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风闲收好电话,听林振山一遍遍复读着那拗口的名字,他像是被某种力量驱使着,下意识地去纠正:“不是新开的。”
“啊?”林振山更好奇了,“你去过?”
“……去过。”
没人比他更熟识海滨那片区域了。
黎音曾在那一带租了套房子,没转院之前他经常要带黎音去I大附院复诊,黎音不愿意打车和坐公交,每次出入都要他开车接送。到了医院后,黎音想一个人待着,他就去邻近的海滨吹风散心。
作为I市的观星圣地,海旁常年聚满了游客和各路摄影发烧友,单反相机一台台架起,黎明过后,人潮接连涨起,摆摊的小贩和街头艺人也争先抢占位置。一张张红飞翠舞的桌布铺地上,卖什么都有,自家种的樱桃、古董级的磁带、现捏的泥人面塑……
那一整个夏天他都这样频繁地进|出医院。这条长廊几乎成了他第二个家,走几步能买咖啡,哪家店生意最火旺,黎风闲也许记得比导游们更清楚。他垂低眼,不自然地抚了下袖扣,再抬眼时,林振山笑吟吟靠过来,“想什么呢?又在想你那暗恋对象啊?”
第64章 投资
在F国的交流活动主要围绕传统、创新和传承三大主题展开。主办方是一对移居F国多年的华人夫妇,他们与林振山是旧识,黎风闲刚在会议厅讲完两小时题目,老夫妇就马不停蹄邀请他们到楼上的私人会所休息。
会所位于大厦的最顶层,九十九层楼高,有一大片弧形玻璃,纵览一百八十度无敌海景,油画般高饱和的蓝天平展在窗外,明净得叫人晃眼。
老夫妇专程带了茶具和泉水过来,他们是这里的常客,服务生也很上道,一来就带他们到景观最好的包间。
选定位置入座后,老夫妇将茶具交给服务生,叮咛他务必用自来水冲洗三分钟,不用加洗洁精,也不能用抹布擦干,甩甩晾干就可以了。
林振山呵呵摇手:“别啊老谈,我就一俗人,喝不来这么好的茶,别浪费了。”
“你喝不来是你的事,这是给风闲的。”谈老先生摘下眼镜,就着衣袖擦了擦,“人家讲了两小时课,你倒是清闲。”
“我也就清闲半天。”林振山道,“晚上就该我了。”
老太太从提包里拿出一条手绢,丝绸面料,在日色烘烤下涌动着金棕色的流光,面上三朵绣花一下子活了过来,仿佛凑近就能嗅到花香。
“这是我女儿绣的,可惜今天她有事来不了。”她将手绢递给黎风闲,眉眼含笑,“这手绢就当是赔礼好了。”
“客气了。”黎风闲不露辞色,接过手绢叠放一旁,没再应话。
没婉拒,也没收好。
老太太朝她丈夫一瞥,还欲说什么,服务员带着洗净的茶具和煤气炉进来,谈老先生假意没看见妻子的心思,把泉水倒入锅中,开大火烧煮。
“以前年轻的时候不懂喝茶,什么绿的红的白的,全都一个味儿。”他掏出茶饼,取一茶匙倒进碟中,用瓷棒碾成细末,再过一遍筛才拨入紫砂盏中,“现在老了,倒是整天研究这些打发时间。”
林振山对这套茶具颇感兴趣,捏着小茶杯转了转,“你这日子过得够舒坦啊。”
“哪里。”谈老先生说,“曲社的事情可一点儿也不舒坦,那个日本人你有印象吧,姓藤本的,上回他赞助了一场演出,反响还不错,这回他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说想要修改一下服装,加入和服元素。”他摊手,“你说这能成么?”
“藤本……”林振山略一凝思,不太确定地说,“是以前老找风闲那个地中海吗?”
“对。前几天他还打电话给我,问我风闲这次是不是要过来。”聊话间,烧着的水咕噜起泡,谈老先生端起铁锅,往汤瓶里注热水,“我寻思这事儿也瞒不住,就告诉他了……”
他迟慢地看了黎风闲一眼,“风闲,你不介意吧?”
“没事。”黎风闲说,“曲社那边已经通知我了,说藤本先生今天早上到机场。”
林振山诧然:“啥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谈老先生放下铁锅,晃了晃汤瓶里的热水,然后一手逆时针拌和茶叶,一手缓缓倒入少量沸水,调成糊状,“你知道有什么用?还能把飞机拦下来不成?”
“呸!”林振山最看不惯那日本人,手指在头顶上画了个圈,“这老头再敢骚扰风闲小心剩下的头发都掉光……”
桌底顿然响起手机铃声,老太太拿出手机,嚯一声:“说曹操曹操就到。”
林振山鄙薄:“毛病。”
老太太接起电话。
和对方简短交流几句后,她目光转向黎风闲,秀眉轻攒,用唇语示意:“找你。”
黎风闲点头,从老太太手中接过手机,起身离席,到门外接电话。
“お久しぶりですね、黎さん”(好久不见,黎先生)
黎风闲靠在门廊,“好久不见。”
藤本语气雀跃:“一€€にお食事でもいかがでしょうか?”(能赏个脸一起吃晚饭吗?)
“我想没这个必要。”黎风闲垂下脸,盯着地上的红地毯,“我以为上次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果然,电话那头噤了声。
时间过去一秒,两秒,藤本还是没出声,黎风闲耐心告罄,拇指点上屏幕,几乎是同一刻,藤本的声音传过来:“本当に昆€€を€€めたのでしょうか?”(你真的放弃唱昆曲了吗?)
黎风闲移开拇指,搭到手机外沿,紧了紧:“跟你没关系。”
返回包间时,席间聚谈已经转移到了茶叶上。
老太太看了黎风闲一眼,接回手机,像是想问又无从开口的样子。
黎风闲明白她的意思,说:“没提上次的事。”
“唉。那天吓着薛淼了吧。”老太太托起茶碗,掩唇浅啜,“小姑娘才入行就碰上这些事儿……藤本也是,打什么主意不好,非要搞这套坏的。”瓷桌轻碰,老太太搁下茶碗,慈爱笑道,“好了。不聊这个了,他们在点茶玩儿呢,你也过去看看吧。”
“好。”
长桌另一边,谈老先生将调好的茶膏推到林振山面前:“第二和第三汤你来吧。”
林振山跃跃欲试,拎起汤瓶和竹筅,口中念念有词:“第二汤自茶面而注之,周回一线,急注急€€€€!*”见汤花发起,浮沫乱飘,林振山紧忙收了手,把汤瓶塞给刚过来的黎风闲。
“你这不行啊老林。发点错了,”谈老先指着茶杯,“你看,沫全都散了。”
“不就用力了点嘛。”林振山单手叉腰,不是很服气,“再来一次试试!”
“你先别急。”谈老先生又将另一盏调好的茶膏拿给黎风闲,“让风闲也试试?”
“喂,你什么意思?”林振山一口干掉那杯零分的茶作,跺下茶杯,“欺负老年人是吧?”
“欺负谁?”谈老先生笑容敦厚。
“我!”
他们站着身,一人一句斗嘴,等水再次加热,灌进汤瓶,两人才意兴阑珊地住了口,双双看向黎风闲。
黎风闲左手持壶,水柱贴着杯沿打圈注落,右手执起茶筅,指绕腕旋,顺往一个方向搅拌。
待茶沫上浮,一收即停,没半滴多余的水花淌下。
“这盏咬得漂亮!”谈老先生赞道,“比老林的好多了。”
“运气好。”黎风闲放下汤瓶,“再来一次就不行了。”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林振山揣手坐定,“都是自己人,就不用给我留面子了。”
“这两周辛苦你们了。”老太太闲来无事也在一边调茶膏,“昨晚那几个教授,个个都在更年期,死犟得很,还特别爱杠……你们就多担待担待。”
“就是!”作为受害者之一,林振山调子都拉高了,“那个谁,胡子拉碴那个,跟他说抒情性吧,他嫌你不够戏剧,跟他说文学价值吧,他又开始扯舞台效果。牛头不对马嘴就算了,还一直在那儿阴阳怪气……”
“所以说风闲脾气好。”老太太甩给他一个眼刀,“今晚轮到你的时候你可千万得忍着,别跟他们吵起来。”
林振山胸一闷:“我是这种人吗?”
“最好不是。”谈老先生秒接。
面对夫妻俩的混合双打,林振山举高双手放弃抵抗:“行吧行吧,我尽量忍着。”
“对了风闲,听说你最近在帮知渝训练新人?”谈老先生筛了点茶叶出来,问,“是个演员?”
“嗯。”黎风闲从实道,“他们剧组的。”
“知渝这人真是,性格随他爷爷,想一出是一出……”堆好茶叶,谈老先生捡起托盘里的茶虑,拈手中把玩,出词吐气都夹着股沉幽,“这套茶具还是他爷爷送给我的结婚贺礼,听说是在哪个拍卖行拍下来的,那时候还跟他说我用不上这么好的东西,送我就是浪费钱。”
“没想到啊,现在是派上用场了。”他语意不详,目带审视,睇向黎风闲,“风闲,你知道古人斗茶斗的是什么吗?”
“一斗茶色,二斗水痕。”
“是啊。”谈老先生低低笑起来,“但想做到出神入化,光靠技法是不够的,还要有一套好茶具。拿着十几二十块钱的茶杯,就算你技术再好、手法再精湛,也点不出一杯好茶。”他放下虑子,说,“所以在拼茶色水痕之前,还要评比茶具的优劣,茶叶的色相以及白水的来源。”
“这算什么?”林振山取一片茶叶嗅了嗅,“有钱人才玩得起的游戏?”
“每个游戏都有每个游戏的规矩。”谈老先生说,“就像以前想进科班,一你得是本地户口,二你得脾气够好,不能跟老师顶嘴,叫你左脚出就左脚出,错了就老老实实挨打,别问那么多为什么。入行后听得最多的问题一定是唱了几年?师从何处?去过哪些剧场?事事都以资历排先。这些门户概念放现在看肯定会被人骂老古董,但行规就这样?你是守还是不守?”
“老谈。”林振山一眯眼,“说话别绕圈子嘛,听着费劲。”
谈老先生笑而不答。
“都饿了吧?”谈老太太将餐单分给对面两人,坐下时有意碰了下丈夫的小臂,“叫点吃的,别光顾着聊天把肚子都聊饿了,有什么事儿吃饱了再说。”
餐单上多是刺身甜点一类的食物,黎风闲没什么食欲,象征性要了杯饮料,便把餐单放到旁边空位上。
“风闲不饿吗?”谈老先生拿着点餐机,先戳了个海鲜大拼盘,又加了两碗沙拉,“这里的玫瑰泡芙很出名,得尝尝,真的。”他添上四份泡芙,转问林振山,“你呢,老林,有没有什么想吃?”
“随便吧,我都行。”林振山懒得去看菜单上的字,一拍肚皮,“别点太多了,我最近在减肥。”
下完单,谈老先生又和他们聊起这个茶饼的故事,顺便复盘了一下姚知渝祖辈的发家故事,连服务生开始布菜了也全然不觉。
拼盘冒着缕缕冷烟,各式鱼片码列在冰上,叠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分量十足。
老太太动筷给黎风闲夹了片三文鱼,强行中断老伴那无休无止的回忆录:“多吃点,都是新鲜的。”
“谢谢。”
“你也是。”老太太又给林振山挑了块北寄贝,“这个低热低脂,放心吃。”
餐桌上一时安静无比,黎风闲喝一口冰咖啡,佐着微苦的余味夹起刺身放入口中。
软腻的质感粘附在齿舌间,一嚼动,鱼腥味即刻脱颖而出,钻进了呼吸道,泵进肺里。
胃部也应激似的搅成一团,黎风闲又喝了小半杯咖啡,感觉后背有汗在滑。
“风闲这是怎么了?”见黎风闲停了筷,面色青了一圈,谈老先生关心问道,“不合胃口?”
“早餐吃多了。”黎风闲随意扯了个借口。
“哦,这样啊。”谈老先生笑笑,“那就当陪我们几个老骨头聊聊天好了。”他端起盏杯,仔细瞧着上头的纹路,喟然而叹,“我都十几年没见过知渝的爷爷奶奶了,他们身体还好吗?”
黎风闲轻轻嗯了声:“都很精神。”
“那就好。”谈老先生摸着杯子,像是自说自话,又像故意说给其他人听,“知渝这孩子从小就野,家里人惯着他,没吃过多少苦头,现在跑去混电影圈……”他摇摇头,“真不怕跌跟头。”
“谈先生。”像是早有准备,黎风闲礼貌地正视对方,“请您有话直说。”
“好那我就直说了。”谈老先生也不客气,焊在脸上的笑顿时销声匿迹,“风闲,你没必要跟他们混这趟浑水。来拍电影的演员有几个愿意规规矩矩跟你学?一年半载他能学会什么?最多学个皮毛,形似而神不似。现在很多二流剧团都松散了,没以前管得那么严,有瞎改剧本的,有唱错词儿的。你想想,专业剧团都这个样,他们拍电影的能有多少耐心?拿出去不就是让人看笑话。到时候风评差了,给演员买两个新闻就翻身了,他们又不靠这一部电影吃饭,日子照样能过。那你呢?你能吗?闲庭能吗?”
“好了,别说了。”老太太在桌底下杵他一膝盖,“你管这么多做什么?风闲有自己的想法。”
“这不叫想法,这叫一时冲动。行内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你有想过以后怎么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