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眼(卿淅) 第54章

草草解决完这顿晚饭,林振山窝在沙发里晾肚皮,两根手指托着本历尽沧桑的小型笔记本€€€€

封皮焦黄曲翘,软不拉耷的,像在水里泡过一遍。

内页全用白线缝在一起,是本手工钉装的线装书,能看出整理者是个考究人。

幸好时间这把杀猪刀削皮不伤肉,内文字体依然清晰有致。

“讲什么不好非要讲紫钗记?现在都没几个剧团演全本了,用的还是八几年的录像。”林振山惋叹一声,“老谈这人真是……轴得要死。”

“天虹的?”黎风闲选择性接收前半段话。

“嗯,天虹第一次出国演出,唱的就是折柳阳关。”林振山把笔记本盖到腿上,仰起脖子,凝注顶上飞碟一样的烟感警报器。

“那会儿袁溪和搭档天天吵架,从早到晚不带歇的,妆造能吵,走位能吵,吸气慢了半秒也能吵。两个人一碰面就犯病,谁劝都不好使。后来团长觉得他们吵架吵得挺有创意的,就搬张椅子过去,一边听他们吵架一边改剧本。”

“那时候没人看好天虹,都说我们是观光团,到欧洲走个过场而已,凭什么能拿奖?连我们自己都这么想。几十个剧团参赛,凭什么是我们?出发前谁都不敢提比赛两个字,就当是场普通演出,尽力就行。可咱们团长说……说天虹能拿奖,一定能拿奖。”

林振山万感齐上,指关节抵在眉心压了压:“可惜没等我们回来他老人家就走了,留下这么一个剧本,媒体夸他的话一句没听着……早知道就不在欧洲庆功了,说不定能赶上最后一面,圆他个心愿。”

黎风闲清理完桌面,坐下,给林振山倒了杯水:“但你们把他的心愿保护得很好。”

林振山笑开:“折柳阳关?”

黎风闲摇头道:“是天虹。”

停了一息,林振山才€€€€接过水杯,别过头啜一口:“所以风闲,你别听老谈扯那些大道理。他们那圈人就喜欢搞血统论。血脉一定要正、要纯,要师出有门,就算你唱得再好,贡献再多,叫不出名字的一律打成野班子,说什么都是邪门歪道,有失正统。真按他们那套标准来搞传承€€€€”

“说真的,还传个什么劲儿啊?早晚不都得绝后?”

喝完一杯水,林振山起身散步消食,绕着房间内沿走:“你也看见了,这几年讲座开得越来越多,从大学开到高中,从国内开到国外,内容大差不差,都是些理论上的东西€€€€什么是气口啊,什么是正字正音,什么是以四声协五音……”

“但想教会老百姓‘看戏’,光靠事先教育是不够的,很多内核不是一本书,一段录像就能讲明白,得让他们亲自去看、去感受。那么问题来了,你靠什么吸引观众呢?”

绕了房间一圈,林振山到窗台前站定,摆弄起主办方送的塑料小花,像发现什么新玩具,笑着拈了拈花瓣:“早年曲高和寡的亏我们吃了,没钱、没观众、没新人。一场演出百来块工资,二级八百*,一级一千*。到八十年代末,转行的人越来越多,不用养家糊口还好说,有家有孩子的,谁愿意跟你这么个熬法?这可是戏曲史上明确记载的事实。”

“后来国家开始投放资源,救活了一批项目,也有剧团主动复排传统戏了……结果呢?还是没观众啊。没观众就没市场,演员也是要吃饭的,梦想吹得再好听也不顶用。为少数人服务是没前途的,昆曲之所以没落,是因为不愿意与时俱进。像老谈那种,他是个理论家,他不懂演员是什么心态,他不知道申请经费,请人排戏是多麻烦的事儿,他只知道这是联合国给的荣誉,你们不能动它。”

黎风闲看着他的背影,眇眇忽忽,像回到二十年前,那时林振山也是这样站在窗边给他讲剧团里发生的事情,天南海北,再艰厄的苦难他都可以挂着笑说出来,变成一个个逗趣的黑色幽默。

有时候林振山会望着剧团荒芜的后院发呆,他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就叫一声林叔叔,等林振山转身,继续眉飞眼笑地说他的故事。

天虹和闲庭不一样,他们团长半路出家,手头经费拮据,成立初期走了不少弯路,人脉也没好好疏通,演出全靠募款和赞助。

林振山师承名家,父母都是生意人,小时候养尊处优,不愁吃穿,殊不知离开家门后,曾经最激扬的雄心壮志一朝成了最不值钱的白糖二两€€€€

说到嘴边是甜的,但不管饱。

只有走过这条路,才感悟一切理想主义的词汇都是象牙塔里的高墙。

所以林振山经常告诉他,坚持是一件很难的事,但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如果毅力不足以让你支撑下去……那就尝试让自己爱上它。

黎风闲走到他身旁,除去发间变白,林振山还是当年那个首屈一指的巾生。年轻时养成的生活习性年复一年地保留下来,银灰色西装裹在他挺实端方的身躯上,嗓音苍劲,带着点锉磨出来的颗粒感,不显老态,倒有种另类的潇洒。

“住我对门的老太太今年九十六岁了,没读过书,字都认不全,但能哼哼两句《思凡》,我问她从哪儿学的,她说没学过,是跟电视里的人唱的。”林振山把塑料小花递给黎风闲,“去听讲座的不一定有人家老太太学得快。传承嘛,先想好怎么传下去才是正道,上上电视上上电影又不是坏事,非得上长安大戏院才叫正统?”

“我明白。”黎风闲接过小花,分量轻飘飘,盆底还有点割手,塑料得名副其实。他转了转花盆,不知道碰到什么开关,花身左右一摆,细管里居然冒出片新叶子。

“好兆头。”林振山管不住手,逗猫似的勾勾叶子,“你看,这就叫枝繁叶……”

茂啊。

正想说句勉励的话,结果那绿叶十分没良心地往后一闪,不打算配合他的演讲,蔫溜溜地倒下去。

林振山:“……”

什么东西?

“咳。”他缩回手,神色自若道,“二十一世纪了,封建迷信不可取。”

“嗯。”黎风闲又拨了拨叶片。

这次它没躲,叶片一卡一顿地竖起来,向着林振山的方向摇了摇,举止傲慢,像在和他示威。

岂有此理?林振山不服,胜负欲上来了:“你再按一次试试?”

黎风闲照做,叶片还是那副招摇的模样,原地蹦弹两下,没有要萎落的迹象,轮到林振山一碰,它又惨兮兮地弯下去。

跟这枚反叛的叶子玩了几轮,林振山终于投降认栽,十次有九次都是他倒霉,到黎风闲手里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堪称妙手回春,药到病除。

“一玩具也能这么偏心?哪家公司做的?”林振山翻过花盆,意图找到这破花的发源地,“概率也太假了点。”

然而盆底空无一物,连个安全标签都没有,不知道主办方从哪个坑里搜挖来的。林振山把塑料花抛还给黎风闲,强死强活找了个补:“你带的那小演员是不是姓叶?算你俩有缘好吧……”

他小声咕囊:“……就听你话。”

“是吗。”黎风闲抱着花盆,绷了一整天的神绪松弛下来,手指挑起一截叶片,轻声否定了林振山的评价。

“他不听话。”

“怎么?”注意力顿时转移到这句话上,林振山摸摸下巴,“比闲庭那几个还难搞?”

毕竟坊间有传,闲庭新一代个个都是小霸王€€€€年轻、有活力,又不服管,身上永远背着个引爆器,初生牛犊天不怕地不怕,一听有人说闲庭坏话就全自动放炮,连指甲盖都刻着护短两个字。

这里面有多少夸张成分,林振山动动脑子也能想明白。对闲庭有意见的人一抓一大把,芝麻绿豆大的小事都能跟你争斤论两,进而上升到教养、品行、道义问题。

说穿了不过是少年气盛,也是这个年龄的通病,在大环境下根本评不上什么毛病,不过放到科班前辈眼里则完全不同,一顶嘴就犯了大忌€€€€以前老师怎么要求他们,他们就用同样的方式去规限下一代。

脾气冲的会直接给新人们上规矩,丁点儿情面都不留,或者一通电话打到黎风闲手里,让他多管管这群兔崽子。

可这么多年,林振山就没见黎风闲刻意“管”过这群刺头。

别人告状那些话他多数都当耳旁风给放了,除非遇上一些瞎编乱造、扣帽子的责难,他才会坦实地跟对方说€€€€先惹事的不是闲庭。

明明没半句重话,却愣是把人气得找上协会主任诉苦,说他们上梁不正下梁歪,而这根上梁可能还会追溯到黎音、黎风闲的外公,又或是某个更古早的人物,五六十年前的旧账挨个算,搞得林振山一个头两个大。

他知道黎风闲是真不爱操心这种事,原则之内,不越线就行,没其他剧团那么多禁令,主推一个奔放和自由,老的小的怎么舒服怎么来。

林振山见过这群后生。本尊们没有谣传中的那么野蛮生长,见了他会安安分分叫声林叔叔好,再轮流倒茶敬零食。

但真要论广大意义上的听话……除了黎风闲一直在带的薛淼,其余人高低有几斤反骨在身,时不时冲你唱个反调,作个小妖€€€€当然,这都是混熟以后的事,崽子们再疯也不会主动去咬外人。

他以为黎风闲对“不听话”这件事已经安之若素,难得听到抱怨,心里那股八卦劲一下上来了,长眉微挑:“跟你耍大牌了?还是迟到早退偷懒喊累吃不了苦€€€€”

将能想到的“原则以外,越线的事”全念个遍,见黎风闲没出声,林振山瞪起双目,疑惧暗生:“不会全中了吧?”

看给愁的。

“是太勉强了。”黎风闲说,“练习强度都快赶上薛淼了。”

此言一出,林振山不禁讶异:“他这……没受伤吧?”

薛淼是圈中出了名的拼命三郎,小辈们没一个能赶上她的训练时长,日程排得比科班学员还满,要不是为了维持生命体征,她可以不吃不喝不睡,二十四小时全泡在练功房。

这种近乎自虐的练习方式需要日积月累的基本功来支撑,且通常以年作单位。

没受过系统性的训练很容易拉伤挫伤,一个发力不当,核心失衡,轻则脱层小皮,重则韧带撕裂,哪个都不是金贵大明星能遭的罪。

黎风闲微微叹气:“暂时没有。”

“往好处想,有这觉悟也是好事吧……”说着,林振山横目右扫,意有所指道,“反正你们闲庭出来的个个都是倔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黎风闲:“……”

接下来,两人又对了对明天的行程,早午晚分别要跑三个不同的地方,完事后还要去曲社教戏,几乎腾不出时间休息。

主办方虽然安排了两个助理帮忙,但都是本地的大学生,经验不足,也没话语权,最多负责一下文书工作,以及给他们当传话筒,向负责人转达他们的需求。

像明天那种场子,两个助理显然不够用,主办方大概也心中有数,提前和他们道歉,说尽量多叫几个人过来。

林振山正想联系负责人问问明天的人手安排,对方就发来一份名单表,一共五个人,其中还有个眼熟的名字。

“嚯,谈俪,老谈怎么把他女儿塞进来了?”林振山一肘子拐向黎风闲,“你记得谈俪吗?小时候见过的。”

“没印象。”黎风闲连她的名字都想不起来,这个“小时候”估计是两三岁的事了。

“好好一个博士生来给我们当跑腿,真是屈才了。”林振山存好这几个人的手机号,再抬首,对面大厦的LED大屏幕毫无预警地亮起白光,一排红色大字飞驰而过,从中迸脱出一道清丽剪影€€€€

画面中的少女身披白纱,手捧鲜花,端坐在宫殿中央,两边耳朵各扣一枚紫藤耳坠,随着镜头推进,光润清湛的眼眸微微挑高,嘴唇自然微张,庄严与高傲并重,完全不逊于艺术家笔下的神女。

“这不是最近挺火的那个明星嘛?”林振山问,“岑末?是叫这个名字吗?”

“对,知渝那电影找她了。”

不过两句话的工夫,画面里的场景翻转,少女抛下那身婚纱,来到了沙滩,以背心热裤示人,怀中捧花也变成了排球。两脚前后开立,左手抛球,一个漂亮的发球姿势。

林振山受不住这忽闪忽闪的光效,按着眼窝缓了缓:“那行英文写的什么?我都没看清。”

“恭喜岑末首张数字专辑销量破四千万。”黎风闲照直翻译。

“四千万?”林振山再次感受到自己的孤陋寡闻,“难怪公司这么舍得花钱,广告都买到F国了。”

“这是粉丝投的,不是公司。”

“……厉害。这还要公司做什么?粉丝出钱又出力,广告费都替他们省了。”林振山对这套粉圈玩法兴趣缺缺,也无意了解更多,反身去茶几接水,回来时却发现黎风闲出奇的投入,一眼不眨地望着那块电子屏。

视频背景不知道什么时候跳换到学校礼堂,少女坐到一架钢琴前,腿上盖着大一号的校服外套,和身旁的男生联弹演奏。

作为粉丝应援,短片自然以岑末为中心,所有素材都经过后期加工剪辑,因而视频中的另一人始终没有入镜,仅有一双手闪映而过。

但黎风闲还是认出来了。

那双手指甲平整、指骨瘦长、隆起的部位苍白有力,筋络起伏的纹路像一条条青色藤蔓,从手背不断向上攀缘,直至没入衬衫袖口。

他曾无数次观察过这双手。

握着话筒时的从容自在、伶仃垂落时的孤立无援,左手有很多下意识的小动作,每次舒张和收紧都能看见皮肤底下清劲的骨架,仿佛是由某种坚不可摧的物质雕刻而成,碾不碎压不垮。

“……风闲?”

林振山眯起眼看手表,“快八点了,我先出门了,你晚上好好休息。”

“我和你一起去吧,一个人讲三小时太累了。”黎风闲收起心神,侧身去拿挂架上的外套,全然不给林振山驳回的机会,直接回房换衣服。

“唉……行吧。”心知劝不住他,林振山瘫坐在沙发,目光停留在对楼的大屏幕上。

下了戏台,出了闲庭,他从未见过黎风闲对谁表露过这么深晦的注视。

那视线滤掉了所有不分青红皂白的光污染,清淡得像在看一件易碎珍宝,每个落点都小心翼翼,不敢轻易将重量交付出去。于是藏匿其中的情绪被迫压缩成一个小白点,坠在颜色最深的地方。

林振山一拍脑袋。

什么叫踏破铁鞋无觅处,什么叫捂住嘴巴也会从眼睛里跑出来?

他点开手机,在搜索栏里输入岑末,下面自动弹出一堆关联词€€€€

岑末承认恋情

岑末官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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