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叶筝笑着接她的话茬,“没事。”
“我就说嘛,张决那面相看着就刻薄恶毒,没安好心,”白晏食指拉了下自己的眼角,“还死鱼眼。”
四楼是女生住宿的地方,叶筝一个大老爷们进楼不太方便,他把行李箱放在楼梯口,让白晏自己推进房间。之后他又下去搬了两三趟行李,最后一次到四楼,他听见黎风闲和薛淼在缓步台说话。
“你们八点下来。”黎风闲把一串钥匙交到薛淼手中,“今天先排一次《说亲》《回话》*。”
“好。”薛淼收起钥匙,又对刚上来的叶筝点点头。
“老师,那我几点来?”叶筝问。他不知道剧团排戏算不算“机密”,如果不允许旁观他就等时间到了再下来。
“你现在就过来。”黎风闲示意他下楼说。
“那等会儿见。”薛淼等他们离开了再回房。
两人走到二楼练功房,黎风闲打开面积最大的那扇门,让叶筝脱鞋进屋。
踏入秋天,伏秋天气渐渐降温,叶筝挺抗冻的体质都会在早上觉得有点小凉,此时门一开,风簌簌地吹,带一种干爽的花木香,很有清秋的味道,亮光从百叶窗的缝里斜射|入屋,靠近窗的那一侧地板尽被这样的金光覆盖着。
“准备唱哪一段?”黎风闲抱肘问。
“豆叶黄、玉交枝?”叶筝也不太确定,“最近在练这两支曲,感觉熟一点。”
“那就这两支。”黎风闲搬把椅子到后场,“你先唱一次,开开嗓。”
没有道具、没有戏服,可以说是无实物表演,这时候很看演员的声嗓能不能把观众带入戏。
这两支曲要表现出杜丽娘的失落,她寻不到她想要的东西,眼前景致一片凄冷,眼神、表情、动作、声音,都要归为一体,从寻梦时的春心飞漾转换到寻梦失败后的怅然沮丧。
而两支曲中间的念白也是这场戏的难点之一。它要有少女的迷惘和哀伤,行腔似哭未哭,不能做作。
叶筝在房内练习开嗓,廊窗上趴了两双眼、明火执仗地偷看,黎风闲坐在门边,她们不敢进来,就人挤着人往那一横截的窗户靠,像麻雀一排排立在电线杆上。
唱了两次,叶筝总觉得情绪不是很到位,声啊调啊都是对的,但就是念不出那种少女情思闷涩的感觉。
门外,白晏扒着廊窗,又把耳朵贴上去,一个人占了老大空间,还没仔细听,胳膊就被人拉到后面,“白晏!文辛!赵丹丹!你们这就没意思了,就你们三个人看啊?倒是留点位置给我啊!”
“来来来,这不给你留了位置嘛。”白晏往边上缩了点,揽过后面说话的女生,“萍萍,快用你尊贵的VIP五旦身份锐评一下叶筝。”
“滚,你这不是在给我下套吗?老师带的人我也敢锐评?我算哪根葱?”周萍本音很像娃娃音,语速稍快一点就自带一种Q版效果,“你怎么不让淼淼去锐评?”
“€€,我要的是锐评,咱家淼儿纯正老实人,怎么可能说得出那些很犀利的话,问她什么都是‘还可以呀’、‘不错呀’。”白晏窥察着门内情况,压低声,“嘘嘘嘘,马上要唱第三遍了。快来快来!”
有门窗阻绝,房内声音仍是豁亮,“是这等荒凉地面”,叶筝手上摹效出开扇的动作€€€€
扇子平开,拉出去,扇动两下,再往下走。
“没多半亭靠边。”收起扇子,双手起一个翻云手。
“嗯?这不是唱得还行吗?”周萍也找着空隙趴上去,“方新元为啥跟他有仇一样?”
白晏嘴唇微勾,“你懂什么,毒唯只对真嫂子破防。”
这一笑还没笑完整呢,黎风闲忽然看向廊窗,吓得白晏长辫一甩,忙蹲下去,“我的妈!超声感应还是怎么回事?”
跟着,门打开,黎风闲视线扫过门口立正的几个人,“你们早到就先进来。”
“……嗯好。”周萍点头如捣蒜,她捞起地上的白晏,膝盖一提,正好顶在白晏屁股上,“驾!快走啊老白!老师让你进去坐着看!”
白晏:“我擦,你要不要再喊大声点?楼上都听到了!”
“没办法,咱们唱戏的嗓子就是亮了点,”周萍双手合十,“对不起咯。”
八点,集训的人陆续进门,薛淼最后一个到,她穿着整套雪白的戏袍,带了发片,在往袖中塞红丝巾。叶筝把前场位置让给她,自己走到黎风闲椅子边坐下。坐地上。
要唱《说亲》《回话》的人一共有四位,他们都换了衣服,很素净的颜色。叶筝不了解这两€€戏,抽出手机上网查了一下,看个大概。
《说亲》《回话》出自蝴蝶梦,讲述庄周假死之后幻化成楚王孙试探妻子田氏是否忠贞。而这两场戏要展现出庄周妻子在见过王孙之后对他思之不忘、欲爱难爱的复杂心理。
前场。薛淼先出台,唱引子,“纱窗清晓睡觉起,伤心有口难言。”引子结束,接念白,“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跟了黎风闲这段时间,叶筝看昆曲也从不懂到能自行摸索出一些门路。有句俗话叫一引、二白、三曲子*,意思是引子最难,念白次之,再下来才是曲子本身。因为引子安排在演员刚上台的时候唱,若是上台的人心慌意急,那嗓子就容易发紧,唱出来的声儿就不对。
叶筝能听出薛淼现在的唱腔没问题,行腔咬字都很利落,在她舒适区范围内,就是不知道正式上台会怎么样。薛淼自己也苦于这个难题。
四人表演完,练功房里响起掌声。叶筝也在鼓掌,还对薛淼比了个大拇指。
生旦净丑都全的一台戏,这是叶筝第一回看《蝴蝶梦》,前半部分由薛淼独唱,唱到“处深闺年将及瓜”时,袖中甩出一道红帕,有如魔术般绽出的一朵鲜花,在全素装扮里很是惊艳。那抹红光久久留在叶筝的视网膜上,到戏散了依然历历在目。应了那句老话,无情不动人,无技不惊人。
耳边沙沙的笔记声停下,叶筝侧眼看过去,黎风闲把笔夹进笔记本里,书页一合,叶筝的心跳开始加速。
要来了,下一个就轮到他。
“叶筝。”黎风闲点他名字。几乎是一瞬间,十几个人全看向叶筝,有挑剔的、稀奇的,像在等真正的好戏上演。自打那次MAP的解散演出后,他再也没有试过在这么多人面前“表演”。细数不过十三个人,是演唱会上的千分之一,但叶筝还是无可避免地绷紧了呼吸。
从地上起来,走到前场中央,几步路的距离,叶筝手心有汗渍洇出。交换位置时,薛淼向他笑了下,无声道“加油”。
等叶筝站好丁字步,准备亮相。
“开始吧。”黎风闲说。
“他兴心儿紧咽咽€€€€”假意手里有一把折扇,叶筝把它横于胸前,另一只手捏着兰花指,轻轻走台步,一步慢,两步快,边唱词边像是寻到了一个地方,眼神端量着周围,又€€向远处,“寻来寻去,都不见€€€€”
牡丹亭、芍药栏,是个杳无人迹破陋的院子,哪来什么美景良人呢。
念白时,叶筝往里咽了一点点,嗓音显得略微哽塞。之后他把玉交枝也唱完,根据戏文,他在末尾做了个跌坐地上的动作,眼睛失神地望着某处。
唱完,没有掌声,也没有人言语,练功房内静寂异常。坐这么一下,叶筝腿犯麻了,脚跟子虚虚软软踩不真实,站直身时还打了个晃。
“薛淼,周萍,”良久,黎风闲终于开口,“你们一人唱一段给他看。”
完了。叶筝心当即一坠,听这意思应该是不满意。回到最开始坐的地方,黎风闲一双长腿就在他旁边,但他没有、也不敢去看黎风闲。
把膝盖竖起,叶筝抱住两条腿,大腿贴向前胸,身体缩成小小一团。他竭心贯注地看两位女孩演出。唱得太好了,是女性嗓音才有的质感。《寻梦》是难演的,黎风闲和他说过,是难演,不是难唱,闺门旦的必修课之一,一千个人可以唱出一千种不一样的寻梦,是伤感多一点,还是哀戚多一点,情绪的糅合过渡需要演员自行揣摸。
薛淼唱得很规范,是教科书中一步一解的唱法,至于周萍,她的情绪转变要更奔放一点,观众一眼便知她是喜是悲。
两位女孩表演完,黎风闲把笔记本递给他前面的男生,“你们到另外两间房练。饿了就自己下来吃饭。”
“好。”男生收好笔记本,打开门,一行人很快便离开了。
叶筝还坐在地上,一刻不停地回想着刚才的演出。直到一只手落在他头顶上,轻力揉了一把。
“是不是觉得自己唱得很不好?”黎风闲问。
叶筝转头,抬起眼去看黎风闲,里面有他自己无法觉察的茫然,“难道不是……”
“你是没她们好。”黎风闲收回手,手指顺势垂落,不经意地擦过叶筝耳廓,“但你要知道,薛淼和周萍都是学了十几年昆曲,就算你天赋再好、再努力,也不可能随随便便追上别人十几年的功力。”
“我只是担心。”叶筝摸了下耳垂,那里有点无名的烫。
“担心什么?”
“担心给电影拖后腿。”叶筝脸不自觉地往前凑了一点,在快贴上黎风闲腿侧时停下,说:“这么好的阵容,费导她们又这么努力,要是我不好好练习,怎么对得住整个剧组。”
黎风闲又拍拍他的脑袋,“我让她们再唱一次,不是想告诉你你和她们之间的差距有多大,而是想告诉你,”他站起身,把椅子拉到一边,“你们之间的差距其实很小。”
闻言,叶筝一愣。
“但这些细小的差距,你可能要再花十年才追得上她们。”黎风闲说,“昆曲就是这样,没有捷径,一半靠老师教,一半靠演出经验。所以,我想给你定个规矩。”
叶筝还懵懵的,“什么规矩?”
拉开门,黎风闲以温和却带有命令性质的口吻,低声道,“每天早上在他们开始集训之前,你都要下来给他们唱两支曲。”
“正好也给你害怕面对观众唱歌这件事脱脱敏。”
第89章 知道
闲庭这段时间很是热闹,人一多,生活气也就上来了。白天各人都在排戏拍曲,一直到晚十点才解散。但年轻人,精力盛,又难得聚到一起,不玩儿疯点都不算集训过。于是十点后的活动也依旧精彩,组队打游戏、下楼搓麻将,要彻底玩趴下了才舍得回屋休息。
都住同一屋檐下,叶筝不好特立独行搞另类,有人找他玩他自然愿意加入,没人找就继续待在练功房加练。
可能是脱敏“治疗”初具成效,身体终将在长时间的不适应下趋时调整成适应,叶筝每天早晨的固定展演竟也一天比一天好。
预想中的尴尬、迷惘和恐惧,似乎都是他一个人臆造出来的认知偏差,实际上并没有发生。他戴上耳机,躺倒在地,支起一条腿,播放手机里他唱《寻梦》的录像。
门口笃笃两声,规律轻载,敲门也敲得文绉绉,一款很“薛淼”的举动。叶筝翻身坐起来,“进。”
薛淼推开门,一身休闲运动服,头发扎成一条长马尾,脖子上搭着块速干毛巾,“能借你几分钟吗?”她站在门边问。
“可以啊。”叶筝扯下耳机,线绳往手上绕两圈,卷好塞裤袋里。“出去聊?”这里环境幽闭,只有他和薛淼两个人不太方便。
薛淼应好,“上天台可以吗?老师也在天台。”
叶筝没异议。
顶楼露台布置得挺现代化,木桌、躺椅,露营用的小帐篷,四周种了不少绿植,密丛丛的,像个小花园。
花园的另一边是间玻璃房,三面全透光,写字办公用的家具齐全,遮光帘拉了一半,灯色幽明。黎风闲在房子里接电话。听见有人上来,他稍略转过身。薛淼和他打了个手势,又指向后面的叶筝。
叶筝很少上天台,这会儿有几分新鲜,伸手到玻璃门上敲敲,对黎风闲露出个笑来。
黎风闲和他们点点头,又抓着手机向打印机走,手里拿几份文件。
玻璃房上有一整块延展出来、防水遮雨的挡板,薛淼坐到挡板下的长椅上,手分开撑在两侧,肩膀微微耸起,“叶筝,你知道吗,你进步真的好大。”她笑笑,眼睛弯起来,“和第一次给你上课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是你们教得好。”叶筝靠墙站,单手摸着口袋里的耳机线,一根手指搅了搅,搅了又搅,“我只是按你们说的做。”
夜幕四合,半片月牙出了云,在浓夜里显得又瓷又亮。叶筝有想拍照的冲动,但他还是按下了,也没说话。秋风过处,有山和田野的气息,他眯住眼迎风。
等不知道多久,这阵风吹空了,停下来,薛淼也终于开口,“其实我很羡慕你。能在那么大的场子开演唱会,有几万人看着你……”这时候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头便低着,看住鞋尖。
叶筝刚想说话,顶楼入口有人来了,“没打扰到你们聊天吧?”
他们闻声转头。
岑末一手托着个蛋糕盒,一手拎了拎长到脚腕子的纱裙,帆布鞋跨过横木门槛,“给你们带了点吃的。”
“你怎么有空过来?”叶筝接过她的蛋糕盒,放到圆桌上,“杀青了?”
“对啊。听说你们在集训,就和费导一起过来了。”岑末着手拆盒子,小屋形状的纸盒被她撕成小几份,硬的那面拿来作纸碟子用,“你们在聊什么?我能听吗?”
叶筝不作答,去看薛淼。
“能听。”薛淼走过来,捋着裙边,脸有点红,“我只是想问问你们上台的时候会不会紧张……”
“会,当然会。”岑末用粘盒子上的小叉把糕点攘进碟子里,“都是练出来的。”她把里头最精致的那块蓝莓芝士蛋糕分给了薛淼,“来,吃点吧。”又问叶筝,“你要不要?”
叶筝摇头,“不要了,你们吃吧。”
但岑末还是把另一个碟子塞给了他,“那你拿去给黎风闲吧。”
“好。”叶筝拿着糕点进了玻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