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文翠蔓年纪大得已经能做他母亲,纪轻舟有时候真想开玩笑说一句:“你是我寻找多年的黄金搭档。”
所聘的另一位裁缝名为吴岚,是个苏州人,一个才二十四岁的年轻小伙,自小在苏州鼎鼎有名的李春平洋服店学做裁缝。
两年前学成以后,他便安心地留在了那店里工作,但最近传入苏州的《摩登时装》画报在年轻一代中风靡流传,身为一个二十出头的洋服店裁缝,他理所当然地就对上海的时装业心驰神往起来。
经过数日的纠结后,他最终向他的师傅,即老板李春平求得谅解,辞了工作,前来上海闯荡。
谁知运气如此好,当他依照画报上的地址找到世纪时装工作室,恰好看见了张贴在路口的招聘启事,于是二话不说就走进了店里应聘。
当然,纪轻舟选择吴岚,自然不是因为这年轻人是自己的粉丝,纯粹是试用几日后,觉得他裁缝手艺扎实,肯学习、有热情,且能迅速接受新的服饰风尚,才招他进了工作室。
而对方也没叫他失望,跟着叶师傅熟悉了大半个月工作室的干活流程和节奏以后,便能独立负责一套洋服的裁剪制作了。
话说回来,进入制作间后,纪轻舟就秉持着老板的职责,查看起几位员工手上工作的进度与质量,顺便给予一些指导。
当走到吴岚身旁时,这个头不高、形象质朴的年轻人正给一件亚麻衬衣做熨烫整理。
见他过来,便汇报工作道:“先生,我手上的套装下午应该就能完成了。”
“嗯,不用太着急,还是以保证工艺质量为先,明天中午前能结束就好。”
吴岚很是恬静地点头,旋即又仰头看着他好奇问:“明日结束后,便开始放年假了吗?放多久啊?”
听他这么一问,缝纫机那边,两女工便不约而同地放缓了踩洋车的动静。
另一侧,冯二姐和文姐的家常话也不聊了,全都竖起了耳朵倾听。
纪轻舟自然能察觉到此时氛围的安静,笑了笑道:“只要将手上分配的工作完成,明天上午收尾检查没问题了,下午就开始放假,放到正月初七,初八来上班。”
“放八天啊!”吴岚扬起双眉叹道。
“怎么,嫌假期太长了?”
“不不不,八天正正好,短了不够我回苏州访亲问友的,时间长了待在家中也无趣,八天正够我来回休息,过个爽快年。”吴岚口吻快活道。
接着又扯开嘴角一笑,试探着问:“我听小梅说,您还会发一个年终奖金?”
纪轻舟知道他们都很关心这奖金的多少,反正明天就发薪水了,这没什么可瞒的,就点了点头道:
“嗯,年终奖金额外发一个月的薪水。不过你和文姐才来一个月,就比其他人少一些,发十元的奖金。”
“十元也好啊,老板真大气!”
毕竟才干了一个月活,能有年底的奖金拿就不错了,吴岚很是高兴。
在制作间转悠了一圈,见没什么问题后,纪轻舟便走到门旁拿了件围裙,出了制作间,关上房门,夹着画本朝楼下走去。
员工多了以后,即便二楼空间再宽敞,也有些拥挤。
裁剪台就那么一张,又要裁布又要打版,偶尔还要铺上衣服做些细致的缝纫工作,显然是不够用的。
于是,纪轻舟就将楼下的会客室收拾了一块区域出来,放上了一张定制高度的长桌,将打版工作转移到了楼下。
此时,叶叔桐也在一楼的会客室,给一位先生定做的西服打版。
纪轻舟分配给他的年终任务,他已经全部完成,现在所做的算是明年的活计了。
因此,叶师傅难得干活时毫不着急,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慢悠悠地拿着尺子在布料上比对测量着尺寸。
见纪轻舟走到桌子对面,摊开了画本,他还好奇地瞄了几眼。
旋即微微睁大了眼,趴到桌上凑近瞧了瞧,发现纸页上所画的几张服装款式图,都并非计划列表中的衣服,便疑惑问:
“这几套似乎不是客人定做的?还是说,你已经开始接明年春夏季的单子了?”
“嗯,的确不是客人定的。”
纪轻舟含混地回了句话,就开始裁剪坯布,放到人台上,插上大头针固定,进行样衣的制版。
“那这是谁的衣服?”
“这个嘛,明年你就知道喽。”
“还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叶叔桐淡笑着摇了摇头,顾自己认真工作起来。
正忙活到一半,胡民福的声音忽而从门外传进来道:“纪先生,有客人来寻你。”
纪轻舟闻声转头望向门口,便见一个穿着旧皮袄、戴着乌毡帽、肤色偏黑瞧不出年纪的男子走了进来。
扫见来客身上那件发灰的皮袄子,他立即认出了来人,未多寒暄,直接放下了手头工具过去,示意男子在沙发上落座,问道:“刘经纪今日来找我,是有结果了?”
被他称为刘经纪的这位,是骆明煊半个月前介绍给他认识的一个掮客,即房产中介。
骆明煊先前搬出来自己居住,便是让这个刘经纪找的房子,说是服务态度还不错,价钱收取得也还算公道,于是听闻纪轻舟有需要,就把人介绍给了他。
男子似乎不是很习惯室内的温暖,下意识地摘下帽子扇了扇风,语速稍急促地回道:“是,按您的要求,三楼三底的铺子,英租界最繁盛之地段,一处在大马路边上的,一处在四马路,暂时就给您找了这两处合适的,您这两日可有空去看看?”
他口中的“大马路”和“四马路”也就是南京路和福州路,都是商业相当繁华的地段。
纪轻舟想了想问:“很抢手吗,过几天去看行不行?”
“抢手自然抢手,急倒不是很急,主要这不是快过年了吗,房东也要拜年走亲戚啊,等这年过完了,那样好地段的铺子可就难寻了。”
“这倒也是。”纪轻舟点了点头,稍作考虑道:“那明天下午吧,您帮我约个时间。”
“可以,那我等会儿便去同房东说一声,明日下午,我到这来带您过去。”
“行。”
三两句话敲定了事宜,随后这位租房中介便连一口热水也未喝,就戴上帽子急匆匆地出了门,像是之后还有不少的生意赶着去做。
“租铺子?你是准备开新店?”
待纪轻舟回到了人台旁工作,叶叔桐便猜测问道:“莫非这几套衣服都是给新店准备的样衣?”
既然他都猜到了,纪轻舟也没瞒着,直接应道:“叶师傅聪明哪,都被你看穿了……来,麻烦把剪刀给我。”
“原来如此,”叶叔桐拿起剪刀过去,顺便搭了把手,帮他扯开了需要修剪的布片。
嘴里嘀咕道:“我说呢,我们之前那人手也并非忙不过来,你怎又突然招进了两个裁缝,还以为是我整日催你放假,惹你不满了,故意招个年轻温顺的同我竞争。”
纪轻舟听得一笑,扬起嘴角道:“你就放心吧,我这的活源源不断多得是,不会让你失业的。”
叶叔桐无奈地扯了扯嘴角:“这听起来似乎也并非是什么值得高兴之事……”
·
由于明日下午多了项看房的工作,而上午既要将年底前的工作收尾,还要给员工发奖金薪水,以防来不及,这天员工下班以后,纪轻舟便多留了一会儿,独自待在书房内,将一摞摞的银圆点数以后,放进写有每个人名字的信封袋里。
至于大家的奖金,则又分开装一个信封,如此更为清晰。
忙碌结束,时间不过六点出头而已,天色却早已入暮。
今夜的寒风依然冰冷刺骨,洒落院子的月辉倒是分外皎洁清明。
纪轻舟离开门厅前,特意穿上了厚厚的夹棉外套,蹬上了长靴,双手戴上羊绒手套塞进了口袋里,做好了在夜风中等电车的准备。
结果刚走到外面锁上门,正要关上走廊电灯,就见冬日萧瑟的庭院里,某人披着一件厚厚的黑色大衣,脖子上戴着条围巾,拿着手杖,踏着月色沿小径走来。
天色虽暗,纪轻舟还是通过对解予安和黄佑树的了解认出了他们,见状便暂时停住了动作。
等两人走上了台阶,他才伸手帮解予安把脖子上那条暗红色的围巾扎了扎紧,问:“今天也没加班啊,你怎么突然来接我?”
解予安握住了他戴着羊绒手套的手放进了自己的大衣口袋,答非所问道:“之前同你说过的,我堂姐回来了。”
“哦我记得,良嬉姐对吗?等会儿见面了,我也这么叫,行吧?”
解予安语气淡淡地应了声,挂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孔,似有些心不在焉。
纪轻舟还以为是天太冷了,冻得他脸僵了,也没在意。
直到两人坐到车上,体温回暖以后,他同对方商量了下明天下午一道去看房子的事,结果解予安仍旧是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他才疑惑起来,伸手捏了捏对方的脸颊道:“发什么呆呢,有心事吗?”
解予安静默地迟疑了片刻,犹豫开口:“你……当真不喜欢女子?”
纪轻舟挑了下眉:“干嘛这么问?”
解予安抿了抿唇,轻描淡写地说道:“突然觉得,某些外貌主义者的感情未免靠不住。”
“……我是外貌主义没错,但也不是完全不看内在吧?就算这样,你不还是受益者吗?突然这含沙射影的攻击我是什么意思?”
纪轻舟满脸的莫名其妙。
解予安只是闷声不吭地将他塞在自己衣兜里的手握了握紧。
分明是他挑起的信任话题,这般沉默不语的样子,反倒搞得像是他受了委屈似的。
纪轻舟没等到解释,就轻轻咋了下舌,又抬手掐了下他的脸:“快说啊,到底怎么回事?支吾搪塞,罪加一等哦。”
解予安微微叹气,平心静气道:“我母亲,想要撮合你同我堂姐。”
“啊?”纪轻舟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几秒才问:“怎么可能,我们不是结婚了吗?虽然是冲喜,但也算是结婚吧?而且你姐不是都带娃了吗,你是不是听错了?”
解予安神色深沉地摇了摇头。
沈南绮当着他的面对解良嬉说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什么“年岁合适”、“职业爱好适配”、“虽然门户不当,好歹样貌俊秀”等等,摆明了是想撮合他们。
而纪轻舟听了他的简言转述后,却不由得蹙起了眉,觉得不大对劲。
至少以他对沈南绮的了解,她不像是爱当媒婆的人。
“那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不行。”
“然后呢?”
解予安摇头:“就走了。”
纪轻舟眼皮微微跳了跳,思索道:“完了,解元宝。”
“我怎么完了?”解予安偏头朝向他,带着点冷峭的语气道:“想做我堂姐夫?”
“先别瞎吃醋了。”纪轻舟敛起神色,口气难得严肃,“我怀疑,你母亲开始怀疑我们的关系了。”
第109章 拿捏
尽管猜测沈南绮已开始怀疑他们的关系, 但毕竟对方没有明确地说破,只是处于一种模糊的试探中,纪轻舟觉得此事还有得救。
于是在回去的途中, 便特意嘱咐了解予安,之后千万要注意言行举止。
偶尔凑近说个小话没什么,毕竟以前也常这么做,但千万别再当着他家人的面, 莫名其妙地牵他手了,实在太惹人怀疑。
而解予安尽管对公开感情之事无所畏惧,假如家人能接受, 那么今后便不必再遮遮掩掩, 纪轻舟也可作为真正的家人融入解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