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袖 第21章

杜瑶山便道:“吃饭没有?趁热罢。”转身又去盛粥。

费西楼将他向桌边扯,又通红着双眼,将他从上到下一寸一寸地瞧。紫袖写来的信里,只说自己没追到人,又得旧友相助,待事情查清便即归家。信中还写了二人之间的暗号,西楼看过,倒是不怀疑真假,起初是松了心,只是始终不见人影,难免日夜焦急。当下便要从头至尾细细拷问,紫袖只说自己遇上朱印,同去了王府。西楼和杜瑶山听说他竟然在兴王府中做了侍卫,都惊喜交加,西楼叹道:“陈淡云竟然是当朝兴王,在咱们山上那样委屈小意,这人当真特别。”杜瑶山道:“既在王府,那委实不能在信中细讲,在这里也别混说。”

杜瑶山自去县衙,师兄弟又计议回山一事。西楼问起紫袖何时回京,紫袖老实回道:“没旁的事就回去了,我在王府只管魔教的消息。最近不少门派的人去了京里,这次回山……”西楼点头道:“我也听说了。咱们祭扫完毕,我同你一起回来。”

紫袖惊讶道:“你不打算留在山上?”西楼便道:“我已答应了瑶山,在县衙做个教头,带着差役们练练功夫。”又笑道,“池县南来北往的人多,在这里比山上合算——有人来,有消息,接应都方便。”

紫袖同朱印商议时,也都认为池县留个人通消息最好不过。他本来打算叫杜瑶山多跟自己联络,一听师兄这样说,知道他比自己敏锐十倍,愿意留下,倒省了许多事。二人当即收拾一番,骑马驰往凌云山。

天暖宜行,这一来一回快得很。下山近一年,紫袖再次踏上山中土地,恍如隔世。他在展画屏的坟前跪了许久许久,那墓碑依然整洁,面对着秀丽的山景。陆笑尘和何少昆极力挽留,叫他们过了中秋再走,师兄弟还是赶在八月十五前,回到了果子胡同。

紫袖去五龙观与众人告别,吴锦一听说他要进京去投奔朋友,倒是极力赞成,按住灌了几杯酒。吴锦三靠在椅中懒懒笑道:“见世面去了,可别忘了三哥的栽培啊。”

终于脱身出来,白霜紧紧跟着他,沿僻静小路一直走着。紫袖看天色不早,便停下了脚步。

他尚未开口,白霜先道:“紫袖哥,你知道我这些年,什么时候最快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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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兄:来啊,把我祖传的鸡毛掸子请出来。

杜瑶山:敢说我做饭不好吃,给我狠狠地打!

第51章 乌飞兔走(7)

紫袖默默地想:不会是坐在我大腿上的时候罢……一面对他摇了摇头。白霜笑道:“是看焰火的时候。在那个破庙里,我一直在自言自语,你就闷头想着你的事,明明是怪凄惶的样子,对不对?可是那个时候,我以为我是不孤单的。兴许是两个孤单的人凑在一处了,竟显得有伴了。”

紫袖道:“从前是我不好……”白霜又道:“不,你从前没有不好,以后也没有。你来的时候,我都很欢喜;你不在这里了,也只是同过去一样。”脸上忽然现出一丝羞色,朝他勉强笑道,“我听他们说,书上有人写,不在同一处地方的人,也能瞧见同一个月亮。我不会说文绉话,也不敢盼着你能想起我,只是月亮出来的时候,说不准咱们就都看着呢。”

紫袖看着他圆月般的脸庞,忽然道:“我自然想起你来了,有事拜托你呢。”便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伸手进去,又取出一个小布包来,一层一层打开,里头包着大小不一几块银子。白霜心知他是要托自己买东西,不由笑道:“了不得了,老爷爷又来了,把钱藏得里三层外三层。”笑完又问,“倒是真阔气了,说罢,要我帮你置办甚么?”

紫袖龇牙一笑道:“买新棉袄啊。或者开个小店,做点小买卖,这是我投的本儿,将来东家算我一半不算?”

白霜不说话了,笑着的嘴角逐渐绷紧,瞪起黑葡萄般的眼睛,朝他面上一个劲儿地看,两行眼泪忽然就涌出了眼眶,抽着气道:“你,你……”你了半天,甚么也说不出来。

紫袖抬手擦去他的眼泪,又有新的流下来。白霜呜呜地哭起来。紫袖摸摸他头顶,沉声道:“白霜,好好干,别把自己看扁了。你这样聪明伶俐,比谁都不差,将来娶个媳妇也好,跟谁一起过日子也好……有甚么事,就找费大哥给我捎信。我能来的时候就来看你。好事儿都在后头呢。”

白霜抽抽搭搭地道:“你别说这样的话,你别说。说了就真得走了。”揽紧紫袖的腰,哭得天昏地暗。紫袖将手搭在他的肩上,平心静气地说:“日子还长得很……在你这么长的路上,我只是一个过客,因此不能抱住你,只能推你一把。”

白霜不说话,闷着头只哭,仿佛要将许多年的眼泪一次哭出来。哭完了,扯起紫袖衣襟抹了抹脸,抬头斩钉截铁地道:“等以后能分红了,我给你送去。”紫袖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就这么说定了。”

他将白霜送走,知道师兄和杜瑶山在等他吃饭,看街边也还有卖吃食的,寻思捎点甚么回去。摸了摸口袋里的铜板,却是囊中羞涩了——他只留了三天饭钱,其余都给了白霜。想了想,还是不买了,回去一并蹭罢。

西楼和杜瑶山早早做好一桌饭菜,紫袖吃得极香,吃毕拾掇完桌子,一句话突然冲口而出:“今日方知,回家的感觉就是这样罢。”杜瑶山哈哈大笑,西楼一口气呛住了,边咳边道:“你也忒钝了些,这不早就是你家?”伸手便去捶他。紫袖近来练功习惯了,肌肉自然生出微微反弹之力,顺手一带,将西楼的手掌避过。西楼抢上前来再打,他脚下一滑,抽身逃进院里,西楼飘然跟上,二人便过起招来。

拳脚来去,西楼手上劲力越来越大,紫袖正打得开怀,忽然西楼一掌当胸直劈,又快又狠,他抬手便迎了上去,“啪”地一声两掌相对,二人各退几步。紫袖正待再上,西楼忽然厉声道:“你内劲怎么不一样了?”

紫袖笑意霎时冻结在唇边,他习惯与朱印交手,竟忘了对着西楼不该使出三毒心法。若是三招两式也就罢了,方才这一阵,从弱到强,不知被探过几回内功,最后一掌更是无从辩解:二人对过无数次,早都不能再熟,西楼这般玲珑心肝,岂能不知有变?他愣了一刻,实在没有法子对付大师兄,转身便想逃。

西楼两步赶上来扯住他的手腕,只恨自己气力小,对看热闹的杜瑶山道:“抓住他!”

杜瑶山闪身而上,从身后架住紫袖双臂,像翻猫儿的肚皮;西楼扯开他的衣襟便去解那条旧腰带,显然要脱他的中衣。紫袖被二人联手夹击,也不敢乱挣,急得叫道:“受了伤我招!我都说!别脱别脱!”

西楼住了手。月光如银泻地,扯松的衣裳掩着两排腹肌,胸前被刺客划出来的口子还没收全。紫袖暗自松了口气——尚未拽开的下端,盖住的是丹田刚刚愈合的淡淡疤痕。

那是花有尽留下的伤口。虽然甚浅,只是时隔不久,依然能看得出来。

西楼颤声道:“这是新伤。内功呢?谁伤了你?”

杜瑶山也松了手。紫袖轻叹一声,从师兄手里拿过腰带来慢慢系上,将自己中毒散功、改练他法的事稀释了数倍,约略说了。中秋明月洒下柔和光辉,笼罩着方才还喜孜孜的三个人。紫袖讲到末尾,笑道:“我瞧印哥的功夫比师父高些,没拜师还捡着一门内功,也不算吃亏罢。”

西楼将他的衣衫拉好,低着头道:“人的命怎么就这样不同?我一直都觉得挺不公平。你得到的太少,担起来的却又太多。我时常后悔带你下山来。”

紫袖道:“我早晚会下来的。从前不想下山,以为自己离不开,以为师父和凌云山是一样的。自下山来便觉得哪里不对,直到咱们回了这一次,我才真正清楚:师父是师父,凌云山是凌云山,两码事。我不用再跟凌云山捆在一处了。现也是因祸得福罢——遇到的每个人,都算是我的一点儿师父,教会我不同的事情,让我在红尘里活得踏实。”生怕西楼伤心,又道,“我武艺没落下,很快便要比从前好了。不信再来试!”

西楼道:“不必。只一件事:以后万一再受了伤,都不许瞒着我。”

紫袖可怜兮兮拉紧衣襟道:“记得了,以后再不敢了!”又涎下脸求道,“不过倒是想问问你,传我点轻功的窍门呗?”

西楼毫不犹豫便道:“那简单,你就想着,师父在前头,你要赶上他。”紫袖一愣,西楼又说:“想要更快,必然是要躲或者要追甚么,秘诀只在你眼前身后。”

紫袖细细琢磨这句话,蓦然想起那老道士说剑是“意在形前”,忽然睁大眼睛,鸡啄米一般点起头来,又道:“还有甚么嘱咐,一并说了罢,我明早就走。”

西楼看着已比自己高出一点点的师弟。曾经稚气的脸,如今俨然已是男子汉的轮廓。刹那间热泪盈眶,摸着紫袖的面颊柔声道:“不给我写信,当心我打断你的狗腿。”

紫袖失笑道:“知道啦,知道啦,可吓死我啦。”

西楼满意地进卧房去铺床,杜瑶山拍拍紫袖的肩膀,自回书房,却被紫袖跟屁虫似地直跟到床边,便对他哼道:“有甚么话就说,腻腻歪歪的难受。”

紫袖压低声音道:“照顾好我师兄。”

杜瑶山一脸意外地朝他看去,紫袖神秘一笑,道:“当我不懂?”杜瑶山忽然窘迫起来,像是做甚么坏事被捉住了,局促半晌,又释然了,应道:“放心。”

紫袖想了想又道:“那我跟你说说,大师兄有些习惯……”“打住。”杜瑶山伸手阻止道,“不需你讲,我自己不会看么?”紫袖瞪圆了眼睛,杜瑶山得意地笑道:“总有一天,我会比你更了解他。”

紫袖噗嗤笑出声来道:“这也要争个输赢?”杜瑶山道:“那自然的,旁的事都可商量,西楼的事,赢的必须是我。”

紫袖再回王府,便如同上紧了发条,魔教线索当中有略可疑的,他便前去探视;无事时大多只管闭门练功。

他始终在意着朱印说过的那件事:展画屏没有正经教他武艺。每当他变强一分一毫,都不免再审视一遍从前的自己。展画屏对武学最最上心,但凡自己尚有一点可取,也不会被弃之不。他难以想象自己当初在师父眼里有多么惫懒贪滑,以至于他不愿意教自己功夫。每思及此,都觉心口发堵,唯有更加刻苦。

秋风萧瑟,紫袖站在院中,凝神踏出一步。满地重重落叶簌簌乱飞,落脚之处一尺方圆内,枯叶被内力牢牢压在地面。一圈走毕,头顶已冒出白气。练完功倒拿着大扫帚,追着叶子满院跑,许久才扫光。

冬雪纷飞,紫袖提着两个石锁,在花园结冰的湖面上疾走,走到甚薄之处,更是战战兢兢。忽然一颗雪球挟着内劲“嗖”地打来,他闪避时略一松劲,脚下立时踩出裂缝,坠入刺骨的湖水当中。六王爷开怀大笑,扬长而去。

春和景明,紫袖泼得满身湿漉漉,挥起常明剑。朱印运起内功,将一树花瓣如雨般朝他压来。花瓣起初沾得浑身到处都是,日复一日,越来越少,终于剑气渐纯,斗完一场,身上几乎干干净净,只带着零星几片。

夏日炎炎,紫袖端坐石上,满头大汗,手心却捧着指甲大的薄冰运功。朱印守着一人高的冰块坐在廊下,见那冰瞬间便没了,再抠下一片弹过去,直到紫袖内息圆熟,将冰控在掌中不再融化。六王爷在承安殿吃着凉羹,皱眉道:“王府的冰,倒叫他耗了不少。有本事造一些出来啊。”

光阴荏苒,日月轮替,如此过了一年有余。当中又回山看过一次展画屏,紫袖和西楼在山道上疾行,已能紧紧跟着,不再被大师兄甩开了。他在三毒心法的幻境中苦熬了无数悲欢,深切懂得喜悦是如何令他痛苦,而让他痛的,又能如何让他快活。每一天,每一天,经受着层出不穷的折磨。功力的精进,是最甜的鸩酒,刀锋上的蜜糖。他的眼睛因心法淬炼而更加明亮,也偶尔因练功而闪过淡淡的阴翳。

入冬的时候,柯小宝忽然又来叫他。紫袖熟极而流要去殿上挨骂,柯小宝却要他去较武场。

王府的较武场十分安静,不见六王爷身影,只有朱印站在中央,垂手凝立。紫袖心里一动,立时觉察他的杀气。与朱印首次见面时,他几乎被这杀气吓到失色。阵势与平时练功过招大相径庭,紫袖暗自将戒备之心提到了嗓子眼。

朱印慢慢走到兵器架子旁,取来一柄长剑,又慢慢转脸看他。紫袖握紧了常明剑的剑柄。只听“唰”地一声,两柄剑同时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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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第七章 ,

我已经开足马力啦!!!

第52章 乌飞兔走(8)

紫袖站在原地未动,朱印却向兵器架上一排铁枪削去。剑锋过处,一排枪尖便被削了下来,飞上半空。朱印左手二指夹住一枚枪尖,再朝场上一掷,两手配合得行云流水,铁铸枪尖犹如长了眼睛,“嗡”一声朝紫袖飞来。

劲力刚猛,枪尖来势甚快,紫袖不敢硬接,侧身躲开,枪尖“噗”地一响,头冲上倒插在了武场之中,锋锐的顶端闪出一丝青光。未等紫袖站稳,第二枚、第三枚已连续飞来,角度刁钻,分两处直钉下盘。他只能跳起躲避,即将落地时才大吃一惊——脚下赫然便是倒插在地的第一枚尖刃,眼看要戳透脚背,匆忙急转身躯,紧贴那枪尖落在一侧。这时另有两枚枪尖又是噗噗连响,倒插进武场。

朱印如此连夹连掷,紫袖顿时明白,他招招把自己逼得往枪尖之上落足,后手势必更加凶险。果见那十来枚枪尖都丢过来钉入地下,成了一片硕大的钉板。紫袖一面躲他袭击,一面要小心地下的锋刃,逐渐被动;眼看能落脚的地方越来越少,朱印又一剑斩下一排刀尖,仍是如法炮制,竟是越掷越快。

紫袖听着风响,常明剑顺着去拨那钢刀的尖片,只是朱印手法怪异,力道去向不定,紫袖将钢片拨开也好,削断也罢,都趁着余势依然射入地里。每当他跳起来,朱印总能再将他逼向尖锋处。紫袖只看准刀刃的平面点去,借那一丝力道,在空中窜来窜去。朱印将二三十枚尖头尽数打空,又闪身向前,手里长剑将插进地面的那些纷纷挑起,再朝紫袖袭来。

紫袖闪躲一时,只觉眼花缭乱,自忖目前仍可支撑,只是如此下去,必定耗不过朱印,早晚不小心踩在尖刃之上,将脚掌踏穿——只有将始作俑者逼开,方能一了百了。想到此处,他足尖蓄力,在一枚刀刃侧面一磕,向前冲去。

朱印见他前来,竟横剑迎上,紫袖原以为他并不以剑术见长,此刻却眼前一晃,剑锋便近了数尺,心道:“好快!”危急中使出别离剑的一招“十八相送”,本应五剑连出,只因朱印的快剑直逼身前,自己仓促中只刺出两剑,几乎全出于求生本能,堪堪迎上他几近无影无踪的一击。两道剑刃甫一相触,“咔嚓”轻响,常明剑已将朱印手中长剑削断。剑锋毫无阻滞,向前疾斩,朝他头脸挥去。紫袖这一剑力道虽足,却也料定他必有后手,果然朱印见机极快,一看长剑已断,当即微微侧过头,同时将手中半柄残剑朝上一磕,竟比长剑更加得心应手,断裂的半截剑刃挟着风雷之势朝紫袖掠来。紫袖慌忙闪身避过,朱印早已稳稳落了地,不着痕迹地向后飘出二尺来远。

紫袖见他杀气全消,顿感周身一松,方才喘了口气,笑道:“果然还是动不了你。”

朱印却不说话,朝他淡淡一笑。紫袖瞬间瞪大了眼,瞧着一片轻飘飘的物事,犹如展翅的鸟,从他头上缓缓落下。朱印道:“算你赢。”

那一剑掠过,终究斩断了朱印包着头的白布。

紫袖办成这样一件大事,放在一年多前,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想的。此刻却毫无胜利的喜悦,全副心神都被他给吸引过去,指着他大叫道:“你……你……”

朱印弯腰捡起白布,攥在手里。满头金发打着卷儿,在日光下分外耀眼。

紫袖瞧着他一步一步走近,讶然道:“你竟是胡人?”又眯起眼看着,“蒙上头也看不太出来……”

朱印将地上尖刃都拾起来,丢进场边一个竹筐,紫袖也便弯腰去捡,只听他道:“我母亲是胡人,我长得却不甚像。”紫袖道:“我刚遇着你时,还以为你没有头发,后来看你也不忌口,才知道不是和尚。”他吃吃笑起来,看朱印金发剪得甚短,只觉好奇。朱印对上他炙热的眼神,便道:“要摸摸看吗?当是奖励。”

紫袖欢叫一声,冲过去轻轻碰那金色卷发,又轻又软,在指尖犹如流沙,散发着奇丽光辉。他细看朱印眉毛眼珠的颜色,也着实浅一些,一时满脸都是稀奇,叹道:“真好看啊,包起来可惜了的。我看京城也有不少胡人,若你哪天不做王府侍卫了,就能露出来了罢。”朱印道:“我这一辈子,都是王爷的侍卫。”

二人又去收拾战场,紫袖边挖铁尖边抱怨道:“怎么想起来这样一个损招儿,既不好躲,又不好收。”朱印道:“你前前后后也练了快一年半,虽不算久,总要试试火候。”

紫袖手一抖,装作平静地问道:“如何?”

朱印道:“内功,轻功,剑招,都走对了路。自行用功便是了。”紫袖停下手里的动作,正色道:“印哥,你为甚么突然同我说这些?”又顿了顿,转身朝着远处道,“王爷,到底甚么事?”

朱印回过头来站直,六王爷从树后踱了出来。紫袖道:“这是打算赶我出去了么?”六王爷凤眼中闪着两点幽暗的火,道:“当初不能说是我要你来,现在也不是我要你走。”紫袖道:“不就是你要我……”“殷紫袖,”六王爷微笑着打断了他,“咱们终将相遇的。你想早些明白,就早些滚。”

紫袖怔了一瞬,蓦然露出了然的表情道:“魔教有消息了,对罢?”

六王爷道:“尽快动身。”当即离了武场。

紫袖笑道:“怪不得,原是来开门放狗了。”

朱印将兵器架子完毕,二人并肩沿着长廊走去,紫袖咕哝道:“把你拿到的东西都给我瞧瞧罢。”朱印半晌突然道:“晚上去泡澡么?”

说话声越来越小,不知消失在何处廊檐下。

不数日,紫袖便赶到京城东南的赤土州。王府的探子连夜带回了消息:乔木庄二当家在赤土州坪县与人谈生意时遇刺,内情捂得死死的,语焉不详;起初有人说是魔教下的手,声音被迅速掩盖,波澜不兴。紫袖到坪县时,乔木庄的人已离开了,不少居民却仍小心翼翼,门市铺面到了天黑前便早早关门。他到二当家住过的宅院附近查问,也都说乔木庄无人受伤,只匆匆走了。

紫袖摸到宅子后门,一路观察,暗自思索。乔木庄是武林中数得着的门派,若说像凌云派一样遭魔教突袭,又为何掩盖消息?当下轻轻一纵,跃进院去,四下打量这座空寂宅院。宅中大体收拾得干净,也有些遗漏之处,可见着实走得急。他看过几栋房屋,便上了屋顶,朝下一望,却见空宅中有个人踽踽独行。

那人身着道袍,走路微跛,身后背着一张琴。紫袖看他走得一瘸一拐,却大袖飘飘,自有松鹤之姿,心下了然:这必是中露山大弟子任远村任道长了。中露山去来观名满天下,观主胡不归向来萍踪无定,近年更是极少现身,一应事务多由大弟子代劳。任远村跛脚长须,一张灵机琴名唤“消忧”,凝聚毕生功力,不知弹断了多少江湖绮梦。如今连他也来此探视,只怕这事不太简单。

紫袖正打算悄悄离去,忽闻一声冷哼道:“既来了,何不现身一会?”话音未落,伴着“铮”地一响,一道气劲眨眼便袭到面门。紫袖忙闪身一避,见任远村几个起落,已疾疾而来,不禁心头一惊:任远村回手拨动琴弦,劲力如飞,转瞬即至,可见功力之深。当下纵身跃下地来,扬声道:“晚辈并非跟踪任道长至此,只因听闻……”话未说完,二人相距已不过数丈,任远村持琴在手,长须飘动,琴弦又是“铮”地一响,一道劲力犹如刀锋,呼啦啦劈空而来。

紫袖长剑出鞘,“砰”地一声,将这道劲力生生扛下,手臂一麻。眼看任远村单手拨弦,气劲又接二连三袭来,他不欲暴露本门招式,便用了同朱印时常参详的一套少林乾坤剑,同这气劲缠在一起。紫袖此时研习佛门内功,配上这套佛门剑法,倒也天衣无缝。任远村见他法度谨严,脸色一缓,点了点头,便席地而坐,将消忧琴搁在膝上,信手一拨,一曲《阳关三叠》由指尖淙淙流淌。

紫袖见他停了攻击,知道这是在试自己内功,此刻已被琴声严严裹住,便也学他盘腿坐下,心想:别离剑中亦有“阳关三叠”一招,这琴曲要么分头牵制人心,要么一重比一重厉害。果然仅过片刻,便觉头晕。他运功相抗,琴声一层一层,清越散淡,却像收网般越收越紧,将他全身攫住。紫袖深深吐纳,暗自催动三毒心法,只当这是幻境,眼耳鼻舌身意,只为练功存在,无有声色,无有优劣。内息流转,将琴声一丝一丝隔绝开去。

任远村十指轻舒换了曲子,转为《万壑松风》,只听琴弦铮铮,澹然卓然,却自有一股摄人声威,指弦交错,隐隐竟如金铁交鸣。紫袖再难将其隔绝,声声入耳,呼吸逐渐急促,头顶冒出丝丝缕缕白气。眼见心烦意乱起来,正要忍不住站起,忽听有人哈哈长笑,声音盖过琴曲,传进他的脑海。紫袖睁眼一瞧,一个年长道士不知何时走近来,一袭半旧道袍,持一柄拂尘,手抚山羊胡子,径直走到自己和任远村中间。随着他的笑声,琴声便住了。

紫袖周身一轻,擦了把汗,向这道士行礼致谢,却见任远村也恭敬行礼道:“师父。”

他心中讶然,任远村是去来观的大弟子,他的师父,自然便是闻名遐迩的胡不归道长了,当下忙拜道:“晚辈见过胡道长。”

胡不归笑嘻嘻地将他一扶,称赞道:“小哥别来无恙?这一年多来进境神速,可喜可贺。”紫袖只觉一股淳和的力气将自己托举起来,听他的声音只觉耳熟,不由自主站直了瞧着他,鼻端又闻见一股酒气,忽然失声叫道:“大般若寺!算命先生!”

胡不归哈哈大笑,任远村先是一怔,迅即也笑道:“想是师父又装扮着唬人去了。”胡不归道:“这小哥是热心肠,那时为了老道,还赔上两文钱。你倒好,问也不问,在这里跟人打架。”任远村面色尴尬,同紫袖相视一笑。

紫袖看胡不归头发漆黑,面皮光润,虽身量清癯,却俨然一副超然物外的潇洒态度,除了一身酒气并未变过,此外哪里还像山道上那个脏兮兮的算命摊主?不得不暗自赞叹他变装精细。任远村便笑问:“小友身手甚佳,敢问尊姓大名?”

紫袖心里一动,暗自嘀咕:“我使的都不是凌云派功夫,不如直接编个假名字。”便胡诌道:“晚辈洪三,蒙任道长谬赞,何以克当。中露山两位道长,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同时得见,实乃三生有幸。”殷者红也,他自忖算是展画屏第三个徒弟,便觉这样叫也说得通。

任远村便朝胡不归道:“弟子在此一探,偶遇洪小友,想必也是为乔木庄一事而来。”紫袖心想:说不准中露山还有些消息,是王府不知道的,不如直说了好。当下便道:“不瞒二位道长,晚辈听说这事许是跟魔教有关,不由得想进来瞧个究竟,只是乔木庄嘴严,人又已走了,竟毫无痕迹。”

胡不归打量着空屋,任远村便道:“此事可疑,乔木庄声称无事,人也确实安然离了赤土州。若是有人行刺,看来却没跟着走,也或许要另寻机会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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