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不着急付,等我开始动手做了再说,说不定之后面料价格会涨呢?”纪轻舟话是这么说,实际不过是懒得动脑子算钱。
“不过你放心。我是良心商人,不会多收你一分钱。”
解予安并不在意这点,随后就道:“怎么配合?”
“你先站起来,站一会儿,随便怎么站。”纪轻舟不敢要求他太多,在解予安起身之后,便摊开了本子,拿起了铅笔。
正待好好观察解予安的形体面容,提取灵感元素,随即发现这家伙走到柜子旁边后,就一动不动笔直站立了,浑身透着种不自然的僵硬感。
这人在紧张什么,平时不是很能装的吗?
成天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怎么这会儿要用上他了,就开始手足无措了?
“在干嘛?站军姿吗?”他不禁开口询问。
“……”解予安也确实有些尴尬,眼前虽是一片漆黑的,却仿佛能感受得到对方的目光正停留在他的身上,并且稍后还将端量他身体的一处处细节,拿着笔描画下来。
这种事情,光想象便感到极不自在。
纪轻舟轻轻咋舌,实在看不过对方那堪比木头杆子的姿势,便起身过去,往他手里塞了根手杖。
手里拿着道具,好歹会放松一点。
接着又拉着他的胳膊,将人带到了窗子旁,语气轻快说:“你就靠着这窗框吧,放松一些,想想什么有开心的或者值得期待的事情。”
解予安一边听话照做,背靠在窗框边上,一边心不在焉接道:“没有。”
“总有一些的吧,”纪轻舟想了想,说道:“那我明天给你买酥鱼吃?”
“以为我跟你一样嘴馋吗?”
“你上回不还挺喜欢吃的吗?和骆明煊抢着吃,买的半斤酥鱼全进你俩肚子里了。”
解予安略无语地偏过了头,神色状态却是一下子松弛了许多。
纪轻舟见状,就立刻坐回了沙发上,拿起画本铅笔盯着他琢磨起来。
解予安的头身比实在出色,头小而肩膀宽阔,腰窄而身形修长。
那双大长腿虽然被宽松睡裤遮挡着,但从略微弯曲的膝盖位置来看,小腿与大腿比例接近相等,甚至可能比大腿更长一点。
这种身材,简直就是一个天生衣架子,不论穿什么,都极为协调均衡,给人视觉以卓然舒展之感。
如此一来,给解予安设计衣服既简单又不简单,就因为他百搭,穿什么都好看,便难以突出设计师的才能。
纪轻舟思索了一阵,在民国时期,男士穿得最多、接受程度最好的时装还是西服,太新潮的,他怕报社的人难以接受和理解,便还是准备给解予安设计一套西装。
而考虑到他衣柜里都是十分贴合身形的、线条硬朗而典雅的英式西装,就打算给他设计一套衣帽间里没有的款式。
嗯,线条柔软流畅的意式风格就不错。
版型宽松的双排扣西服,肩部线条不必太硬挺,领子就选择贵气商务的戗驳领,面料一定要足够精致整洁、哑光但具有垂感,走动时最好能呈现流水般的流畅弧度……
衬衣领口还是选用最精简的普通翻领,搭配暗色斜条纹的传统领带,沉稳儒雅不失庄重。
至于西服的颜色,可以选择接近于黑色的鹤灰,阴暗处看是黑色,而当有光打在西服上时,又将呈现低调的金属光泽。
届时需要的话,外面还可以再增添一件肩线流畅的巧克力棕色大衣,戴上一顶大礼帽,是为秋冬穿搭之模版。
纪轻舟边注视打量着解予安,边时不时地垂眼作画,快速地在纸页上打了个穿西服的男子轮廓。
接着头也不抬道:“可以了,你回来坐吧。”
解予安有些诧异于他的速度,据他所知,那些画家的模特时常需要保持一个姿势一两个小时以上,而他才站了十几分钟。
纪轻舟如此迅速就画完了?认真画了吗?
他略感犹疑地回到了自己的沙发上就坐,伸手摸到茶几上的青瓷杯,端起喝了口水。
纪轻舟大致定下西服廓形后,就将笔触挪到了画上男子的脖子以上部分。
衣服的细节可以之后再琢磨,既然此刻解予安就乖乖坐在自己面前任他参考,自然得先画完他的脸。
他旋即便依照对方此刻的发型,画了个三七分背头,继而是稍稍带点弧度的修长眉毛,高而挺直的鼻梁,不厚不薄也没什么弧度的嘴唇,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线……
待到了眼睛部位,他稍微犹豫了一下才下笔。
他仅见过对方闭着眸子的神情,而恰好他也不擅长勾勒这种眼神的细节,闭着的眼睛反倒更方便他创作,于是便就这么画了。
解予安听着耳边时而传来的“唰唰”声响,很有些好奇,他会把自己画什么样子。
又过了十几分钟,他听见对面的笔触声停止,就忍不住问:“画到哪了?”
“基本画完了,明天把细节填充一下,再上个色就行。”
解予安“嗯”了一声,忽感怅然。
这幅画他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看得见。
纪轻舟瞧着画上那矜贵而冷肃的男子画像,心里正得意,听见他应声,抬头看向对方,才隐隐察觉到解予安此刻情绪似乎有些沉郁。
他稍作思索,补充说道:“我给你描述一下吧。在我洁白的画纸中央,有个沉着稳重的优雅男子,他穿着直筒廓形的宽松西服,一只手插兜,一只手拿着手杖,四十五度低着头,垂着眼睛,好像在数地上的蚂蚁。”
“我不会干这种无聊事。”
“打个比方嘛,也可以是喂鸽子,对着水潭照镜子,或者是很无聊地站在马路边,等待即将赴约的对象。”
他的描述虽简短,倒是十分生动形象,解予安脑中顿然浮现出了类似的画面。
当然了,受今日经历影响,画面的后续,等来的对象毫不意外是一个散漫的白衬衣青年。
他虽看不见他的面孔,但可以肯定对方手里拿着一袋卤鸡爪。
想到这,解予安心情陡然好转,嘴角微微牵起,旋即又习惯性地压平。
过了会儿,他状似漫不经意地问道:“什么时候开始做,可要量尺寸?”
“还早着呢,现在做了你也穿不了,等天气要转凉了我再给你做吧。”
纪轻舟随口安抚着他,将画本和铅笔放在茶几上,起身打了个呵欠道:“洗澡去了,你困的话先睡吧。”
听着他脚步声离去,解予安抿了抿唇,倏然有一种被忽悠了感觉,心底难言地悒闷。
·
望平街,沪报馆。
到了午餐点,金灿灿的阳光洒满了路面,而忙碌了一晚的袁少怀才刚刚起身。
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长衫,打着呵欠走下楼梯,去附近的小吃铺吃了排骨面作为午饭。
回到报社时,又顺便去楼下取了今日的信件。
虽然距离上次取信可能还不到一日,但报社的工作性质就注定了他们每天都会收到无比多的邮件。
这里面有他人寄来的稿件,读者的真情流露或咒骂,不大重要的一些新闻八卦投稿,以及一些私人信件等等。
他单手夹着厚厚一沓信封邮件,一边上楼,一边低着头大致地翻看着寄件人。
突然,一封外表平平无奇但是信封上印着金丰公司全称的信件映入了他的眼帘。
这名称于本地人而言可谓是赫赫有名的,光是看见这几字,便不由心生钦羡,觉得能拿这信封发件的肯定是在金丰公司的高层工作,那多半是高学历高薪水的体面人。
而随即,他一看寄信人,却又有些疑惑。
“这是纪兄的画稿?怎么会用金丰公司的信封?他不是成衣铺老板吗,还为解家工作?
“等等,解予安……解?”袁少怀此时才陡然回想起那日来做客的蒙眼男人,莫非对方竟是解家人?
那气场派头,还真挺有可能!
“豁,信哥儿的朋友竟是解家人,真是深藏不露……”他嘴里嘟囔着,先抽出了这一信封,到了楼上后,就将剩下一叠信件暂时放到了公共区域的桌台上。
尔后动作熟练地用尺子拆开封口,取出了里面的画稿。
四张画稿交叠对折着,一展开,入眼便是一位娉婷窈窕的女郎。
她穿着青瓷色的长款收腰旗袍,披着一条雪白的镂空蕾丝披肩,黑发低盘成发髻,插着两支玉簪,脚上穿着白色的高跟玛丽珍鞋,手里提着刺绣锦缎的小坤包,好一位温润典雅的美丽女士。
袁少怀心脏一下被女子那高贵柔美的气质与体态给击中了,只觉方才的模糊困乏顿时洗净,恨不得钻进画里去,给这女子做个擦鞋人也好。
其实单从画稿的精细程度来看,这幅画远不如那些月份牌画师的作品,甚至可以称得上简陋,简直和草稿也差不了多少。
并且模特的身材比例,细看也是严重失调,显然添加了不少夸张的成分。
但莫名其妙的,这么一幅连五官描绘都十分粗糙简单的画作,却分外彰显着画中女郎的高雅气质,令人觉得惊奇的同时,又觉异常美观。
他不禁轻轻咋舌,一边于心底暗叹那纪先生还真有点水平,一边怀着期待往后翻看。
第一幅是气质温雅的古典美人,第二幅画中的女郎就变为了精致干练的女王。
她画着深灰色的眼影,嘴唇颜色棕红,昂着下巴,穿着比例夸张的黑色西装套裙,肩部挺括,双臂叉腰,强调着张扬极致的腰臀比,头上斜戴着一顶黑色酒会帽,脚上则是一双细跟皮鞋。
那股扑面而来的气质着实高傲锋锐,感觉下一秒便会被她踩在脚下。
袁少怀不敢多看,马上翻到下一张,旋即眼前又是一亮。
第三幅画上的女郎闪耀得简直不像凡尘中人,她穿着极致华丽的金色大摆礼服,船型的领口彰显着她白皙纤细的脖颈与精致的锁骨,胸口与裙身缀满了金丝缎带盘成的花饰,饱满的裙身不知要用多少轻纱堆叠而成,令人怀疑里面藏个人也不会被发现。
在袁少怀看来,这一幅完全就是幻想作品,很难想象谁能做出这样的裙子来,一点儿也不实用,穿上后恐怕根本走不了路。
当然了,这并不影响它本身是美丽的。
而至于第四幅画作,那就更是稀奇了。
这画上的竟是位穿着西服,体态修长、沉静清贵的男子。
袁少怀看着画中男子,隐隐觉得有些似曾相识,但一时之间又回想不起来。
不过也无所谓,他对俊逸男子并不大感兴趣,马上又翻回了第一张,对着画上的旗袍女子啧啧称赞。
怎么做到的,分明笔触都很简洁,颜色层次也不见得特别丰富,怎么就如此美丽呢?
袁少怀琢磨片刻,稍后,就逐渐品味过来,这画稿上真正气质高雅的似乎并非那女模。
一旦遮住衣服,留下的脑袋就会变得平淡许多,而遮住模特面孔,那身衣服则依旧美妙绝伦,令人移不开眼。
“哦,是这么回事啊……”
果真如纪先生自己所言,他画的是真正以突出服饰美为目的的时装画啊!
这一发现令他觉得惊喜诧异,马上又再度检验起其他画稿。
于是等邱文信来上班时,就看见报社最年轻的同事木愣愣地站在桌子旁,手里拿着几张稿子,时而摇头咋舌,时而点头微笑,看得那叫一个入神。
“少怀,是江左先生的稿子送来了?你看得如此认真?”
江左先生是最近报上连载的武侠小说的作者笔名,每次对方的稿子送来,袁少怀都要如痴如醉地读上几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