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憾的是今天是个大晴天,和那日的天气对不上,需要道具组接水管来安排一场“人工降雨”。
上到二楼,叶筝听见费怡正在安排清场的事宜。
“A team B team全撤到二号房,对,张汶,你过来一下,”费怡拿着对讲机,指挥几个人把监视器搬走,“这边的东西全都不要,就留两台手持。”
叶筝小心避过地上的电线,走到费怡身边问,“费导,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有。”费怡也刚巧缺个跑腿,“你帮我把姚知渝叫过来,他在天台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好。”
走楼梯上了天台,到处都乌烟瘴气的。拍戏租来的老房子,不知道经手了多少个剧组,一直没人打理,顶楼上放着很多建筑废料和破水管,连个落脚的地方都不好找。叶筝只能隔着相当一段的距离叫了声蹲在地上的姚知渝,“姚编,费导有事找你。”
“哦。”姚知渝掐灭了烟,看了眼叶筝,问:“怎么是你?她助理呢?”
“可能有事在忙吧。”
姚知渝越过一地的脏乱回到室内。两个人安然无话,并排下楼。
这种围绕在两个人之间、不妙的凝寂让叶筝心头打鼓。姚知渝从来就不是个少话的人,但这几天见了他总是莫名的安静,自从那天在KTV出来以后就这样了。快要到二楼的时候,叶筝捻了下手指,回过身问姚知渝,“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姚知渝静静地看着他,“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叶筝低声道,“但我不希望和你有什么隔阂……”他又努力笑了笑,“如果心里有话,还是说出来比较好。”
姚知渝扬了下眉毛,靠到栏杆上,似是对他的这番话感到吃惊,“我还以为你能忍着不问,或者让黎风闲来问我呢。”
“我不会。”叶筝说,“这是我和你之间的事,跟他没有关系。”
“好吧。”姚知渝也笑了下,“其实我对你没什么意见。”他摁着一个塑料打火机玩儿,“我也不歧视同性恋,我只是觉得,你居然能让我那无性恋的哥们儿谈上情说上爱了,还挺有意思。”
叶筝:“……”
行吧。
“黎风闲吧,”姚知渝望天长叹,“我和他当了二十多年的朋友,还真没见他对谁有过意思。他这人有很多话只对他那心理咨询师说,所以实际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他点了点自己胸口,“尤其是这里的事。”
走下几层楼梯,姚知渝收起打火机,站到叶筝旁边,“我也算他半个娘家人了,别的话我不会多说,更不会来拆散你们。”
他拍拍叶筝肩膀,“我只想说,谈恋爱嘛,讲究的就是一个‘谈’字,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楼梯口有结伴的工作人员经过,姚知渝也不再和叶筝多聊,摆摆手就拐下了楼。
听完这话,叶筝怔了一小会儿才反应过来,跨了几步下去跟上姚知渝。
“姚知渝。”叶筝叫他的全名,而不是那样规矩地叫他姚编、或者姚总。
“嗯?”姚知渝转身看他。
“谢谢你。”叶筝说。
第100章 这样
开拍前十五分钟,费怡让叶筝在标好记号的地点走位。因为拍摄过程需要用到长运动镜头和低机位仰拍,费怡多花了点时间和叶筝熟悉运镜。
等摄组将不必要的脚架、道轨清空之后,这场戏正式投入摄制。
摄像机红灯转动。
手摇镜头近身追踪着叶筝,光和影子两位一体,不断绞缠分裂。灯光师挑着的光源加装了柔光箱,伞形灯罩投射出来的光柔软旖旎,而固定在另一侧的面板灯也添加了一层橙红的滤色片€€€€
这让本身就有潜影般、昏沉的环境更显缱绻。
片场所用的显示器不如大荧幕那般清晰,记录下来的画面有轻微的摇晃,带一点律动,如同一只鼓着肚皮的金鱼。
姚知渝拄着脸,坐在监视器后,没带耳机的半边耳朵听到背后有响动,伴着几声很狗腿的,“黎老师好。”、“黎老师您坐我的椅子吧”,他灭掉手里的烟,把耳机摘下来,斜黎风闲一眼,“来了?”
“嗯。”黎风闲在他旁边坐下,接过丁辰递上来的耳机,“谢谢。”
“嘿嘿,不客气。”丁辰笑得殷勤。
“出息。”姚知渝手一伸,掐了丁辰一把,“你要不给他当助理算了?”
“不嘛,”丁辰干脆抱住姚知渝的手,仿佛在撒一种很新奇的娇,“黎老师又不给我开工资。”
两个人一唱一和,逗得后排几个姑娘哈哈直笑。
他们这一桌比较随便,坐的都是造型师、摄助和场务,没有监戏职责,聊聊天扯扯皮也没什么大影响。真正盯戏的人都在另一桌,有张副导演、美指、灯光和制片把关。
带上耳机,黎风闲听见费怡喊停的声音,“叶筝,还是那个问题,你不够投入。”戴着几十斤重的设备,她气不带喘的,“想想我上次跟你说的话。”
“能给我两分钟时间吗?”监控画面里,叶筝扶住了费怡,“两分钟就好。”
“Ok。”
“这不行啊,还没开窍。”姚知渝敲了敲手机,姿态很放松,“要不把顾明益叫下来?他挺有拍这类戏的经验。”
“哎哟,真的吗?”一个后勤女生在笑,“那有好戏看了。”
“真的。再NG三次估计费怡也要去喊顾明益了。”姚知渝往黎风闲那边看,有一种春风拂面的亲切,“你觉得呢,黎老师?”
“你们决定就好。”黎风闲措置裕如,“我不懂电影。”
“那再等等吧。”回答完,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姚知渝朝黎风闲翻了下眼睛,用口型骂他,
装。
场内休息调整结束,“第二十场一镜六次!”场记打板,手持的A镜开始运作。
“……眉梢青未了,€€中人全在秋波妙,可可的淡春山钿翠小。”
叶筝对于唱戏部分的情绪和技巧掌握得越来越熟练,姚知渝一个从出生就开始听戏的人也找不出几个可以挑刺的地方。专业程度虽然比不上黎风闲,但看他那样子,姚知渝知道他是满意的。要有意见他这边早叫停了。
道具组准备的雨水很逼真,泼洒一般从楼顶浇下来,把曲斜的柳叶枝条都砸得恍恍荡荡。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叶筝右手抵上镜子,鞋底摩擦着上了蜡的地板,吱一声€€€€
阖上眼,他想象自己走进了一个濡湿的梦,没有镜头、没有导演、没有戏外观影的人,他告诫自己要走深一点,走得再深一点,让雨变成浪,推着他往最不透亮、最昏聩的地方走去。
磅礴的雨声、很重的两记闷雷,鼻间有一股微甜的香水味,手,对了,还有一只手,冷而有力地抓住他,赐予他,又慰|藉他。脚下的浪头越来越大,打在他腿上、膝上,最后冲腾上腰,浮晃着、涌沓着,脚上的铃铛如空谷之音低回地钻进他的耳道,是种子发芽的声音,之后是生长,盛放,以及枯萎。
房间四下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窗纱吹起又回落,像一张漂亮翻动的大旗。窗棱夹角留有一道空隙,能看见外面水雾重重的天色,整个秋天的树梢都被人工降雨给坠低了、压矮了,金黄色的叶面水光闪烁,是一笔渗进天空和暴雨的颜料。叶筝软坐在地,看着那样的景色,一滴泪隐然滑落,没由来掉落的盐分,在他脸上凝结、蒸发,周而复始。
没人喊Cut,但导演桌的各位都把耳机摘了下来,长吁短气的,“终于过了。”张汶说,“Alice,给我来瓶可乐吧。”
脱下设备,费怡把斯坦尼康交还给摄助,她向后打了个手势,阻止那几想上来帮叶筝补妆的造型师,“你们等会儿再过来。”
“好吧。”Linda又把粉饼塞回袋子里。
房门打开,尖冷的风灌进屋,把叶筝身上的汗吹成了针,从额角到脸颊、到颈项,外露的皮肤被刺得发麻,水一滴滴地淌进衣领。
叶筝似醉似梦地找回自己的视线,灯罩已经被工作人员撤下了,刺目的白光下,他隐隐看见一个轮廓从屋外走进来,走出他的梦境,一路来到他面前,为他挡住那一道眩目的光。
用手背擦干脸,叶筝问:“你……怎么过来了。”
黎风闲向他伸手,“先起来。”
在眩目的光下、尖冷的风中、他空了好几拍的心跳里,叶筝握住黎风闲的手,借力站起身。
费怡这才转过来看他一眼,卷走助理拿着的分镜稿,说:“休息十五分钟。”
叶筝将黎风闲带回了房车。
沿路见到不少工作人员,尽管没人发现他们有什么不妥,但叶筝的肾上腺素还是遏制不住地激升,心脏亢进地敲在他额头的血管里,咚咚,咚咚。
房车是艺人休息的地方,都停在片场空地,拿钥匙打开车门,叶筝跨步进去。
里面有一张单人小床和简单饮食的地方。叶筝翻出杯子接水喝,他快渴死了,一杯水还不解渴,正想接第二杯,杯子放饮水机下,在按出水键,下颌忽然被人用手拗了过去,唇瓣柔热地含|住他的。
门只是掩着,没有锁,叶筝能清楚听见工作人员的交谈€€€€
晚上吃什么,几点能下工,我架子呢、我架子去哪儿了。
黑灯瞎火的一间房,他被黎风闲压在洗手台上,一个环抱搂住他,那么用力,撞得杯子里的水都晃了出来,打湿叶筝右手。房车不断有人经过,嬉笑带闹的,影子从门底下的缝隙中穿进来,又闪出去,光影若明若昧地移动着,叶筝微微仰头,他用干净的那只手按住黎风闲的胳膊,耳畔是密密啄啄的水声,滚翻上来的热意几乎要扑了天。
这太刺激了点,门随时都有可能被推开,但他们还是乱糟糟地亲在了一起,还有点意犹未尽的,谁都舍不得先放开。
“诶,叶筝呢?”不远的地方有人问。
“上了房车,和黎老师一起呢。”
“哦哦好,谢谢啊。”
那脚步鼓点一样靠近他们,一步两步,走下台阶,然后是一段沙沙的砂石路,叶筝身体后撤着,想要拉开一点距离,却换来更加要命的钳制。
叶筝睁大眼,那人离他们越来越近,近到能听见他手上钥匙串晃啷晃啷的声音!
笃笃€€€€
那人敲了敲车门,“叶老师在吗?”
黑色的人影就停在他们车门前。
大概是没等到回应,那人接着再敲了两下门,带得钥匙串又晃了两声。
“叶老师?”
这一声叫得叶筝全身神经乱跳,他手一抖,立边上的水杯被他推倒了,咣一下滚到地上。
“嗯?”外面的人显然也听到了动静,语速变快了,“叶老师?叶老师你没事吧?”
那人不知是着急还是什么,手已经摸上了锁,有两下很清晰试锁的声音。
完了。叶筝只来得及闭上眼,就在车门打开的一瞬间,黎风闲咬了他一下,松开怀抱往后退一步,椅在餐桌,慢条斯理地拿出手机看消息。
来的人是其中一个场务,寸头学生脸,看起来年纪不大,他看了看双手撑在桌上喘气的叶筝,又看到叶筝脚边哗啦啦滚着水的杯子。这、这一看就是吵架现场€€€€
人证物证俱全。
一个看起来挺淡定,其实手都绷出了青筋,另一个红着脸大喘气什么的……根本不能细想。
但两个人无论谁他都得罪不起,手上任务又不能丢,他只能佯装开朗地笑笑,“那个,叶老师,有件衣服需要你来试一下……”
“好,我等会儿过来。”叶筝拾起杯子,重新搁到饮水机底下。
“那……叶老师、黎老师,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场务直接一个甩身溜没影了。
终于,又一杯水见了底,叶筝拿纸拭去桌上的水渍,“黎风闲。”把纸团扔进垃圾箱,叶筝转过身去捏黎风闲的脸,“我要被你吓死了。”
黎风闲任他扯着脸,眼睛垂下来,露出月牙一样的双眼皮褶,眼睑处有点薄薄的红,叶筝看了一会儿就放手了,又觉得老天真挺会做人的,能让一张脸结合的那么好看,而这份好看甚至独属于他。
“说吧,什么事。”叶筝退回饮水台。
“我晚上要走了。”黎风闲抬手拿掉叶筝脸上的一根睫毛。
“那……有事你就走吧。”叶筝也摸了下唇上花掉的妆,“我这几天戏都排挺满,你要留下来我也没时间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