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纪轻舟的话语, 张景优立刻扭头看向了齐潮,而齐潮也同时低头,看向了自己身上的西装。
“这……有什么问题吗?”齐潮不确定道。
他怎么看, 都觉得这不过就是套精致点的西装而已。
的确,齐潮所穿是非常典型的西装搭配。
白色荷叶边门襟的衬衣搭上黑色缎纹的单排扣小u领马甲,戗驳领外套的驳头上绣着片银杏叶,再配上黑色的细条纹西裤与尖头皮鞋, 打造一种高贵优雅的风格。
然而,银色的银杏叶刺绣或许很普通,银丝细条纹的西裤也并非特别罕见, 但恰好将它们放在了同一套衣服上, 就很难不令纪轻舟想到自己在某期画报上出过的一套西装。
不过在他原本的图稿中,并未搭配这样的衬衣与马甲,而是采用了黑色的丝绸雪纺衬衣做内搭, 颈侧设计一个垂落的大蝴蝶结领。
西服的外套也并非这样传统收腰的版型, 而是带有超大垫肩的、宽松利落的方正廓形, 为的便是平衡那丝绸蝴蝶结带来的华丽浮夸感。
张景优他们或许看不出来,但在纪轻舟眼里, 一旦将那黑色的丝绸衬衣改成这拥有着繁复荷叶边门襟的白色衬衣,再加上华丽的缎纹马甲以后, 搭配上虽不至于产生奇怪的割裂感, 但整套衣服堆叠的元素、色彩的搭配显然有些冗杂花哨,不知重点。
张景优平日里总大大咧咧的不拘小节, 但对旁人的情绪变化倒是挺敏感。
见纪轻舟但笑不语, 就说:“这衣服有什么问题,趁现在还来得及,您不妨直说, 不必担心得罪人。”
显然,他是以为纪轻舟要对男主演身上的这套戏服挑刺了。
纪轻舟刚要开口,这时,齐潮身旁的房门再次从里边打开,一个留着短胡、样貌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从里边走了出来。
正是刚刚提过一嘴的洋服店老板濑三清。
濑三清身旁还带着个助手,见导演在门外,正要礼貌问候,忽而视线一转,看到了站在张景优身旁的纪轻舟,神色明显一怔。
“濑三先生,好久不见,”纪轻舟微笑着打了声招呼,“我正想找您聊聊呢,您就出来了,来得真巧。”
濑三清迟了半拍才呵呵一笑,客套道:“纪先生,没想到能被您这样才华横溢的后辈记住,这真是我身为前辈的荣幸。不知您想聊什么?如果是服装上的话题,不如我们单独找个地方坐下交流。”
“不用了,就几句话而已。”纪轻舟说着,就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齐潮的衣服,意思很明显。
“说实话,我既然愿意将作品发表在画报上,就不介意被模仿和借鉴,但阁下这照搬照抄的,还是用在这种注重原创的电影戏服上,是不是有些过分了?对得起张导支付的报酬吗?”
“什么,照搬照抄?”张景优此刻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扫向濑三清的视线顿然凌厉了几分。
他虽然没看过什么画报,也不清楚纪轻舟所指的作品是什么,但这人话他还是听得懂的。
齐潮倒是一下子想起了自己曾买过的一册时装画报,上面的某些时装画很有新意。
“难不成我身上的这套衣服,是濑三先生抄袭那画报上的作品制作的?”
濑三清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不给面子,就这样当着大家的面提出此事来,霎时间面孔涨得通红,沉着脸正色说道:
“纪先生,您说这样的话实在太不负责任了。我的确是借鉴了您时装画上的一个小巧思,但绝对称不上抄袭。
“在您发表第四期画报之前,我的这套衣服就已经在制作中了,我还留存着八月绘制的款式图,也交给拉莫斯先生和张先生看过,这点张先生就可以作证。
“您自己也清楚,您所发表的那套西服,那浮夸的衬衣和棱角分明的宽外套,和我所做的衣服根本毫无关系。我只不过觉得您放在那外套领口的银杏叶绣花很精美,能为我的这套衣服增添色彩,才斗胆使用了这个装饰。
“你如要因此就讨伐我,因为我是你的同行,却擅自效仿了您的这个小巧思,就怀疑指责我,那我也无话可说,但抄袭这样的话,实在太恶毒了,恕我不能承受这样的侮辱。”
他这番话说得是义正词严,条理上也还算清晰,张景优听着又有些迷惑起来,犹豫道:
“是啊,当初濑三先生所画的图稿我也有过目的,轻舟啊,你看是不是搞错了?如果只是借鉴了一个绣花图案,确实也称不上照搬照抄……”
纪轻舟依旧是一副从容的神色,朝着濑三眨眼道:“好吧,那么我请问,您当时所画的西裤也是这样的银色细条纹?能否将画稿拿给我看看呢?”
濑三清第一反应便是想要拒绝,但直接拒绝又未免显得过于心虚,就回避问题实质道:“我的确是这样构思的,但……”
“但没有上色对吧?”纪轻舟帮他补全了下半句。
“我所画的款式图,如非必要,都不上色,这是我的疏忽,却不能被当做是污蔑抄袭的证据吧?”濑三清厉声辩解。
纪轻舟微微叹了口气,靠着墙平和地说道:“看在同行的份上,濑三先生,我提醒您一句,有些设计,真不是看上就能拿来用的。
“我之所以给那套您口中非常浮夸的西装搭配一条银丝细条纹的西裤,不是为了配合驳领上的银色绣花,而是为了打破那套西服上半身纯黑的配色所营造的沉闷感,同样,银杏叶的绣花也是一样的作用。
“但您的这套西服显然并不沉闷,光是这荷叶边的门襟和缎纹的马甲就够华丽了,如果只是加上一片银杏叶的绣花,那的确有一定的增色作用,可再将裤子也做得这样奢华具有流动感,就完全打破了您精心营造的优雅氛围,变得非常俗气和轻浮。
“您也是上海有名的裁缝,怎么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还是说,您的品味真就如此俗气?”
濑三清一时间瞠目结舌,脸上虽依旧维持着严肃的神色,眼神中却流露出些许狼狈。
张景优再这么一听也就彻底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说白了,便是濑三清误以为原作裤子上的银丝细条纹是为了搭配银杏叶而设计的,恰好他所画的西装也有细条纹的设计,又看上了银杏叶的绣花,就索性将它们作为一个搭配整套挪用了过来。
这种程度的借鉴,濑三清死不承认,非说是他自己提前就有的构思,也确实拿他没有办法。
张景优有些无奈,觉得争论下去也是浪费时间,就打着圆场说道:
“额濑三先生,既然您也说了,确实效仿了纪先生的一个小巧思,那么纪先生会产生怀疑也是人之常情。
“他可能也没有料到,您这样有名的裁缝会犯这样……别出心裁的错误,就误以为您是借鉴了他的整套搭配,您就不要因此而生气了。”
虽是在打圆场,话里话外却夹着股明显的嘲讽意味。
濑三清面色通红,想要辩驳又不知该从何辩起。
最终仓皇留下一句:“竟连您也说出这样的话,真是太叫我失望了,受到这样的侮辱,这份工作我已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了,今后也绝不会再同阁下合作,请恕我失陪!”
说罢,就带着助手愤然地朝着楼梯口而去。
他走得匆匆忙忙,好似生怕被张导挽留羞辱似的,实际也根本没有人要挽留他。
张景优虽然觉得这个服装指导离去,其他演员的试装会有些麻烦,但他留在这,也只是徒增尴尬。
况且一个随意挪用他人创意放在自己的衣服上,还当做原创出售的裁缝,他也不太有脸面继续任用。
“纪先生,我替濑三先生跟您说声抱歉。”张景优随即便朝纪轻舟说道。
张导的态度还是很不错的,纪轻舟也就没有追究,摆摆手道:“这事本来就跟你无关,不是内行也瞧不出问题来。”
张景优点了点头,随即厚着脸皮朝他笑了笑:“不过,您看这服装指导也走了,那其他演员的造型……”
“我推荐您去请别人,我是真抽不出时间过来。”
纪轻舟坦白说道,“上海厉害的裁缝多得是,比如裕祥的严师傅,再如那个英国裁缝,泰勒先生,当然他们可能也没空,但那种大店也藏着不少经验老道的师傅。
“既然戏服濑三先生都已经制作完毕了,接下来也就是一些搭配修改的工作,相信有这方面经验的裁缝都能胜任。”
张景优见他是真的周转不过来,也只好点了点头:“好吧,那我等会儿派人去裕祥问问。那这两日,您既然在现场,顺便指导一下,没有问题吧?”
不知为何,听见这句话,纪轻舟竟有种不出所料的感觉。
哪怕今日未发现抄袭之事,他也总有种隐隐的预感,来了这多半要给别的演员做些服装造型方面的指导。
而考虑到毕竟人家原定的服装师是自己气走的,临时也招不来人帮忙,于情于理只好答应下来道:“好吧,就这两日。”
“多谢轻舟仗义相助。”张景优很是浮夸地咧开笑容抱了个拳作为感谢,随后就指了指一旁的齐潮:
“那您先看看阿潮这套,该如何调整?其实我先前便觉得他这套搭配有点不协调,但我这外行人又瞧不出来是何处不对劲,听你刚才那么一说,还真是有些气质轻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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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解公馆二楼。
走廊中央的落地钟敲响了六点的钟声,“铛铛”的声响,沿着地板传递至各个房间。
书房内,黄佑树对着桌上的黑色金属箱操作了一番,随即抬头看向一旁安乐椅上的男子道:
“少爷,密码设好了,您现在有什么需要放进去的吗?”
解予安闻言,就打开抽屉,掏出了一只信封式的皮质钱包,放在了桌上。
黄佑树拿起那钱包,发现轻巧得很,似乎压根没有东西。
不过少爷特意叫他去洋货店买这保险箱回来,总不是保存空气的,里面肯定有什么重要物件,就老老实实地将钱包放进了保险箱,关上了柜门。
正当他不紧不慢地扣上锁栓,准备打乱密码时,突然见他家少爷坐直了身体,说道:“快,搬走。”
“奥。”黄佑树连忙转动密码盘打乱了密码。
刚要将这沉重的箱子挪去别处,这时房间门咔嚓一声开启,他下意识地转头,便见纪先生提着件外套走了进来。
“这是什么?”纪轻舟原想打声招呼来着,看到桌上的金属箱就被转移了注意,“保险箱吗?”
既然已来不及挪走,解予安就叩了叩桌沿示意黄佑树指令取消,可以出去了。
随着房门再度合上,纪轻舟随手将外套和背包放在了一旁的靠背椅上,走到安乐椅旁,伸手挑起解予安的下巴,俯身往他唇上亲了一口。
这吻来得突然,消失得也很快速。
解予安刚反应过来,伸手想去拉他的手腕,纪轻舟就已转身绕过书桌,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
“累死我了,给剧组做服装师还不如在工作室上班呢!”
纪轻舟伸了个懒腰,跷起了二郎腿,随口抱怨着工作上的烦心事,“一会儿这要更改,一会儿那不满意的,忙个没完,也就张导还算有点人性,额外付了些辛苦钱……”
解予安听见他已经落座的声音,有些失望地靠回了安乐椅上,问:“不是说今日工作还算轻松?”
“嗯,本来是轻松的,结果出了点问题,临时得负责所有演员的服装了。”
纪轻舟说着,顺口将白天发生的事提了一提。
“其实我不介意人家使用我画报上的元素,时尚这种东西,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理解,越多人接受和模仿,越能碰撞出新的花样,形成流行风潮,那不论对于这个行业,还是对我而言都有益处。
“可他拿着我的东西,标为原创出售也就罢了,回头来还要贬低我,就很是令人生气。”
解予安一语不发地听着,待他讲述完毕以后,方沉静出声道:“受了委屈,可需要安慰?”
纪轻舟仰着脑袋靠在椅背上,微微眯着眸子瞧着他:“嗯?你想怎么安慰?”
解予安面无表情地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膝盖。
纪轻舟顿然瞧出了他的意思,扑哧一笑:“这是安慰你呢,还是安慰我呀?”
“坐不坐?”
“不要,我怕一坐过去,有个人又要亲个没完。你母亲今天可在呢,你最好收敛点,我可不想红着嘴去吃饭。”
纪轻舟懒洋洋说着,晃荡了一下跷着的小腿,旋即岔开话题:“不说这个了,你这保险箱放这做什么,藏私房钱了?”
解予安迟疑了两秒,应了一声。
“那正好,我这两天收了笔款,数额有点大,放我自己这有些不放心,干脆就把存单放你保险箱里吧。”
纪轻舟所说的就是电影戏服的尾款,一共八百五十六圆,他给凑了个千元整,存进了银行。
“好。”
纪轻舟凝视着他的面孔,等了一会儿,见他只是答应,却未有什么实际动作,就轻轻咋了下舌:“怎么,不打算告诉我密码吗?”
解予安抿了下唇,道:“回头让阿佑放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