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相比一楼装修得较为潦草,只是刷了个墙,安装了一盏电灯,用来充当仓库而已。
“布置得挺好的,就是店面稍微小了点,感觉有些拥挤。”从二楼逛完下来,发觉店里连一个试衣间也没有,纪轻舟不禁有感而发道。
“小而精嘛,反正这地方也不用办你那时装展览。”骆明煊不以为意。
“这倒也是。”纪轻舟随口附和了声,撩开遮挡楼梯口的垂帘,发觉店内除了那两个员工,一位顾客也没有,轻咋舌道:“不过这生意,会不会有点难做?”
他记得上海那家时装屋,当日刚一放完鞭炮,便有不少被开业动静吸引的过客进店逛衣服。
而这边,虽说路人经过时也会好奇地看几眼橱窗与招牌,但愿意进店一逛的却是寥寥无几。
“别着急嘛,咱们这铺子装得这样时新,许多人一看铺面如此,就觉得里头东西定然消费不起,也就不愿进来了。”
骆明煊显得一点也不着急,从容走到柜台旁,给他们二人一人倒了杯茶水,慢悠悠道:“其实这阵子装潢以来,便有好些权贵富商派人前来询问过何时开业,说明咱们的衣服自然是有其市场在的,不靠这些客流吃饭,当初盘下这铺子时,不也是这么分析的吗?”
“道理我都懂……”
纪轻舟端着茶杯,刚要说些什么,这时门后铃铛忽然响起,打断了他的思路。
几人不约而同转头,就见一个穿着西服、打着领带的年轻男子推开店门走了进来。
他目光带有些许目的性地扫过店内的几套主推款式,最后看向柜台后方衣襟上扣着经理胸牌的胡秋韩,开口问:“请问,你们店可否订衣服?”
“订衣服?”未等员工回答,纪轻舟便条件反射地先一步接了话:“是指量体定制?”
“并非这个意思。”男子关上店面,详细解释道:“我家主人之前在上海的世纪时装店买过衣服,听闻你们今日在南京开业,便想要在这长期订衣。
“只需你们每次出新衣,都搭配一批适合她年纪、尺寸的衣服,送去府邸即可。但不必送太多,每月五至八套便足够。”
“哦,是这个意思啊,那当然可以了!”察觉有大生意上门,骆明煊立刻接过了话,热情地拉着男子沟通起细节。
纪轻舟见状,便同解予安一块坐到了柜台后的椅子上,旁观起新员工的业务情况。
一通简洁明了的商议过后,胡店长摊开崭新的顾客名册道:“请您在这留下地址,再签一个您的名字。”
男子依言打开钢笔,在本子上留下了详细的地址信息,结束后道:“那麻烦你们明日先送几套至府邸,账单届时会有人直接结清。”
说罢,他不再多留,利落地转身出了门。
“汉府街钱公馆。”骆明煊在他离开后,才念出了那地址名称,“这是哪位大户人家?”
纪轻舟正想过去瞧一眼,抬眼恰好看见解予安的眉头微动,就轻轻撞了下他的胳膊问:“你知道?”
解予安点了下头:“总督署的。”
“奥,那还真是大生意来了。”骆明煊喜笑颜开,朝着纪轻舟挑起半边眉毛道:“我说吧,你压根用不着担心生意,在这地方,多的是有钱人。”
“行吧。”纪轻舟喝了口茶,放下杯子,不再顾虑此事。
转而问起另一件正事道:“之前叫你帮我留意的云锦可有消息?”
“诶,我正想同你说呢。”骆明煊合起了名册递给胡店长,好整以暇地倚着柜台道:“你要买云锦,起码是要提前一年订货,否则寻常绸缎庄定然买不着。但我办事,那叫一个可靠,我还是帮你找着了!
“这次还得多亏咱们房东郭叔帮忙,他介绍我认识了一位绸缎庄的退休老掌柜,老先生收藏有几匹前朝的妆花缎,绝对的金贵货,乃是用孔雀羽线与金丝线织造而成。
“那老掌柜我之前已去同他攀谈过,那几匹妆花缎他说不准备卖,但你出价高呢,他视情况也许可以割舍一匹,你可要去看看?”
纪轻舟光是听他这般形容,心里犯起痒来,当即便拍了拍身边人的后肩,拉着解予安起身道:“那赶紧走吧,请骆少带路。”
第165章 妆花云锦
骆明煊所说的那位收藏有妆花缎的退休老掌柜, 就住在秦淮河旁的一条巷弄里,距离他们的店铺不远,听闻是一位朱姓的老先生。
三人到其住处时, 是他的孙子孙媳在客堂接待的他们。
听闻他们的来意后,由孙子去转告一番,这老先生才姗姗来迟。
老人年过七十,身板瞧着却挺硬朗, 穿着身旧布衫,留着灰白长胡子,即便在大热天里也戴着顶丝绸小帽, 从帽子后方探出鸭屁股般蓬乱翘起的头发来。
“朱老爷, 你还记得我吧?”
见着老人从后厢房出来,骆明煊便很是熟稔地凑了过去打招呼:“先前同您说过,我一好友想要购买云锦, 今日我便将这二位兄弟给带来了!”
老人闻言只是端着杯泡有浓茶的旧茶杯, 坐在客堂的椅子上, 用他那炯炯的目光打量着纪轻舟和解予安,礼貌性地朝他们微微点了点头以示问候。
“尤其这位兄弟, ”骆明煊拍了拍纪轻舟的胳膊,接着道, “他可是如今上海鼎鼎有名的新锐裁缝, 您这缎子给他拿去做成衣裳,定能叫您这的云锦藏品价值再上一个台阶!”
约莫是已经习惯了骆明煊的说话方式, 纪轻舟听着他的吹嘘, 竟也没有觉得尴尬。
而那老先生闻言却约莫信了几分。
抬起头来,审视了面前这衣着新潮、模样漂亮的年轻男子几眼,用着南方口音的官话开口:“裁缝?你?”
“朱老先生, 他的话呢,您随意听听便罢,不必放在心上。”
纪轻舟口吻平和接过话道:“我的确是个裁缝,但不是什么上海最有名的裁缝,只是眼下工作需要,想来购买一匹合眼缘的云锦而已,听说您这收藏有几匹妆花缎,就特地来拜访一下。”
老人摇了摇头,喝了口茶后,缓缓说道:“并非我看轻你,我收藏的那几匹料子,不是你这小辈可折腾得起的。即便你有再多的钱财,再好的手艺,那料子被你用去做成衣裳,那就是在糟蹋宝物。”
听见他这般轻视的言辞,解予安顿然蹙起了眉,侧头看向了青年。
骆明煊则已上前一步,想要帮兄弟说说话。
但还未等他开口,纪轻舟便微微一笑,不急不缓回道:
“听您这么说,我就更有兴趣了。您放心,我这人做事一向懂得分寸,要真是我驾驭不了的面料,我也不必打肿脸充胖子,非要拿它来做身衣裳,这不是砸我自己的招牌嘛?不过幸运的是,至今为止,我还没有遇见过那样的料子,不知今日能否在您这开开眼界?”
“嚯,小杆子口气倒是大得很。”
朱老先生听他这般发言,似乎也被激起些劲道来,接着就放下了茶杯,站起了身道:“好,那今日老朽便带你们开开眼。”
说罢,就背着手转过身,领着他们朝后边的厢房而去。
纪轻舟三人跟上他的脚步,进入后厢房后,才发觉这屋里头还有一个正临河畔的露天台榭。
以木质栏杆围绕的露台上,摆放着为老先生喝茶看景而设的桌椅,角落里又有几盆菊花绿叶盎然摇曳,布置得古雅宜人。
朱老爷叫他们三人先在这坐着等候,旋即就让大孙子搬来了四只长长的木盒子放到了桌面上。
“你们看好了,可千万别眨眼。”老先生这么叮嘱着,就打开了一只木盒,取出一匹丝绸包裹的锦缎来。
还郑重其事地叫他孙子抱着,走到阳光直射处,将那锦缎从丝绸布袋中取出。
随着老人揭着锦缎布边徐徐展开,极为鲜艳正统的朱红之色映入眼帘,纪轻舟和骆明煊顿时坐不住,起身走到了栏杆旁近观。
待这匹缎子正面展开,落入阳光之下,两人都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只见正午的光线照耀下,金灿灿的光芒在朱红的料子上闪烁跃动着,光彩溢目得就仿佛栏杆外波光涟涟的河水一般,极为绚丽耀眼。
老先生多半是想要给他们的一个震慑,首次打开便是这样一匹色泽华丽纯粹的朱红色织金云锦。
布幅较窄的红色锦缎上以金线织出了整幅的蝙蝠纹样,在老先生和其孙子的展示下,一半位于阴影处,一半位于阳光下,使得朱红与金色对比得愈发分明。
而纵使是在阴影处的部分,那花纹依旧金光熠熠,一眼看去,可谓是霞蔚云蒸,鲜艳灼目犹比赤色晚霞。
这一刻,即便是对面料所知不多也不怎感兴趣的解予安也不禁站起身来,走到一旁细细欣赏。
明白了纪轻舟为何这般态度严谨地非要亲自来这挑选购买,而不是叫他托人砸钱代购。
老先生瞧见三个年轻人喟然叹息之模样,显然很是满意,暂且收起面料放置在桌面上,紧接着又叫他孙子拿出了另一匹他颇为喜爱的缎子。
“不如这次我来打开?”
纪轻舟看见那缎子背面的多色断纬,直觉它会很是缤纷漂亮,忍不住向老先生请求道。
朱老爷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好,那你来打开。”
纪轻舟便走到他孙子身前,揭着面料幅边将其徐徐展开。
起先看见的是一片金黄,尔后便见灿烂繁丽之花纹映入眼底,令人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发出轻轻的惊叹。
这第二匹缎子,是一幅缠枝莲纹金宝地。
所谓金宝地,就是以圆金线织满地,再于金地上逐花异色织出五彩缤纷的花纹图案,是织金与妆花的结合物,因此在色泽丰富的同时,又金光灿烂,尤为的富丽堂皇。
纪轻舟首次拿到这般贵重的织物,禁不住暗自心跳,简直不敢问,买下这一匹需要花费多少的金钱。
同时他也明白了方才老人家为何会说用这料子裁制衣裳就是暴殄天物,寻常人的确很难压得住这样夺目灿烂的颜色,约莫也只有极为盛大庄重的仪式上,才会用到这般华丽的锦缎。
随后,老先生又命他孙子打开了两匹料子。
一匹宝蓝色彩蝶织金的妆花纱,同样明闪闪的很是漂亮,但有了前两匹的映衬,显得相对温柔素雅,却也别有一番韵致。
而另一卷料子展开后,又令纪轻舟等人眼前一亮,感到眼界大开。
这一幅妆花缎已不再是一匹料子,而是一幅以清代画家石涛的《秋山红叶图》为蓝本,用着天然染料染色的丝线、金银线与禽鸟羽线织造而成的绚丽优雅的妆花画作。
那青山碧绿之色,远山与阴影处明亮的孔雀蓝色,树木枝叶的霞红、葡灰、鷃蓝与秋香等色的变幻晕染,种种色彩搭上水墨色的描边,就构成了这样一幅绚烂绮丽犹如梦境般的工艺美术品。
“哇,这得织上多久啊……这都有上百种颜色了吧,太厉害了,那些织工……”就连见识过无数好料子的骆明煊也禁不住感慨敬佩道。
想要触摸那面料上的花纹,又怕自己手粗给摸坏了,就握着衣袖兀自在旁激动。
纪轻舟虽在现代见过一些华丽美妙的云锦作品,依旧被眼前这一幅料子惊艳得挪不开眼,心脏怦怦跳动着,像是见到了心爱之人。
看见他们这般目瞪口呆的模样,朱老爷很是得意,轻哼着笑了声说:“如何?这料子你可驾驭得住?”
“的确是华美精贵无比,但正是我想要的。”纪轻舟直言开口道,“不知您要价多少,才愿意割舍?”
老人愣了一愣,旋即就板起了脸:“这幅我不卖,况且这一旦裁开了,便彻底失了其精髓,你……”
“不裁开,我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纪轻舟截断了他的话道。
约五尺的长度正好,就连这窄短的布幅都很合适,不用任何的改动装饰,直接就可以用来做披肩。
“不裁开,如何能制衣?”老人对他这年轻人的话语很是不信任,
“您稍等,我给您看个图。”
纪轻舟说罢,转头朝着解予安勾了勾手,接着就从对方肩上的背包中,取出了随身携带的纸笔,坐到了桌子旁边开始作画。
而解予安和骆明煊就像左右护法般地站到他身后瞧着。
老人让孙子收起了锦缎,走到桌旁斜睨着眼,略有几分好奇地盯着他的画笔,尔后便见短短几分钟间,一位端庄窈窕的女郎在他笔下诞生。
女子穿着一身款式简洁的修长旗袍,旗袍上打上了两层阴影,一块亮色的披肩从女模肩膀一侧向前倾斜披落,宛如画卷般垂于地面,铺展在身前。
披肩上以较为潦草的笔触绘制出山峰、树木的图案,画得虽简单,但能一眼看出这披肩正是那一幅妆花缎。
大概绘制了一幅设计草图后,纪轻舟以免他等得不耐烦,也未过多补充,直接将画稿递给了朱老爷:“您看,这样便不用裁开了。”
朱老爷拿着画纸,抻着后脖子远远瞧着,说:“你这还算衣裳?”
“算是一件服饰单品吧。”纪轻舟搁下笔,靠着桌沿,话语诚恳道:“我老实跟您说,虽然我是个裁缝,但我此次来求购云锦,却不是为了给谁做衣服,而是为了我所创办的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