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韧青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从明晃晃的日光下消失,过了片晌,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被触碰的头顶。
距离上次改造剪发已过去了两个月,他的头发已长了许多,因发丝浓密,触感蓬松而柔软。
幸好,他早晨是洗了头的。
祝韧青这般暗忖着,想到先生摸了他的头,不由得翘起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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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轻舟去买的料子是两套礼服的面料,即陈颜珠的那套“黑莲花”礼服和前几日潘玉铃定的舞会裙。
因那套礼服上遍布着玫瑰图案的花纹,纪轻舟姑且称其为“黑玫瑰”。
前者他准备用半透明的深灰色乔其纱制作,这料子不难找,麻烦的是其裙身后方层叠交错的黑灰渐变色拖尾。
在市场上肯定没有办法买到以花瓣形状渐变晕染的面料,只能使用裙身底色的料子,裁成衣片后,托人或者自己染色。
纪轻舟对此也算有经验,并不觉得麻烦。
比起后续给每一片裙摆上亮片的工作量,染色那点活真算不上什么。
至于“黑玫瑰”裙,他所选择的主面料是一款真丝材质的印花雪纺,底色为中灰色,面料上布局均匀恰当地散布着黑色的线条玫瑰印花。
纪轻舟之所以选择这个花样,是因为他之前给金宝儿购买那条波点裙面料时,在洋货店看见过这个料子。
当时他就觉得那料子花样挺特别,但彼时忙碌于订单制作,并未剪板和购买。
如今距离金宝儿那笔单子已经过去快一个半月了,不知那匹面料是否还有剩余,有剩余的话存货是否充足。
不过这种洋货店专售的料子一般都是机器大批量生产的,应该会有备货,纪轻舟不怎担心买不着。
除了这两种主面料,还需要制作披肩、手套和帽子的丝绸面料。
黑莲花裙的三角披肩他准备使用中灰色的素软缎制作,帽子和手套则预备使用黑色的斜纹绸缝制。
这些布料,除了玫瑰印花雪纺需要去洋货店购买,其余几种纪轻舟都在王老板的绸缎庄都看见过,于是走出巷子后,他就径直地去往了同孚路的“王善兴”绸缎庄。
到达绸缎庄时,店里正有个客人。
那是个穿蓝布短衫与黑色百褶裙、做学生打扮的女子,她怀里抱着一卷翠蓝色的料子,站在柜台旁,正捧着本薄薄的卡纸册子,神色专注地对着上面陈列的一排排布料样板做挑选。
纪轻舟对眼前画面一点不觉得稀奇,这正是他给王老板提的建议。
实在是这绸缎庄高大宽敞得很,而那些名贵的绸缎料子往往都置于高架之上,普通顾客只能远远挑选,点名要哪一种,伙计才会将料子拿到柜台上来给你细瞧,这于他而言着实不大方便。
于是前两日过来购买沈南绮那件旗袍的料子时,就给王老板提了个建议,让他做个面料色卡本,方便顾客可以近距离地触摸挑选。
“毕竟有些料子花纹手感相当出色,而颜色却不大起眼,容易被人直接忽略,那岂不是埋没了吗?”
听他这么一说,王老板约莫觉得很有道理,回头便将每种料子都剪下狭长的一小片来,按颜色分区整齐地排列在一本空白册子上,供顾客挑选。
还别说,这法子挺有效果,王老板这两天卖出的绸缎销量显著提升。
故今日一瞧见纪轻舟过来,他就像见着了财神爷般,敞开笑容热情招呼道:“纪老板来了,来看看想要什么料子,您尽管挑!”
纪轻舟也不客气,进店便将自己的需求清晰而快速地说了一通。
其中披肩、帽子和手套所需的料子都较少,两种各裁个三尺便足够了,而那深灰色的乔其纱,首先裙子需要的用量就大,再加上裁剪布片染色也需要多次的试验,他便索性要了一整匹。
王老板一听喜形于色,马上找到他想要的那匹料子给他确认了一下,接着便让伙计好好地包装起来。
“这几样一共是九块六角二,给您抹个零头,给我九块便罢。”王老板拿着算盘一拨弄,靠着柜台爽快说道。
这抹零算是抹了不少了,不过纪轻舟本就要得多,抹零这事也就是多赚点少赚点的区别。
做生意嘛,不在于一时的获利,能留住顾客,才是店铺经营长久之道。
“那真是多谢王老板了。我等会儿还要去别的地方,等伙计给我打包好后,能否帮我送到店里去?”
“这没问题,你放心,保准给你送过去!”反正也就一两百步的路,王老板直接答应了下来。
纪轻舟点了点头,接着便从包里数了九块大洋放在了柜台上。
上周末沈南绮才给了他三十元的零花钱,尽管这面料钱是从店铺的经营账本里支出的,但手头宽裕了,他掏起钱来也爽快。
王老板乐呵呵收了银圆,倏然望了眼旁边那姑娘,又道:“纪老板请稍等一下……诶,小姑娘你挑好了吗,要选何种颜色?若挑不出来,不如让这位先生帮你参谋一下,他便是开成衣铺的,肯定眼光好。”
纪轻舟闻言,将视线投向了一旁那扎着两条辫子的姑娘。
对方估计是站在那挑了有一会儿了,听老板这么一催就有些不好意思,转动凤眼快速地看了眼纪轻舟,问:“您是裁缝?”
“对。”纪轻舟瞥了眼她怀里抱着的翠蓝料子道:“是给那匹料子配色吧,需要我帮忙吗?”
“嗯……”少女考虑了几秒,说道:“我准备用这料子做一件袍子,您应该知道,就是近段时日风行的那种窄袖旗袍,但不知该选哪种颜色的料子做包边。用这浅蓝或碧青的,包上一层‘韭菜边’,固然也好看,但觉有些单调,而旁的颜色,又难以搭配……”
“红色如何?”
“红色?”少女于脑中想象了一下,微微摇头:“那不是喧宾夺主了吗?”
纪轻舟便走近两步,扫了眼她手里的面料色板,然后点了点角落里的一片枣红色布料样板道:“别做‘韭菜边’,做线香绲。”
“您是说那种细细的包边?”
“嗯。”
少女当即将自己手里的料子放到那枣红的料子旁比对了一下,思索一番后扬起笑脸道:“这搭配似乎不错,多谢指点。您是在哪开成衣铺啊?您招学徒吗?”
“就斜对面路口的那一家。”纪轻舟回了句,“你想学裁缝?我看你样子像个学生。”
“嗯……我还在考虑中。”女子口吻犹疑道,抬头瞧了眼纪轻舟的脸,似乎才注意到这裁缝尤为的年轻俊俏,后知后觉自己方才的举止太过于轻率。
随后又道了声谢,便低着头不再交谈了。
纪轻舟见状就没有多说什么,朝着王老板点了下头,走出了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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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计划购买完所需的料子,并请店铺伙计送到他的店里后,纪轻舟就回了解公馆。
这回时间凑得巧,到家时正好是午饭点。
陪着解予安一块吃了顿饭,两人稍作休息后,就坐上了阿佑开的车,前往霞飞路的新洋房。
至于骆明煊,上午来电话说是要带两个朋友过去帮忙搬东西,纪轻舟觉得以他的积极程度,估摸此时已经到地方了。
事实不出他所料,等纪轻舟三人到了霞飞路与宝建路的交叉口时,就发现路边停了一排车。
既有黑色的福特汽车,也有诸多运货用的人力车。
不仅是骆明煊和他的朋友提早到了,长丰商行的送货队伍也提前抵达了。
于是等他们走进院子时,一眼望去,便见房子一楼门窗大敞,走廊下、屋子里到处都堆满了家具。
分明他这主人不在,一干陌生人等却忙活得热火朝天。
而骆明煊这小子,俨然有鸠占鹊巢之势,兴致高亢地站在门厅的椅子上,挥舞着胳膊指挥着商行伙计将各项家具往各个房间里搬运,已经擅自地开始安排起他的家当来了。
事实证明,人在极度无语的时候是会笑的,纪轻舟此时望见那画面便忍不住笑出了声。
“怎么?”解予安约莫是听出了他笑声里的情绪,偏头问了句。
“还能怎么,”纪轻舟咋舌,“猴子称大王了。”
第58章 反省
“你们也太慢了, 多亏我早到了一步,否则岂非要叫人家商行的兄弟在门口干等着晒太阳了嘛!”
在纪轻舟几人走到门口后,骆明煊一看见他们, 就立刻跳下了椅子叫嚷。
“你是怎么进去的?你应该没有钥匙吧?”纪轻舟疑惑地扫了眼敞开的大门。
“哈哈我到了以后,就想拼个运气看看能否从窗子翻进去,结果绕到侧边一看,你那偏厅的落地门窗压根没锁, 我轻轻一转把手它就开了!”
骆明煊叉着腰带着点得意的语气说道,旋即话锋一转,故作深沉地教育:“这便是你们的不对了, 安全意识太薄弱, 怎么就知道锁正门,不锁侧门呢?”
这么说来,倒真是自己疏忽了……
看在骆明煊也是好心帮他忙的份上, 纪轻舟便没有追究他给自己胡乱安放家具的过错, 转头让阿佑看着点他家少爷, 随后就走进屋里纠正起家具的摆放位置。
骆明煊虽不了解他的家居布置,但两套大家具倒是没放错房间, 一个是放于楼下会客室的浅棕色牛皮沙发,一个是餐厅的餐桌椅。
至于其他, 则是要多乱有多乱。
花费了一个多钟头的时间, 在骆明煊和他带来的两位朋友,以及商行那些运货伙计的帮助下, 长丰商行的这一批家具总算安置妥当。
下午两点, 酷暑难耐,搬完家具后,除了行动不便全程只能坐在沙发上等候的解予安, 所有人都出了身热汗。
骆明煊打开了会客室的吊扇,将交换着室外热气的窗子统统关闭,随后就半死不活地瘫在了沙发上,一动不动地干喘气。
商行伙计离开前,纪轻舟最后楼上楼下地检查了一圈,确定家具数量、尺寸、质量等皆无问题后,就送走那些搬运工,踱步进了会客室,坐到了长沙发上休息,此时才有空闲结识骆明煊带来的两个朋友。
其中一位戴着眼镜、长相老成的男子,纪轻舟也认识,正是那天解予安在状元楼请客时,在场的那位律师朋友,名叫做江雪鸿。
而另一位,生得颇为健壮,长相平平,肤色黧黑,甚至比骆明煊还要黑上几分,看着就像个资深钓鱼佬。
“我表哥,林崇义。”骆明煊有气无力地抬起手,指了指一旁单人沙发上的黑皮男子介绍。
那名叫林崇义的男人闻言,很是江湖气地朝纪轻舟抱了抱拳。
“听这黑猴说,正是纪先生你将他改造得这般人模人样,那先生您看,我可有改造之法?”
作为常和骆明煊混迹一块的酒肉搭子,林崇义显然也是个自来熟,一见面便呲着大白牙向纪轻舟提出了难题。
纪轻舟身体倾斜地靠在沙发扶手一侧,撑着下巴瞧了两眼他鸭屁股般的头发,说:“嗯,把头发剪短些吧,看着精神点,别的没什么可改的。”
“您是说,我只需剪短头发,不需要更改着装打扮,就已是最俊的了?”
林崇义不知是否误会了纪轻舟的意思,高兴地伸长腿踢了他表弟一脚道:“看吧,我早说我品味比你好多了。”
“扯吧你就,人家轻舟的意思,分明是说你没救了,改不改的都一样丑。”
“我丑?你嫂子可是夸过我孔武有力,英俊不凡的。”
“嘿,嫂子就爱说笑话,你不知道吗?这么多年了,你不会还没认清你长什么样吧?”
“你这泼猴,又找抽是不是?”
短短几句话间,这两兄弟就开始追逐打闹起来,骆明煊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刚刚还跟条死狗似的热得起不来身,这会儿又生龙活虎地窜到门外去了。
林崇义见状就干脆关上房门反锁,然后吐着热气回到会客室,朝纪轻舟抱歉一笑:“这顽猴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让你见笑了。”
纪轻舟却被他这声“顽猴”戳中了笑点,兀自笑了半晌才停下来。
“纪兄今日将大家货安置完毕,还需安排些小家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