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眼(卿淅) 第108章

到了第十天,剧组重新开机,闭关成效也得以显现。镜头下,叶筝完全换了个人一样,站着时,他的眼神毫无生气,有时候甚至会发飘、闪躲;坐着时,两条腿偶尔会不知觉地晃动、摇摆,连剧组的顾问医生都称赞这样的表演非常“写实”。

今天要拍周海出院€€€€被温别雨带到戏班外一家破毁的小房屋里“囚禁”的戏码€€€€

这家小房屋是在影视城里搭的内景,用几块薄板建起来,没有窗户,墙上涂满发霉的黑点和蜘蛛网,天花水泥脱落,钢筋外露,屋里就一张纸皮搭的床和一把木椅子,另外还有个印着€€字的痰盂。

开拍前,叶筝还是习惯性地和顾明益对词、走戏,但顾明益明显感觉出他们戏外的交流变少了,除了和摄影师确认走位那几分钟,叶筝很少再和其他人说话,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在发呆。

处于这种高压环境下的叶筝,所达到的预期简直超出费怡估量。今晚这场戏是周海摔伤头部、记忆力受损后,第一次和温别雨静下心来谈话。

很典型的一场文戏。布景也就一张床、一把椅子,周海坐在床沿,头上扎满绷带,言明自己再也无法背诵戏文,上台唱戏更是痴人说梦,他问温别雨这样是不是满意了、是不是把仇报回来了,温别雨却一个字都没有回应他。两人又沉默许久。

沉默在影视情节里有诸多的喻义。选择沉默的一方可以是愤怒、可以是愧疚、可以是怨恨、悲哀、不安,或者更多更多,因为缺少台词补白,演员通常需要运用额外的方式来传递情绪,而最常见的做法就是调整眼神€€€€

一种无需言语,却又胜过言语的表演技巧。

这场沉默的戏份要求一镜到底,因此周海和温别雨之间的眼神戏路不能断,一断整场戏就垮了。

“温别雨,你听到周海问你是不是满意了的时候,你先看着他,这里的看不需要太坚定,你就像平时看物品那样去看他,然后听到他说下一句台词,问你是不是把仇报回来了€€€€你才给个实一点的凝注,一定要先凝视,再注视,”费怡将剧本上标好的便利贴粘到叶筝手上,“你要把整个眼神转化的路线走出来,也就是说先聚拢,再去细看。”

导演特地找了个隐僻的角落和两位主演讲戏。三个人都带着做满笔记的台本,费怡站中间,和叶筝沟通完,她又转向顾明益,“周海这里,他看起来是比较温和的,好像不计较、也好像接受了自己脑袋受伤的事实,你要做的就是在温别雨看你的时候,不要回避他的眼神,反而要轻松一点去面对他。”费怡又把另一张便利贴粘到顾明益手背,“镜头是从你这边开始拍,前三秒是定镜,所以你调子一定要定好,这场戏能不能继续走下去就看你的了。你和温别雨是两种不一样的心境,你要稳,要笑,要完完全全的不在意,而不是看起来不在意。”

顾明益拿起便利贴看,上面画了镜头的动线,从左、到右,再平移,叶筝那张也一样,只是摄像机运动的路线有所不同€€€€

周海和温别雨是对坐着的,是以他们视角下的镜头会往不一样的方向走。

棚内有张汶大喊ok了的声音,费怡塞口袋里的对讲机也凑巧有电流声进,摄助说他们那边也准备好了。

“那就过去吧,先试两条。”费怡踮着脚,朝“小房子”里的张汶一扬手,“今天就这一场戏,你们可以慢慢来。”她把落下来的围巾重新裹好,先行走进内场。

黎风闲来到剧组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半夜了,这场戏还没拍完,费怡不让除摄像灯光以外的人进摄影棚,姚知渝只能把黎风闲“请”到叶筝的房车里。

天窗上有水蒙蒙的一层雪水,姚知渝翻过桌上的杯具,用烧好的沸水烫了遍,再往里注入温水。

骨瓷杯底磕上茶碟,带着脆声放到黎风闲面前。

黎风闲只是看着那杯水,没说话。

静了不知道多久,姚知渝把窗帘全部拉拢,手反撑上洗手台,给自己找了粒糖吃,“拍戏嘛,工作需要,又不是故意不理你,您就别气了哈。”

“我没气。”黎风闲说,“我只是想知道他状态怎么样,有没有休息好。”

一问到状态这个词,姚知渝嘴里糖也吃不出味儿来了,叶筝现在的状态说好吧,黑眼圈、瘦身板,看起来和“好”这个字没什么关系;说他状态不好吧,他和温别雨又空前的相称,一场场戏拍下来应时对景,和顾明益放到一起也不会被压戏……

手搭在水台上半天没挪地儿,眼瞅黎风闲面色越来越沉,姚知渝长长地出了口气,“就……非要说的话,不是很好。”

“这么说吧,叶筝没有拍电影的经验,他要演好这部戏的唯一方法就是把自己当成温别雨。”他把烟盒摸出来,叼上一支,刚要打火,又想到这车是叶筝的,在别人车里抽烟不太好,于是打火机又被他收回裤袋里,“他现在入戏时间越来越长,出戏时间越来越慢,你要问我他状态怎么样,我只能说很不好、非常不好。前些日子费怡又让他闭关了十天,”姚知渝捏下烟,“那十天他是怎么过的,我没问,也没敢问。但他一出来整个剧组都知道,这温别雨成了。你能理解吗?”

黎风闲还是没吭声,可看起来好像对他说的话听得极为认真。姚知渝现在真是完满理解了什么叫坐立不安,鞋底屁股都长了针似的,“不过关于闭关这事儿,我还是得帮费怡澄清一下。”

黎风闲视线从水杯上转开,看向他。

“不是剧组强制要求叶筝这么做的。我们和他好好聊过,他自己也觉得这个方法可行,才答应下来,要是他不同意,我们也不会勉强他。”姚知渝憋着股气把话说完,扛着的肩膀塌下来,“我们看了下进度,如果没有突发意外,下个月月底就能杀青……”

“你就再忍忍吧。”姚知渝说。

房车外逐渐有热闹的人声,应该是剧组下工了,姚知渝扔掉烟,拧门想走,叶筝就穿着件长身羽绒进来了。手里捧着个杯子,热气白茫茫地往上蒸,视线被侵湿,叶筝差点撞到人,怔了下,才看清楚面前那张脸,“姚……编,你怎么来了?”

姚知渝往后递了个眼色,“风闲来了。”外边风冷,他手揣兜里,看了叶筝一眼,“你也辛苦了,好好休息吧。”

叶筝说:“我没事。”

“没事就行。那我走了。”姚知渝也没多说什么,门一开就下车,走前还顺便把门带得死死的。

房车里有取暖器,叶筝把杯子放下,脱掉羽绒服,挂门背后,脊背弯下去,拍了拍衣服上的雪丝儿。

太瘦了,棉质衣料上都能透出骨峰的形状,黎风闲走到叶筝旁边,拿过遥控器,关掉天窗的遮光板,搂住他一把就能被环住的腰,“转过来,看着我。”

顶灯只有微微的亮,叶筝还是那样,头低着,一手拉住羽绒服的袖管,用纸巾去搌上面的水印子。

“我刚卸了妆。”叶筝说,“黑眼圈很重,不好看。”

黎风闲却依旧扶着他的肩膀,将他转过身来。叶筝便不再动,手垂着,尖瘦的下颌线埋在阴影里,嘴唇发干发白,眉眼在灯光下显出一种病弱的疲色。拨开前额漏下来的发丝,整张脸似乎都能被黎风闲用手掌遮盖住。

伸手将叶筝眉间的皱痕抚平,黎风闲看着他,好一会终于说话,“没好好吃饭?”

“胃口不好。”进了房车这么久,叶筝好像现在才感到放松一点。他也抱住黎风闲,想从他身上汲取温度那样,依靠住他,“别担心,没事的。”叶筝摸着他的后背,“这几天都没找你,我€€€€”

“叶筝。”黎风闲低下头,吻他一下,“如果这是你的工作,你希望这么做,我不会反对你。”他双手穿过叶筝腰际,用一种接近觳觫的力度,把他揽得更紧,“但至少,你要让我陪着你。”

叶筝抬起头,迎接他的,是比刚才要深入许多的吻。他的手指在黎风闲背上游移,那些他触摸到的,好像不止是衣物布料,还有下面的骨骼、血和肉,仿佛这一瞬间,用这一个吻,他们粘合成了相同的人。

患得患失、敏感脆弱,他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刚进入闭关的那两天,叶筝烦躁到了顶点,没有手机、没有可以和外界联系的方式、没有人来看他,他就这么躺着,剧本都读不进去,文字不再有记录事件的意义,他无法从那样的一个个字里,获得信息、获得喻义,一个陌生狭仄的空间,车声、狗叫、不知道哪户人家外放的黄梅戏,只要是进了耳朵的声音都能让他分神。

到第三天,他才记起要吃点东西,把全风送到门口的菜和肉都熬成粥。肚子里有食物了,人也精神点,叶筝再拿出剧本看,开始不断不断地模拟温别雨的思维、生活。

神经高度绷紧到了一定程度,时间的界限会变得模糊,要不是费怡来接他“出关”,叶筝都不知道原来十天限期已经到了。手机归还到他的手里,可他已经没有想要开机的欲望,走出门的那一刻,他甚至听到有个声音在很远的地方问他,你是谁。

你是谁?

我是谁?

叶筝想了很久。

回到拍摄场所,Linda边给他遮黑眼圈边摇头叹气,姚知渝看到他也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当然了,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叶筝想,他们当然是这样,因为他都快认不出镜中人原来是自己了。

两颊浅浅凹陷下去,头发垂顺地贴在鬓边,眼睛无论是望着谁,都给人一种心不在焉,像在恍神的错觉。

但叶筝知道,这样是最好的,他不能再停下来。于是当他带着这样的状态坐进摄影棚里时,很微妙地,他感觉不到摄影机的存在了,有一张膜在外层裹住了他,两堵墙冰山一样夹住他,也许是他多观察了一样东西几秒,四周居然戚戚然向他坍缩,所有的人、灯具、器械、临时搭建的房屋,都成了一张过曝的底片,到处都泛着怅然的白。

还好,现在那层膜被撕开了,有风和雪进来€€€€这真是个解救。

“今晚不能留下来陪你。”叶筝还亲在他的唇上,“影视城太多人了,被拍到,你会很麻烦……”

“我不怕麻烦。”黎风闲按着他的后腰,“现在也不会再有韩乔那样的人来威胁你。”

“我知道。”叶筝说,“但外面还有粉丝呢。”他摸摸黎风闲的脸,拇指还在他下€€位置逗了两下,像逗一只猫,“到时候粉丝把照片发到网上,水军又有机会来带剧组的节奏了。”

黎风闲偏过脸,轻轻咬了下叶筝的指节,说:“姚知渝说你们下个月月底就能杀青。”

“差不多吧。”叶筝压住他的下唇,又一个吻印上去。

“这部电影杀青之后,搬过来和我住。”黎风闲看着他。

“好。”叶筝笑笑,“但我东西有点多,你可得准备准备了。”

第114章 买号

新年当天,剧组在I市郊区拍摄外景。

栅栏围墙、有草地,有花坛,院子的小门正对着一条河,夜里间,河面像被敲碎了一块,月亮从里头钻出来,水缓慢地流,河底世界便如镜片般,微微颤动起来。

费怡和摄影指导在河边待了十来分钟。这次出外景带的器材不多,人员编制小、机动性快,这边厢刚说要给河段取几个景物镜头,另一边的摄影组立马扛着两台机器和打光灯出来了。

荒山野岭的,有人在河上游偷偷放烟花,只有粉黄两种颜色,很艳俗,一束又一束炸得噼啪响,抬头看,却也是奇花灿放的一夜。

看完烟花,叶筝回到院子里,制片主任正代表剧组发红包,场务、服装、道具,人人有份,喝彩声好不热闹,都在说谢谢陈哥。红包是长方形的一封,面上有大吉大利四个字,叶筝一进门就被制片主任搂住肩,一份红包直接塞他口袋里,“新年快乐,叶老师,这几个月辛苦了。”制片主任喝了点酒,脸都是红的,揽着叶筝的手拍了拍,“再坚持坚持,要不了多久您就能解放了。”他又把叶筝带到桌边,一张最简易的露营折叠桌,能坐六到八人那种,桌上火锅咕噜地滚,鸳鸯锅,菜、肉、酒都备好了,院墙边儿还挺有氛围地拉了一串LED灯带,大概是找灯光组借的,明照下,热气€€€€地往人身上扑。

制片主任按着叶筝坐到桌边,又让场务去请顾明益和岑末回来,没几分钟,这张桌子已经坐满了人,制片主任分和副导演负责热场子。

他们这堆人凑一起能聊什么,横竖不就是片场里的那些事儿。

“戏班起火的那场戏,你们知道吧,当时是老陈给消防写的申请书,前后弄了得有一个多月,光是审核都走了好几轮。”张汶捏着酒杯,笑一笑,“陈哥,这杯我敬你,这段时间你也忙坏了。”

“诶诶。”制片主任也向她举杯,“应该的应该的,说起忙,哪儿比得上你和费导。”他左右一看,没见着费怡,又问身边的人,“费导呢,不是让你去找人么?”

“费导回车里休息去了。”那人回他。

“哎,又不吃饭。”制片主任把杯子一搁,“这哪行啊!”

“您就别操心在这个了,”张汶说,“Faye车上有吃的,一荤一素一汤,还有营养师做监管,保证健康。”

“那就好。”制片主任这才重新握起筷子,将面前一碟肥牛全下到锅里,翻腾的汤底一下就把肉片给卷了进去,“工作归工作嘛,饭还是要吃的,不然把胃熬出问题,那才是真的麻烦。”

“是啊,”有人插嘴,“前几年我听一个同行说,他们剧组有个男生,二十多岁吧,就是把胃给熬出问题了,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已经是那啥了……”

“那啥是啥?”一人问。

“不懂就别问了,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

“大过年的,聊点喜庆的好事儿不行吗。”张汶从冰桶里拿出一瓶啤酒,瓶口卡上桌沿,手掌往下一磕,盖子哒地落地,“先庆祝一下咱们剧组顺利迈入倒数阶段!”她站起来,给桌上空着的杯子都满上,泡沫柔柔密密地堆在杯口,“来!”张汶端起酒杯,“干杯!”

€€€€€€金黄色的酒液映出美丽重叠的影子。

推杯换盏间,桌上食物都消化得差不多了,喝上头的人自觉离席到外头吹风去了。这一桌子很快就剩下岑末、顾明益和叶筝三个人,有工作在身,他们都没怎么碰酒,怕隔天水肿,影响上镜状态。

岑末靠椅子上刷手机,看对面的叶筝一直没吭声,碗碟也是比脸还干净,估摸他一整晚都这样干坐着,发愣似的,她用肘骨抵了下旁边的顾明益,小声问:“他怎么回事?”

“被角色影响情绪了。”顾明益开了瓶果汁,“他天天待在片场里,也没什么能让他放松的机会。”

岑末敲屏幕的手指一顿,看向顾明益,“那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怎么办?”顾明益又拿了支新的果汁给岑末,“你喝不?”

“谢了。”岑末接过来,拧开瓶盖,清甜的苹果汁饮上一口,“你拍那么多电影,应该挺有这方面的心得吧?”临末,她又补上一句,“我猜。”

“心得就是等戏拍完,回归现实生活,和家人朋友多相处一段时间,慢慢就走出来了。”顾明益撑着大腿起身,给叶筝那小半杯没喝完的橙汁续上,“当然,也会有走不出来的时候,真到那地步,就只能去看医生了。”

液体灌注的声响从清脆到闷沉。

叶筝看着那杯快满到顶的橙汁,瓶子里最后一滴倒尽,空掉的塑料瓶被顾明益咣地扔进垃圾箱。拿过杯子,叶筝向两个人笑一下,“我没事,就是有点累。”

“你这哪像没事?”岑末将手机放到一边,“要是你粉丝看见你现在这个样子,估计都要怀疑剧组是不是虐待你了。”

“没那么夸张。”叶筝摸了把自己的脸。

“你这个身高,配你现在这个体重,就是一竹竿。”岑末说,“台风来了你都得躲远点。”

“要不要把费导的营养顾问介绍给你?”顾明益坐回位置,“我感觉你挺需要。”

“那就谢谢顾老师了。”叶筝笑容转浅,眼睫都仿如不堪重负那样,垂下来。

顾明益把营养师的名片推给叶筝。消息提示音还没来得及响起,一则视频通话切了进来,叶筝扫了眼来电显示,接起电话。

“叶老师!新年快乐!”视频里,一片暗调的环境,荣焕声音被风搅过一样,呼哧呼哧的,碎成不平均的小气流,“听说你们在剧组吃火锅,怎么样?好吃吗?”

“还不错。”说着话,叶筝又看了看对面的两个人,给了他们一个询问的眼神。

得到允许后,他转过身,将手机举高,把后方的顾明益和岑末一同带入画面,“你要过来吗?”

“哇!岑老师!顾老师!晚上好!”荣焕语气惊喜,“你们这边好热闹啊!我还听见了放烟花的声音!”那边镜头终于不再乱晃,手机像固定了在自拍杆上,荣焕提着杆子往前走,“要不是我在拍杂志,我现在就飞的过来!”他又偏过一点身,给叶筝他们展示拍摄背景€€€€

是一片海滩。岸边上还有一只独木舟,挂着气球和白纱,几个工作人员围着船身装点布置,“零下十几度的外景,我们都快冻死了。”荣焕又将摄像头对准自己的衣装,白色羽绒服下面是件连身的长袍,质地很薄,看起来不怎么保暖,“等你们拍完电影,杀青宴那天我一定过来!”荣焕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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