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即一面扇风,一面语气沉重道:“我这段时日每天在外面跑跑颠颠,跑了不下五家的洋行,鞋底都快磨平了,英法德日美各国商人也都给我集齐了,就是没有一家肯卖我们机器。
“好不容易有个英籍犹太商人愿意出售二手的印花机,结果报价那叫一个贵得离谱,我爹批给我买两台的资金,在他那最多只能买一台,而且还不是那种全自动化的,说是什么半自动的平网印花机,实则同我们手工的筛网印花差不了多少。
“我之前还打听过,那些洋人印花厂不是有什么滚筒印花机吗,听闻那机器特别适合大批量生产,我想要的是那种,可人家又不卖。诶呀,我着实是没辙了……”
骆明煊说罢起身去给自己倒了杯凉开水,仰起头几口饮尽。
随后又坐回凳子上,长长叹了口气,看向纪轻舟道:“我约了那贝尔洋行的华买办后天见面,想再与他谈谈印花机的价格,但我着实不擅长与人讲价,你既是开店做老板的,肯定比我会谈生意,后天你陪我一道去吧。”
纪轻舟闻言皱了皱眉,他对此也不太擅长。
他只是个搞创作的设计师啊,在现代的工作主打的就是一个埋头苦干,哪来商业谈判的经验!
他要是会谈生意,当初就不会找了这么多家绸缎庄,连几份图纸都推销不出去了。
照理说,骆明煊如此的能说会道,理应是个谈商业的好手,哪知和自己半斤八两!
这下可好,两个人生意都谈得稀巴烂,也不知当初怎么就一拍即合地开始创业了,真可谓是王八对绿豆,对上眼了。
纪轻舟想到这,对上骆明煊眼含期盼的目光,扯动嘴角无奈摇了摇头。
骆明煊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罢休道:“那我们就这样放弃了?不行,我不同意,轻舟兄,你那么聪明,就没有什么特别的点子吗?”
“特别的点子?我想想。”纪轻舟思索了片刻,一本正经道:“我包里有把枪,要不明日你把他约到小巷子里,我扮成劫匪抢劫他,然后关键时刻,你跳出来帮他挡枪,我尽量不打中你要害,有这份恩情在,他应该会给你个优惠价。”
“?”骆明煊越听眉毛扬得越高,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难得的,竟也有他这嘴接不了的话。
两人四目相对着,谁都没有开口。
沉默了足足半分钟后,骆明煊说:“你感受到了吗?”
“感受什么?”纪轻舟眨了眨眼:“你的沉默震耳欲聋?”
骆明煊竟也领悟到了他的意思,给他竖了竖大拇指,无奈笑道:“这也太离谱了,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纪轻舟咋舌道:“我就直说吧,你想搞那些旁门左道的没用,不如请个能谈商业的来,你朋友那么多,总有几个专业对口的人才吧?”
“谈商业的朋友,我一时还真想不起来,要不问问我大哥?”
骆明煊搔了搔鼻子,皱眉道:“可这是我第一次自主创业,真不想麻烦家人。”
“你这业都要创不成了,还要什么面子,直接把你哥叫上,就这么定了。”
“那……那好吧,”骆明煊勉为其难地答应,旋即又抬高嗓音,“但是轻舟兄,你后天得跟我一块儿去,在我哥面前,给我撑撑场面。”
“什么时间?上午我得陪解元针灸。”
“下午,不对,准确说是吃夜饭,就西藏路上的一品香,吃大菜。”
“行吧,到时候你开车来解公馆接我。”纪轻舟应道。
事实上,他对谈生意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不过考虑到以后总有独立的时候,不能一直靠着解家的人脉发展事业,便还是决定去见见世面,能学到一招是一招。
第42章 纯外貌主义者
隔日下午, 骆明煊开着他那辆黑色的福特小汽车来到解公馆,接上纪轻舟去了那家名为一品香的大饭店。
尽管名字听着像是中餐厅,实则是个专做西菜的大饭店, 内外装潢堪称豪华,有客房,有舞厅,也有对外营业的餐厅和包厢。
依骆明煊的意思, 约人在这吃饭,可谓是相当礼待了。
他们到时,骆明煊的长兄已提前一步在订好的包间内等候。
包间在二楼, 临窗, 光线十分明亮,透过洁白的法式格子窗,可看见马路上的车来人往。
由侍者带领着推门进去时, 他哥正坐在桌子靠窗一侧的沙发椅上翻菜单。
骆明煊的哥哥名叫骆清英, 听名字似是个形象清俊文雅之人, 而纪轻舟见着他人却觉有些破灭。
对方和骆明煊在眼睛、嘴巴上有些相似,但明显要比骆明煊年长许多, 且个头不高,身材偏胖, 脸上挂着笑眯眯的表情, 瞧着就像个处事圆滑的生意人。
“纪先生之名我已从吾弟口中听了不下八百回了,今日总算见到了本人, 真是仪表堂堂啊!”
骆清英边打招呼请纪轻舟落座, 边客套道,“能把这皮猴变得像个人样可不容易,多谢先生对小煊的关照。”
“既然是朋友, 理应互相关照的。”
纪轻舟微笑回了一句,考虑到自己只是顺带过来长见识的,并非这场子的主力军,就和骆明煊一起坐到了侧边的长沙发凳上,将骆清英对面的主座留给那位洋行买办。
又过了十几分钟,贝尔洋行的华买办荣经理姗姗来迟。
对方梳着锃光发亮的油头,尽管大热天的,也穿着整套的西服,到来时已然闷得面红耳赤,一进包厢便拿出手帕来擦汗。
擦到一半,他眼珠子一转,落在了骆清英身上,面上立即露出笑意:“诶呀,这不是骆兄吗?我没走错包间吧,是您邀请我来吃饭的吧?”
看他的样子,似是才知道今日要找自己谈生意的是谁。
纪轻舟这时隐约明白为何骆明煊之前找商行买机器会屡战屡败了,估计他为了证明自己的实力无需依靠家人,从未同人谈起过自己的家庭背景。
而在商场上,一个毫无背景来历的无名小卒突然找上门来说要花大价钱购买机器,恐怕大多数的商行都不会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随意敷衍一下也就罢了。
“是是,吾弟初入商场,给荣经理添麻烦了。”骆清英俨然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用眼神点了点骆明煊,十分热情地和荣经理握手。
“原来是骆小少爷要买这印花机啊,我说嘛,这小后生如此阔气,一请客便是在这一品香。”
两人笑着寒暄几句,骆清英向荣经理介绍了一下纪轻舟的身份,那华经理又同两小辈客套两句后,便同骆清英面对面地入座,招来服务生点菜。
纪轻舟随意扫了眼菜单,发现这的西餐品类虽多,但其实都不怎正宗,主要还是以沙拉、牛排、咖喱鸡、牛尾汤之类的菜品为主。
说是西菜,实则主打一个中外杂糅、各国融合。
菜上得很快,与此同时还送来了一瓶香槟酒。
而就在骆清英打开瓶盖,纪轻舟以为他们要正经开始谈生意的时候,这时包间门又被开启,侍者带着两个穿着绣花袄裙、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走了进来。
纪轻舟正疑惑她们是不是走错地方了,骆清英便抬手招呼道,“玉春,这位是荣经理,今晚务必好好陪他喝喝酒。”
那名叫玉春的姑娘闻言,立马应了声,提着裙子坐了过去。
而另一姑娘看了一圈后,就近坐到了纪轻舟的身旁。
随着她的落座,纪轻舟闻见一股浓郁的脂粉味扑鼻而来。
紧接着,未等他反应过来,这女子便拿起开了盖的酒瓶往他手边的玻璃酒杯里倒了一杯,用方言嗓音温柔地说道:“先生,请喝酒。”
纪轻舟扫了眼那盛满了酒液的杯子,说了句“多谢”。
在身旁几人的视线关注下,他很给面子地拿过酒杯轻轻抿了口,随即换了只手放下酒杯,借着擦嘴的动作偏头靠近骆明煊,朝他耳旁低语道:“这就是你哥谈生意的方式?”
骆明煊刚刚还乐呵呵的,闻言脑袋一嗡,耳朵瞬间红了起来。
原本见大哥叫了姑娘陪酒,他是觉得没什么的,毕竟他自小就见惯了这场面。习以为常到了什么程度呢?甚至小时候住在苏州时,才七八岁的年纪,就被父亲和大哥带上过花船。
在他印象里,这就是生意场上的常态。
但不知为何听纪轻舟这么一问,忽然就有些尴尬和窘迫。
他转头朝着纪轻舟扯着嘴角一笑,随即前倾身体朝女子招了招手,带着几分玩笑口吻道:
“诶,这位小姐,我晓得他生得漂亮,你想陪他喝,但他才刚结婚,家里管得严,你便放过他,来我这边坐吧。”
女子听见他这直白的调笑词,脸色微红说:“我不到你那边去,你看着便不正经。”
话是这么说,但花丛中人哪个不是人精,自然能听出骆明煊的意思,紧接着就起身坐到了骆清英的身旁去。
纪轻舟见状于心底微微叹气,拿起刀叉继续吃牛扒。
尽管对他们谈生意的方式不大认同,但那荣经理似乎很吃一套,发泡的香槟两杯下去,话口就开始松懈下来。
这家伙也是个会见风使舵的,一看是骆家找他买这机器,就一改之前漫天要价的态度,和骆清英打包票道,回去一定和他那洋老板好好讲讲价,将这价格压在三千银圆内。
不仅滚筒印花机可谈,那二手的平网印花机便是半卖半送也没问题,言语中充斥着一种天花乱坠的浮夸感。
前半程,他们所聊的起码还是生意内容,后半程那荣经理的注意力就直接转移到了旁处。
纪轻舟甚至感觉他们都没怎么交谈,就吃了块牛排的工夫,这生意就轻易地定了下来。
只待这华经理回去后同他老板内部议议价,双方之间能谈拢价格便可敲合同了。
这顿饭纪轻舟真是吃得莫名其妙。
他心情不怎爽快,于是等骆明煊将他送回去时,上了车,他便直接说道:“你哥这方式我学不来,但我们一块创业,总得有个善于交涉应酬的,这只能靠你了,你以后还是跟着那些正儿八经的生意人多学学。”
骆明煊也有些后悔,他之前是从不在意这些的,此时的风气便是如此,不论苏州还是上海,都以吃花酒为交际之方。
且过去在这种场合,他都只是个旁观者,甚少参与商业话题,觉得只要能谈成生意,使双方在酒桌上尽兴,那就是个合格的生意人。
而今他作为局中人,再看父辈的商谈方式,就觉得不是特别靠谱。
闻言便一口答应下来道:“那我之后有机会和予川哥多交流交流……其实解伯伯更厉害,他当年孤身一人到上海,几乎就没什么帮手,全靠眼光和手腕打下了这番事业,可惜他太忙了,我去解家都不常见着他……”
一路闲聊中,骆明煊将他送回了解公馆。
这小子也不知是愧疚还是如何,都没敢进来坐坐,一溜烟就跑了。
纪轻舟是四点出的门,蹭了顿饭回来,到家才五点半,连解予川都还没下班。
他直接上了二楼,走到东馆书房时,听见里间传出的读报声,纪轻舟有意放轻了脚步声,按住门把手,悄无声息地开门。
门一开,纪轻舟就看见解予安横躺在安乐椅上,一派安静闲适的模样听阿佑念新闻。
他竖起手指放到嘴边,朝抬眼望向自己的黄佑树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对方继续念报。
尔后蹑手蹑脚地走到解予安身后,突然伸手捂住了他的下半张脸,冷哼道:“别出声,你已被我挟持了,快交代你最大的秘密,否则,哼哼!”
解予安默然不动,既未被吓到,也不像生气的模样,十分平静地握住他的手腕挪开,然后淡淡评价:“幼稚。”
“你怎么没被吓到?”纪轻舟有些扫兴地询问。
解予安却未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喝酒了?”
纪轻舟诧异挑眉:“就喝了两口,这你也闻得出来?当过警犬啊?”
“还有一股脂粉味。”解予安品了品空气中残留的味道,不大高兴道,“究竟去哪了?”
纪轻舟走到对面的椅子上落座,语气散漫回道:“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吗,跟骆明煊还有他哥一块去吃饭谈生意。”
解予安闻言略微蹙眉,不知是否误会了什么,脸色不悦道:“少和他去那些乌烟瘴气的地方。”
“不是,你以为哪啊,在正儿八经的饭店西餐厅啊。我是为了学习商谈经验去的,哪知道他哥会叫姑娘啊,人家还一屁股坐在了我旁边,给我尴尬得……”
纪轻舟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道:“早知道就不去了,这一趟什么谈生意的技巧都没学到,净学了点用不上的人情世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