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简单介绍了两句剧团背景,然后轮到黎风闲和那名饰演张珙的男演员登台。
台上,崔莺莺凝目看向远方,起唱,“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
这一段没什么剧情交代,大段写景内容,唱的是情感抒发,台上的人也没多余的动作,有几句完全是站桩唱的。可越是这样的桥段越难把这场戏“唱好”,故事内容、人物性格,都要在唱念中表现出来,而念白时又是静场,没有音乐,这就非常考验演员的台词功底,同时,演员的眼神要有力,再用眼神带动身段,仿佛真能看到那样一片天、这样一块地。
“晓来谁染霜林醉。”
一束光打下来,黎风闲启口轻圆,行腔有如一湾偷跑到柳树下的河水,水面上起了几道皱,风一过,有喃喃的流水声。
“总是离人泪。”
尾调低下来,眉心微蹙,一双落寞的眼撇向地面,抬袖半遮脸。
一场《惜别》,崔莺莺到长亭送别张珙,唱得人心头微颤。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数百年的传统文化,不再有时间隔阂,昆曲的古法便完完整整呈现出来。
也许对于传统昆剧来说,属于它们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可此刻锣鼓一敲,笛声运起,这四方舞台之上,竟像是回到了那个蓬勃典盛的时期。故事里的崔莺莺,她的灵魂,透过那些唱词,一字一句地向观众揭示开来。
等到黎风闲他们下台了,叶筝还站在电视跟前,下一个剧团演的是《夜奔》,传统武生戏,扮演林冲的演员身姿挺拔、面貌威武,跨腿、片腿转接鹞子翻身,念白洪亮苍劲,那小小的音响似乎都被他那把嗓子震得发抖。
休息室这会儿只留了叶筝一个人,黎风闲回来的时候,他关掉电视,两步上前紧紧抱住他,鼻息间有很浓的脂粉味,珠翠耳饰也没摘,硬巴巴地蹭着叶筝的脸庞,“唱得太好了。”叶筝搂在黎风闲颈后的手收紧了很多,“可惜不能encore。”
“你想听,随时都可以唱给你听。”黎风闲反手摸住门锁,轻轻转了一下。他妆容还没卸,唇上涂着赤色口红,眉眼艳丽地吊起,他一手抬起叶筝下巴,另一手扣住叶筝的手臂,吻上他略微张开的唇。
叶筝被他推着往后倒,跌进沙发里,整副身体都仰在靠背上,承受着这强硬又缱绻的亲吻。
两人气喘吁吁地分开,黎风闲还圈禁着叶筝,拇指擦过他被口红染花了的唇角,沉沉地盯着他,“好漂亮……”他又在叶筝唇上有一下没一下地亲着,将他的脸弄得更脏了些。
“好了,等会儿助理就该找过来了。”叶筝抽过茶几上的纸巾,往自己脸上用力搓了两把。
黎风闲让开身,到梳妆台上拿了包卸妆湿巾,拆出一张来给叶筝擦脸。将叶筝面上的口红抹干净后,黎风闲脱下戏服,坐到椅子上,头面一把一把地卸下来,放进绒布里包好。叶筝走到他背后,替他解开发网和绑带。
卸完妆换好衣服,闲庭的人也进来把道具整理好,被发网勒过的头发乱蓬蓬,叶筝将自己的帽子扣在了黎风闲头上,收到工作人员的通知,他们再把道具运回车上。
回到酒店的时候,差不多晚上六点,黎风闲接到姚瑶的电话,问他们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黎风闲说看叶筝的意思。
叶筝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吃饭地点定在一家很有名的景观餐厅。高层、露天位,有一大面海景。来之前姚瑶就已经告诉他们餐厅被她包场了,没其他人在。
叶筝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露台最中央的姚瑶,一条墨绿色修身旗袍,手腕上戴着副镯子,两条流苏式的耳环闪着银光。
叶筝跟在黎风闲身后入座,姚瑶对他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怎么会。”叶筝解下口罩,“既然是姚小姐的邀请,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姚瑶笑得更开心了,“叫我名字就行,不用那么见外。”
点了餐,姚瑶又跟他们聊了下这次艺术节的安排,当中又涉及好几个陌生的名字,估计是艺术节的官方人员,叶筝听不太懂,就安静地吃着餐食。他倒不介意这些,只要想到这些事都和黎风闲的工作有关,他就能津津有味地听上个半天。
大概也是顾及到叶筝,那些单调乏味的工作话题并没有聊太久。侍应上来给他们倒酒,姚瑶便想起什么似的,拿过另一张空椅上的礼盒,“这是我在G国拍的,一瓶红酒,你带回去尝尝,就当是一份见面礼。”她把礼盒推到叶筝面前,“我也分不清酒的好坏,听人说这个不错就拍下来了。”
叶筝看到礼盒上的酒标€€€€产自某个顶级葡萄酒酒庄。他一个不常研究红酒的人都听说过。拍卖级别的红酒,这份“见面礼”实在贵重过头,叶筝有点不好意思收,虽然说他也有为姚瑶准备一份礼物,但和这瓶酒的价格比起来,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
“我……”他刚要说话,黎风闲就收下了那个礼盒,“谢谢。”黎风闲说,“上次那饼茶叶,阿姨喜欢吗?”
“老喜欢了。”姚瑶切着碟子里的牛排,“逢年过节都要拿到亲戚面前炫一炫。”她又朝叶筝解释,“上次风闲送了我妈一饼茶叶当生日礼物,”放下刀叉,她往前€€身,压低声音和叶筝说,“那茶叶……可贵了。”
黎风闲看了他们一眼,手机忽尔一震,他起身到露台的角落,接起电话。
“风闲啊,你现在有时间没?”
“刘护士?”黎风闲看着楼层底下的车水马龙,问:“有什么事吗?”
“黎音她……现在情况有点不太好。”刘护士说,“你要是方便的话就来见一见她。”
不过几秒钟,露台上来了风,吹得周边的花卉香气更盛,也把桌边两人的谈笑声吹到黎风闲耳边。“医生做过评估了吗?”他没有告知对方此时的他身在异地,只是问,“现在适合见面?”
“医生说可以。”刘护士叹了声气,“风闲,你要是有空就过来吧,她现在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黎风闲回到餐桌旁,叶筝见他面色有变,收起脸上的笑,小声问他,“怎么了?”
黎风闲低头看他,“你想留在这边玩吗?”
叶筝立时读懂了他的意思,“你要回去了?”
“黎音那边……出了点事。”黎风闲说,“泽恩给我打电话了。”
“我陪你一起。”叶筝拉住他的手,“你什么时候走?现在吗?”
黎风闲点头,“现在。”
“走吧走吧。”姚瑶把他们的对话听得七七八八,她拿起手机唤醒屏幕,“我帮你们叫司机。”
“姚……瑶,”叶筝对姚瑶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对不起,今天扫你兴了,改天我再请你吃饭,”他也摸出手机,打开微信二维码,“加个好友?方便以后约时间。”
“不用这么客气。”姚瑶加上叶筝好友,挽起手提包,“走吧,我们一起下楼。”
司机就等在餐厅楼下,和姚瑶道了别,他们先回了一趟酒店收拾东西,然后直接坐车前往机场。
机票买的是八点半的航班,回到I市已经将近凌晨。
叶筝不是第一次去疗养院,进门便是一个极大的花园,亭台轩榭,树木一棵挨着一棵,留下中间一块草坪空地。
到了接待处核对身份,很快就有护工过来带他们上楼。电梯一开,一个中年女人从长椅上起来,白衣白裤白鞋,几乎要和背后的墙壁混为一体。
“风闲。”女人向他们走过来,又在见到叶筝时停了下来,“这位是……”
“我家里人。”黎风闲平静道。
女人似是怔了下,少顷后再向叶筝笑笑,介绍自己说,“你好,我姓刘,是这里的护士长。”她转过身,走在两人前面,“黎小姐现在还没睡呢。”
敲了敲门,刘护士把门推开一小道缝,“黎小姐,风闲他们来了。”
房内没有声音。但门锁上熄着的灯转成了绿色。
刘护士于是把房门推得再开一点,“这是黎小姐同意了的意思,”她指指门锁上的绿灯,“探访按钮就设在床头,如果她不同意有人进来,这盏灯会变成红色。”
黎风闲扶上门把手,进门前,他又看了一眼叶筝。
“你去吧。”叶筝退到走廊的长椅边,“我在这里等你。”
一间宽绰的病房,窗帘开着,能看见外面的小树林,枝头上一片片新鲜的嫩叶,被水涤过似的,肥泽盈润。黎音就站在窗边,头发修剪过,发尾在颈侧微微翘起,条纹睡衣很松地皱着,袖管下一双孱羸的手,让一块枯老的皮裹着,顶出好几层折痕。
也是这样的一双手,曾经在舞台上执扇理鬓,云手翻动,腕花一绕,像蝴蝶飞出峡谷,连指骨都凸得好生俏媚。
走到桌边,黎风闲把摊在上面的报纸翻过来,纸张边缘已经被捏破了好几个洞,吴弘锡事件开庭的消息印在其中一个方格里。将报纸折好放到一边,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半小时过去,像是看够了窗外的夜景,黎音回到床边,坐下,背对着黎风闲,手里捏了一个遥控器反复按动。
遥控器里应该没有装电池,黎音按了半天都不见有什么变化。
“明天文化中心的比赛……”忽然,黎音说话了,“你准备好了吗?”
“要好好唱啊。”黎音放下遥控器,回过头来看黎风闲,眼角处有一点水光,“天虹他们的人也会过来,你不能输给他们。”她又把头转回去,低斜着,盯住被子的一角,轻声道,“不然林叔叔和袁阿姨又要问我要人了……我可不会把你交给他们。”
说着,她掀开被子,躺到床上,侧着身,面向墙壁,两肩抖瑟不停,有几声强忍着的呜咽。
黎风闲立即拉开门走了出去。
刘护士就在门口,看他这么快出来,也是有些意外。黎风闲把房内的事情转告给刘护士听,刘护士让他先在这里等一等,她进去看看。
叶筝坐在长椅上,手掌拄着膝盖,看向那扇开了又合的白色房门,“黎音姐她怎么了?”
“她现在记忆混乱,”黎风闲站到墙边,“还在问我十几年前的比赛。”
“那她……”
“这个病目前没有根治的方法。”黎风闲看着门锁上红色的指示灯,“只能按照医生给的方案去尽可能地延缓病情。”
十来分钟后,刘护士出来了,“黎小姐已经睡下了。”她展开攥住的手心,里面有一条细细的银链,“她说她不要这条项链了,你看……怎么处理?”
“给我吧。”黎风闲伸手去接。
“辛苦你们大晚上跑一趟了。”项链交到黎风闲手里,刘护士说,“黎小姐今儿早晨不肯吃饭,下午见医生的时候又不肯吃药,她一直说要见你,还问我们……”她抬眼看了看黎风闲,像在犹豫该不该往下说。
“问你们什么。”
“问我们,你比赛准备得怎么样了。”
两个人都没接话。可能是感觉到廊道上的气氛有点压抑,刘护士转而说了些轻松的话题,“哎……前段时间黎小姐心情好,还会给我们唱两支曲呢,”她笑了一声,挺欣慰的样子,“你们是不知道呀,黎小姐每次唱曲儿都有好多人来听,连送快递的小伙子都舍不得走了。”
听刘护士说完黎音的近况,黎风闲和叶筝离开了疗养院。
回到家,黎风闲将那条项链放进一个饰品盒里,叶筝两手撑在桌沿,引颈去看盒子里的东西。戒指、手镯、耳环,还有两条红木手串,“这全是黎音姐的?”叶筝问。
“嗯。”盖上盒子,黎风闲将它推到抽屉最里面的位置,“要是哪天她又想起这些首饰,至少还能拿回去给她看。”
书桌前的玻璃窗上有黏丝丝的雨水滑下来,暮春的风夹杂着牛毛细雨一阵阵拍过来,离远了听,是海浪的声音。
深夜,叶筝听着这样的声响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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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叶筝收到费怡的消息,说电影的精剪已经出来了,约他有空一起到剪辑室看看。
时间就定在一个周五的晚上。
叶筝算好了出门时间,但没想到雷阵雨来得又猛又急,天雨路滑,又是交通事故多发的地带,他在路上堵了有四十来分钟才赶到的剪辑室。
这时电影已经开始播了。
贴着墙,叶筝走到最后排坐下。
屏幕上正好是一段空镜头,冷蓝的色调,是个阴天,风斜吹着雨丝,房檐边缘有水珠滴落,小道上水流横溢,排水沟哗啦啦地冲荡着浮萍,不是连贯的画面,是分散式,跳跃的,在人物还未出现之前,有啪嗒啪嗒的跑步声,镜头跟随他的节奏晃动,从涟漪层层的水井里切换到一双跑动着的布鞋上。
黑色的鞋子趟过一片泥地,溅起的污迹打湿了裤腿。
“小雨。”
一道呼喊冲破了雨帘。那双腿也在这一瞬间顿住。
温别雨抬高伞幕,阴影从他的脸庞褪去,他看见了那个叫他名字的人,站在屋檐下,汗衫水淋淋的。
剪辑室四下无光,音响还原出了雨声和虫鸣,叶筝呼吸一口空气,仿佛嗅到了潮湿的泥土和草叶味。
平实的画面在这一刻拥有了心跳。
剪辑出来的电影成片有将近三小时时长,一帧帧影像拼接到一起,成了一杯让人酩酊的酒。
放映结束,所有在剪辑室里的人都忘了要说话。良久,不知道谁的电话铃响了,众人这才松一口气,打开灯,起身活动活动筋骨。
张汶靠房门上,目光还盯着那块已经黑下去的荧幕,感叹一声,“终于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将机缘幻化成宿命*……”她一掌拍在费怡肩头,“走了宝贝儿,吃饭去。”
“你们先下去吧。”费怡看了眼其他人,过几秒,她走到叶筝边上,“叶筝,”她说,“赤崖的人想见见你。”
“见我?”叶筝有些奇怪,“见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