都是扭曲的,大概是受到剧烈的撞击或击打,后面又没有很好的医治,或者说根本没有医治——原因并不重要,就像他没怎么系统地学过医疗但不影响他给人治腿一样,只要不是正常的疾病,神医都没辙的内伤外伤反转术式都无所畏惧,这种已经长坏了的常年旧伤……变成新伤再愈合就好。
给人治好了腿,顺带吃了顿新鲜饭,艾修用过几次反转术式,确认腿上脚上神经都是顺畅,也没有明显贫血的状况就将依旧昏迷的对方带到山脚的道路上,不远处村庄若隐若现,想必就是他住的地方。
解除了术式,男人被寒风一吹很快清醒,记忆回笼——家里太艰难,今年七月刚生的小孙女病了,他们是贱民,多少代过去,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祖先是被流放的罪人还是秽多的刽子手皮匠,一直被隔绝躲避着,病了只能靠自己熬,小孙女体弱,可能活不了了。天又太冷肚子也太饿,儿媳和他吵了好几次架。他两条腿没一条好的,年轻时再能干勇悍现在也就是个吃干饭的拖累,他说让儿子把他送到山上,其实他就是赌气,但儿子犹豫仿徨着应了。
他还当自己是那个说一不二顶着房梁的一家之主,拉不下脸反口,故作洒脱到山上,还让儿子把身上那件他年轻时候挣下的还算厚实的衣裳拿走,沉着脸呵斥后悔要带他回家的儿子离开。和他同行的还有另一家的一个老人,他以为自己也是像那个老哥一样坦然的,但看着对方在石头尸骨堆上摔烂,看着野狼群聚撕扯对方的尸体,他才察觉他其实是不想死的,但他已经断了自己的后路,不管怎么都会死……不对,他遇到了医神,这位大人是愿意庇护贱民的,他们祖辈有这样的传说——大人也说,会治好他。
他慌乱地爬起来看向四周,想要找到对方,谁知腿上一用力就久违地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男人愣怔了许久,触碰瓷器一样小心翼翼挨个摸了摸自己的腿,想起什么,他狠狠地拧了自己胳膊一把,明显是疼的,他却大大地咧开嘴,抱着脚状似疯癫。
“嘶……”压抑的抽气声后,一个满脸泪痕手里抱着衣服的瘦弱男人吓得瘫坐在地上,神情惊愕地看着对方。
瘦弱男人想逃跑,但腿软到爬起来都不敢,就这样愣怔看着眼前这个和他父亲一模一样但身体健全的人又哭又笑摸着腿,嘴上含糊着念念有词。
艾修看着刚治好的人没一会又冻得浑身发青,却疯了一样感觉不到,像是男人亲人的人又傻了一样坐在原地,简直整个人都不好了。
好在男人的儿子没傻到底,见父亲冻得又是哆嗦又是流鼻涕,太过狼狈却正常的生理反应看起来太像人,加上他终于听清父亲嘴上说的是‘神明’‘医神大人’之类的话,终于鼓起勇气喊了一句:“……爹?”
声音不大,但也让已经被冻回理智的男人终于意识到旁边有人在。
转头和儿子对视许久,男人眼里似乎闪过很多种情绪,最后终究强扯出笑:“你老子,撞上神仙了,腿脚好了,还能做事……能再活上一阵子了。”
瘦弱的男人颤抖着,连滚带爬跑到父亲身边将手上的衣服给他披上,愧疚地哭得不成样子。
儿子软弱的哭声和其中后怕、庆幸的情绪终究让男人选择了释怀,父子俩一如曾经相互搀扶着回了家。
艾修静静趴在树枝上注视他们看似亲密无间的背影远去,但无论是他还是那位父亲都了解,这样的相处大概也维护不了多久,即便治愈了腿伤,父亲也已经不年轻了。
贫穷或许是比战争更嗜人的凶兽,但再勇武的将军和强大的术士都做不到消灭它。
第8章
艾修来到这个世界时候已经是华国北宋时期,也就是这边的平安末期,不算前头两个世界的生长年龄也有六百多年,但他被初拥后成长的养分就只能从人类血液中获取,刻意控制嗜血本能也导致了他的身体即便这么长时间依旧是幼年的状态,妖族人形无法脱离原型的状态,所以他人形也一直是少年的模样。
这些年里他学会克制欲望,也学会用咒力替代大部分的身体消耗和维持低耗以及将非人的气息和波动隐藏在皮下,只需要少量的血液就能像个正常的人类一样生活在人群之中。
有能力的术士很少见,掌握这些已经足以妥善伪装成人类,但是,像个人只是基础,这边的身份证明管理很严格,正常是一定要有认识的人证明的,不然会被认为是‘非人’,也就是处于四民之外不被认为有独立人格的贱民阶级。这边整个社会对待这个阶层都是满怀恶意的,武士甚至可以用贱民试刀,是合法的,在艾修看来这简直离谱。就像狼群里需要有底层狼去欺压发泄不满,这样的划分充满了兽性意味,上层的人刻意纵容维持着这样的现状,平民即便自己过得不如意,向下看到了更悲惨的,也仿佛能从当前现状得到一丝满足和宽慰,更加服从统治,一部分现实不如意的平民比大多数武士更容易欺凌贱民,但这是对当前制度有利的事情。
如果他没能搞定身份问题,单单是个人并不能让他被当成人,不仅仍然很容易被怀疑是妖怪,若被人认为是‘非人’,之后会面对的恶意和境遇大概还不如直接暴露是非人。
相比之下华国封建社会时期同样处于底层的贱籍甚至要好一些,至少不会面对无处不在的恶意,仿佛所有人对他们的悲惨和死亡都是乐见其成。
所以为什么不回老家呢?
——好问题,他回去过,确认自己能基本稳定住低耗模式,不会随便因为长时间没进食攻击人类之后他就回去了,虽然无缘唐朝也已经错过了经济繁华的宋朝,但能见证天子守国门的大明也很值得激动雀跃。奈何老家据说上古是真的有仙人存在的,即便后来没了,地府还是在的,天道认可善德,也确实有土地神和城隍。因此追求生前积善行德死后入职地府成为鬼仙的修士也不要太多,原先那种藏深山老林里的避世修炼法早就不流行了,从宋时起所有修士向往的都是济世救民斩妖除魔的积极入世修炼法。
艾修在大明呆了一百多年,别说像最初幻想的如文学作品里的前辈一般做些利国利民的事,前五十多年都是不断重复的躲猫猫加大逃杀,大多数时候都浑浑噩噩不是在逃就是在逃的路上,有着神鬼妖魔的世界除了历史大方向很多事情也和他了解的不一样,比如唐朝覆灭是因为混沌穷奇出世上古妖魔复苏,宋朝偏安南方一隅是因为北方全部为妖魔占据,一直到大明朝人族才全面占优,但妖魔已经是所有人族共敌,是只要发现就要弄死的存在。
而艾修在所有人修妖修甚至地府鬼神眼里,都是妥妥的上古妖魔后裔,他的小命比一些天灵地宝都有吸引力,任凭艾修再怎么表现友好,那一身大明修士只要靠近就能发现的血煞气息和只能以人血为食的天性都注定他在大明能人异士眼中的不可收容、不可教化,只要发现他的踪迹哪怕置身死地前仆后继也要将他镇压灭杀。
最执着的一脉家学天师从太爷爷那辈起开始追杀他,一直到孙子辈,父子兄弟齐上阵,埋伏设局时候甚至凑齐过四世同堂。艾修觉得自己可能不该叫艾修,该叫王屋或者太行——这是拿出了子子孙孙无穷尽也的毅力在刷他这个怪啊!
虽说境遇艰难,却也不是没有遇到过真正调查过他的情况,不被那些外界胡乱扣在他身上屎盆子影响,认识到他从未真正杀人害人且向善本质的人,他现在能把气息收敛得那么好也是因为其中情谊最深厚的那位友人教导。
只是这具身体的天性就是食人血液的恶鬼,对人血的渴望和贪婪流淌在血液骨髓里,就连他自己内心深处都是畏惧自己、不信任自己的,又如何能要求别人给予他全部的信任?
所以后来他回到这个世界的最初刷新地,相比华国道士遍地走天师多如牛毛,大多数妖修都得夹着尾巴做妖,这边虽说不乏危险人物,但不得不说对没闹出大动静的非人类而言还是比较友好的。只是谨慎已经成了本能,于是自从回来到现在他基本就持续这这种不停换身份,不与人深交的状态,隔一段时间找借口离开,短暂的交集后也不会有人为他伤怀,就像水青。
他第一次穿越的时候是高三,第二还是第三轮复习的时候,因为最后那段时间一直在考试,大考小考,摸底考周考月考随堂考,还有成堆的课后卷子,哪怕他为了记住自己其实是个人没事就回忆人类时候的记忆,这种不堪回首的部分还是有点子避之不及的,所以具体哪个阶段他是真不记得了,只确定当时教室后面已经挂了倒计时的牌子。
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日子里头,艾修接触外界实在比较少,老师课本、同学,身边的人还有孤儿院里的电视,他没有手机,这些就是全部的渠道了,但这会恍惚从记忆里翻出来一个稍显时髦的词,叫社会性死亡,忘了是从哪里知道的,大概是聊天的同学或者什么电视剧里头吧。
他对这个词的理解思路是这样的,曾经背过的一篇已经忘了谁写的有关鲁迅先生课文里说过: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像他这样虽然活着但没有什么能做要做的事情,套着伪装的壳子,见光即死的情况,大概就属于虽然活着但社会性死亡的状况吧?
旋即又觉得自己的理解可能不太正确,不然,像鲁迅先生那样伟大的人,他即便逝去也依旧留存在人心里,顺着上面那个逻辑推断下来岂不是该叫‘社会性活着’?
思维这么不尊敬地一打岔,原本低沉的情绪就有点低沉不下去了。
人是有求生本能在的,艾修真切地死过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死里逃生三次,四过阎罗殿而不入,他觉得可能不仅是阎罗对他有些不喜,也有他本身求生欲比较强烈的原因在。
也许这样躲躲藏藏、克制本能和欲望还不敢再和任何人产生长久联系的活着没什么意思,但是不甘心死去可能也是生命存在的一种意义吧?
天气太冷了,这个时间人和动物都在猫冬,他一个人新去哪里都不好解释身份,干脆找了个干燥且没有小动物活动痕迹的树洞,准备休息到天气回暖。
一个人的生活很惬意,每天就躺着睡觉或者发呆,最多天气好了出去溜达一圈,然后又回去继续睡觉发呆,都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太过颓废的生活让他全身的骨头都懒散起来,不止一次产生感慨——要是能一直睡到现代就好了,就算现代要混进人群里可能比现在还要困难,但那里毕竟才是他习惯的环境。
然而不行,第二次穿越遇到的那个血族亲王不足以将他妖族的身体完全转化,本质还是生命体的他没办法像那些尸体一样棺材板一盖想睡几个世纪睡几个世纪。
血族亲王的血脉力量让他重新凝结了妖丹得以存活,但也让他成了只能以人血为食的怪物。
他还是感觉饿,大概是寻常人两天一夜没吃饭的程度,上次那位父亲年纪大了,身体状态下滑,底层的平民吃的东西营养匮乏又不保量,按照食物链能量逐级递减规律,到他这里自然就更少了。
因为随时都挂在身上的饥饿负面状态,他身上咒力还算充沛,风不再那么凶猛,天上的太阳也开始升温,一众流动性较强的职业活动频繁起来,要回到人类群体中就要重新编造出人设和身份,这无疑是一个比较合适的时间。
前两天又下了场雨,刚开始转暖的气温又降了回去,当地人都习惯了这时节气候的反复,该干的活不能因为这个耽误。
一行商队走在路上,以青壮居多,少数健壮妇人,余下就都是些少年和孩童。
“这些就是这次全部的?”一身厚实皮草的青年眉头微皱的看着那些小鸡仔一样瑟瑟发抖的男孩,他眉眼有些漂亮,整个人却瞧着刻薄,有读过书的大孩子看到,觉得这应该就叫相由心生。
第9章
他们被人挑选,未知的买家和迷茫前路让他们畏惧,但也努力站直身体——至少离开带着他们的这些人之后,活下去的概率应该就大了吧?
商队领头的人并不在意,面上挂着故作爽朗的笑,伸手挑萝卜白菜一样从小孩子里头薅出几个一看看出来脸好看的男孩往前推:“对,一路过来水路土路轮着,这些都是身板壮实耐性好的,相貌也都周正……”
皮草青年视线滑过却没有在他们身上停驻,一眼看向最后头一个唯一被绑着少年,伸手一指:“这个人,是有不妥吗?”
领头瞟过去一眼。
“问题说大倒也不大,他长得好,瘦了点补补也回来了,主要是您也看到了我这对他的态度,是个脾气硬的,手上有些力气……您要是能把住,就按特等价出给您。”
皮草青年打量那少年一眼看出单薄的身条,狐疑瞥着领头人,袖子掩着嘴小声问他:“力气?”不像是有力气的样子,倒是哪怕垂首沉默也不见畏缩,看着就差别于旁人。
“你可别招惹了贵重的人。”
贩商回答:“那不会,他家早没了土地,家产也被吞了,哪怕祖上据说是领主的家臣,只剩下他也算不得武士了。”
他声音不大但也够边上的人听到,闻言几个年龄大点的男孩不自觉看过去,见对方狼狈披散的头发和被惩罚这样的天气只留了两件的单薄衣服,又畏惧地低下头去。
不管祖上如何现在如何,他们中也有家里小富,在外被称少爷的,落在这种亡命徒手上,被卖出去是他们最好的出路。
皮草青年点点头,他盯着那个据说是个刺头的少年,从略带淤青的仍旧俊俏的脸看到外露的细腻白皮肤,越看越满意,面上却是不显,仍是一副挑剔的嘴脸:
“让你这么小心,是他做了什么吧?”
贩商无奈说实话:“在船上偷袭杀死了我一个手下。”
皮草青年面色一变,压低声音反问:“你知道我那客人都是什么人吗?”
贩子不以为意笑着。
“好好教总能懂事,跟着您总比饿死或者直接成乞丐强,他这种出身的人比生来就是贫贱的更渴望出头。”再说也有人就不喜欢太乖巧的,街上看到对方的时候他就知道,光凭那张脸他就亏不了。
皮草青年思量后还是带走了那个少年,只是砍价砍得死,跟贩子原本的价比要少挣不少钱。
大冷天贩商不想再磨叽,点了人帮皮草青年把人送到他店里。
目的地离得不远,他们很快就走到地方。
很快里面有沉默俊秀的青年出来将他们这些新人带进去,贩商则是跟着皮草青年进了里间交接买卖的细节和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