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也是,他自己倒是清楚穿越的全过程,深知除非天时地利人和齐聚,否则自己很难再回去现代,但解予安对此却是一无所知的。
身为一个视野有限的民国人,即便他心眼再多,性情再怎么稳定,面对这等超出常识、完全脱离掌控的事情的时候,难免会生出畏惧之情。
何况摆在眼前的还是关乎自己爱人离去的问题,愈是关心愈是容易慌乱,此刻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玩笑,都能轻易地击溃他的思维逻辑。
纪轻舟后知后觉地考虑到这些,便有些心疼起来,蹭了蹭男人的耳朵,语气认真道:
“那我告诉你,我回不去二十一世纪了,这句是真的,你可以信。我特别特别喜欢你,这句是真的。即便给我选择的机会,我也舍不得离开你,这句也是真的。”
他话语清晰缓慢说罢,又似怀念般地轻叹了口气:“虽然我也很想回家,很想念我的家人朋友们,想念一百年后便利的生活……但俗话说得好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在哪,家就在哪。”
“不是哄我的?”
“是哄你,但也是实话。”
解予安微抿起唇,无声地阖起眼将脸埋进了对方的颈窝里轻轻磨蹭着。
刚听对方提起家人时,他心中便有些不安忐忑,他不确定自己在纪轻舟心里能占多少分量。
但不论对方多爱自己,当和他的亲人们对立着站在天秤的两端时,他恐怕很难获得更重的优势……
幸好,听纪轻舟的意思,他似乎没有自己选择的机会……
脑中闪过这些思绪,解予安从未如此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的爱有多自私,只想要纪轻舟放弃他本拥有的一切,彻彻底底地留在这混乱落后的时代陪着自己。
其实,他才是最坏的那个。
他一边自我谴责着,一边又将青年的身体亲密地搂紧。
“好热啊,别抱了,行不行?”
纪轻舟听他许久未作声响,自觉安慰得已差不多,便拍了拍他的后背道:“你赶紧换衣服吧,我订的是七点的餐厅,都已经超时了。”
解予安松开手臂:“还吃饭?”
“吃啊,我俩这日子还得接着过呢,干嘛不吃饭,真当我是神仙啊?”
纪轻舟低笑了声,接着皱了皱鼻子道:“我明白你有很有疑问,你想知道别的,等会儿回来我们再慢慢聊呗。”
解予安听着他稀松平常的语气,心慌忧惧的情绪稍有镇定,拉着他的手道:“你待在这,在我视线范围内。”
“行,那我坐这看你换衣服。”纪轻舟一口答应下来,转身坐到了一旁靠着墙的椅子上等候。
他刚落座,便见解予安一改以往扭捏的态度,大大方方地面朝自己开始解起了身上那件卡其衬衣的纽扣。
一边解着扣子,一边微红的凤眸寸步不离地盯着自己,那一脸正色的模样瞧着怪欲的。
也就是天热缺乏兴致,加上赶时间去吃饭,否则纪轻舟多半要将他按在衣柜旁亲上几个来回。
从衣橱中随手拿了件白衬衣套在身上后,解予安又转过身来继续盯着他穿衣服,过了会儿整理好衣衫,他挑了款墨蓝色斜纹领带递给纪轻舟道:“帮我。”
纪轻舟也未多言,接过领带起身到他面前,将领带绕过他的衬衣领口,熟练地系着温莎结。
过程中,始终感受到一双目光定定地凝视着自己的脸庞,纪轻舟轻咋舌道:“你没必要这么一直盯着我,我真要走的话,你盯我也没用啊。”
解予安闻言嘴唇又抿成了直线,手臂交错地环绕上他后腰,淡淡提要求:“别再提‘走’这个字。”
纪轻舟抬眸瞧了他一眼,扯动唇角微微一笑,旋即毫无预兆地握着他领带结往自己方向一拽,猛地拉近了距离。
趁着对方愣神之际,抬头在男人唇上轻吻了一下,接着又状若无事地帮他理了理领带道:“走走走,去吃饭喽。”
“……”
.
夏日天气多变,仅吃了顿夜饭的工夫,刮来的夜风中竟携带起潮湿的水汽。
空气湿润,仿佛随时会有一场雷阵雨降落。
因着这份变化,屋子里变得愈发的闷热起来。
回到家后,纪轻舟先是点起了蚊香,接着便推开卧室阳台门,到了小露台上,趴在栏杆上吹风乘凉。
解予安紧跟着他的步伐出来,同样站在栏杆旁,状似望着下方的街景发呆,实则却用着眼尾余光暗暗注意着身旁人的一动一静。
“诶,你为什么不问我后世的事啊?”相对安静了片刻,纪轻舟忍不住侧转过脸问他道。
被解予安发现自己真正的身份来历,其实他也打从心底松了口气。
虽说他从未特别严谨地伪装过民国人,但这些年来,独自怀揣着巨大秘密的感觉并不好受,他巴不得解予安多问他一些后世的问题,让他可以将那些事情畅快淋漓地道出。
哪知解予安如此沉得住气,这么两三个小时过去了,愣是一个问题也没问。
方才在餐厅里吃饭,他可以理解为对方担心周边环境不安全,不敢多问,而回到家中,解予安依旧一点不提这话题,便令他憋得很是难受。
“一百年后的世界诶,你不好奇吗?”
解予安偏过头,静静注视着青年被夜风撩起的发丝,回道:“好奇。”
“那你为什么不问我?”
“不想问。”
尽管对方已再三保证他不会轻易地消失,解予安却仍存着许多顾虑。
他害怕知道太多他不该知晓的事情后,纪轻舟会因为泄露天机,或是不经意地改变历史,而导致他真的消失在这里。
纪轻舟模模糊糊能猜到一些他的想法,强调道:“你尽管问吧,我真走不了。”
“我知道得够多了。”解予安伸出手,拂开他额前一缕被乱风吹得遮挡眉眼的发丝,低声解释:“我看到了那护照上的国名,认识了你,知道的就足够多了。”
他认识了纪轻舟,这样一个活得张扬肆意、疏朗豁达之人,透过青年那双不含丝毫阴翳的总是浸润着明媚笑意的眉眼,就足以想象到一百年后的国家人民会是怎样的富足安乐。
“但是我想和你分享。”纪轻舟眨着眼睛道,“你不知道我一个人背着这么大的秘密,有多憋得慌。”
“那今后慢慢分享。”解予安手指抚摸他的脸旁,在青年柔软的嘴唇上摩挲了一下:“用你的余生,慢慢告诉我。”
纪轻舟张嘴便咬了他一口:“啧,狡猾元宝。”
“只许你坏?不许我狡猾?”
“行,不聊就不聊吧,我也没有很想跟你说。”纪轻舟吐出了他的拇指,略感扫兴地别过了脸。
接着直起身伸了个懒腰,转过身走进屋里道:“我去洗澡了,你一个人吹风吧。”
解予安立即跟在他屁股后边走了进去,关上阳台门道:“一起洗。”
“洗澡也要盯着啊?”纪轻舟故作嫌弃地拖长了语调,视线扫量了他两眼:“一把岁数了,真不害臊啊你。”
解予安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纪轻舟轻哼了声,拿着浴袍走进浴室,边打开浴缸水龙头调节水温,边言辞凿凿地陈述:“按照出生年份上来说呢,你可是比我足足年长了一百零一岁,按这辈分我都得喊你老太爷了,你说你是不是老不羞?”
解予安听他这般角度新奇地一谈,才恍然察觉到这一点。
自己竟比纪轻舟年长……他不禁眉角微动,还挺满足于这个新设定。
接着唇边微露笑意道:“那我理应享一享天伦之乐,等会儿太爷爷给你洗澡。”
“够了够了,越说越有股背德感。”纪轻舟虽是提起这新观点的,被对方这般一强调,反倒有些听不下去,急忙制止了这个话题继续蔓延。
而话题是止住了,二人脑袋里“爷孙恋”一词却始终挥之不去。
难得的,两人一道洗澡居然安安分分,除了摸摸抱抱,什么事也没做。
直到泡了个热水澡出来,吹了十几分钟的风扇晾干头发,那过于背德的词汇才从思绪中退去。
躺到床上时,夜色已然浓深,关了灯后,唯见一道纱帘之隔的阳台玻璃上,时不时有模糊的电光闪过,划亮黑蒙蒙的卧室墙壁。
紧随其后,便有轰然沉闷的雷鸣在耳边奏响,打破阒然寂静的氛围。
“我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电闪雷鸣的天气。”望见天花板上骤然划过的闪电光芒,纪轻舟不觉回想起那些前尘往事,表达欲燃起,便裹着薄毯翻过身,对上昏暗光线中男子幽静朦胧的眼眸,缓缓讲述道:
“你肯定想不到,你家在苏州的那栋小洋房,百年后变成民宿了,也就是旅馆。
“我去苏州游玩,住进了那旅馆,恰好订的是你的房间,当时也不知怎么的,推开房门就到民国了,我估计吧,就是那个雷把我给劈到这了。”
解予安听他谈起此事,忽而记起前几年回去苏州住时,纪轻舟总是会抢先阿佑一步去开那房间门,心脏又是陡地一阵缩紧。
原来在他未察觉的时候,有好几次,他差点就失去对方了。
“以后不去那住了。”他状似镇定淡薄地下了决定,手掌却揽住了青年的后背,缓缓靠近过去。
纪轻舟思索了片晌,说:“嗯,我觉得吧,只要不是打雷的时候去住……”
话未说完,解予安就一声不响地挨近,堵住了他的话语。
宽大的手掌包裹着青年的后颈,不容逃离地亲咬着他的唇瓣。
唇舌掠夺间,高挺的鼻梁总是相互碰撞,馨香而炽热的呼吸占据着狭小的缝隙,闷热得几乎喘不上气。
纪轻舟和他接吻过无数次了,却难得感受到对方这般急躁上火的吻,有这么一瞬间,他是真得觉得解予安想要将自己吃进身体里去。
他轻轻抚摸着对方的后背,想要尽量安抚下解予安的情绪,然而头晕耳热间,却只听对方在自己耳边低低安排道:“明天礼拜日,不上班。”
“哈?周末不上班的是你,不是我,别搞糊涂了。”
“今日听我的……”
语声渐轻,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雷鸣声中。
不知何时,豆大的雨珠已伴随着凄厉的闪电从天而降,雨水如石子一般噼噼啪啪地拍打着阳台门窗。
夜愈深,雨势愈渐凶猛,久久而未有停歇。
第207章 请柬
蝉声阵阵的午后, 南市某条弄堂内的一家洗衣店门口。
趁着换班吃饭的空档,钟财坐在屋檐下的门槛上,就着杯白水快速地吃下了两个馒头, 接着又从裤兜里掏出数张裁成巴掌大的报纸和一支短短的铅笔头,握着铅笔,在报纸相对干净的反面,描画起一个穿着旗袍、叉着腰的女子来。
“可听说了?路口那家帽庄的钱师傅, 被世纪手工坊用一个月六十八元的高薪酬给挖走了。”
洗衣店内,一个赤膊上身、肩上围着块汗巾的男子一边拿着熨斗“呲呲”地熨烫着衣服,一边同坐在木盆旁拿着洗衣锤“啪啪”捶打湿衣服的老伙计闲聊道。
“你羡慕啊?”那伙计咧咧嘴接话。
“这谁能不羡慕?六十八元呐, 我在这起早贪黑烫上一个月的衣服, 才挣人家的零头!”
赤膊男子用脖子上的汗巾抹了把下巴上的汗珠,熟练地挪动衣衫熨烫袖子:“你说那手工坊怎不来挖我,我在熨衣服这行也是个专才啊!”
“哈, 你这算个什么专才, 人家那地方叫做‘高级手工坊’, 招的都是无可替代的高手,绣花、缝衣、制鞋、制帽, 都得是手艺最最顶尖的,你这熨衣服的活谁不能干?”
“照你这么说, 我只能盼着人家老板开个低端厂子, 再把我招进去做活了?”赤膊男子毫不在意地付之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