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并没有人告诉他。
他只在昨天听小桃说要转移犯人,可从没听说过哪次转移是将整座监狱的犯人全部转移走的。
如此大规模地转移犯人简直是闻所未闻,除非是监狱遭了火灾,或者整栋建筑炸毁。
到底为什么要转移?转移到哪里去?他明明正在负责Omega监牢的管理,为什么根本没有人来通知他?
但是很快,他就知道了原因。
在这一天的下午两点左右,新闻频道播报了一条最新的消息:检察院已将所有收监中的Omega提前处决,以断绝任何Omega罪犯与光翼会进行联络的可能。
同时,检察长科立特€€道尔亲自发言,让广大公民放心,检察院绝不会姑息任何一起犯罪,一定将光翼会一案彻查到底,将偷窃药剂的犯人捉拿归案,还所有人一个公平、安稳的南特。
这条新闻一出,立刻产生了爆炸性的效果。
许多Alpha直接在街头欢呼起来,好像对这座城市失去的信心一下子都在此刻回来了一样。许多人在网上发视频、评论直呼解气,甚至还有人上传了在刑场偷拍到的模糊的处决场面。
视频里,黑压压的Omega戴着手铐脚铐,排着队慢慢地往前走,队伍的最前面站着一名Alpha处刑官,每有一个Omega上前,他就把手枪上膛,精准地射穿犯人的头颅,然后旁边便有人拖走尸体,再轮到下一个人。
这段小视频迅速在网上火了,很多人把处刑官不停开枪上膛的片段做成了动图,又有许多人根据这张动图做了动画和表情包,随着这些动图的流行,网上很快又多了很多“面瘫豌豆射手”“处刑官警告”的热梗。
Alpha不再在警局和检察院门口游行,他们对检察院的处理结果感到满意,并相信这样雷厉风行的检察长一定能解决光翼会带来的隐患,把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Omega绳之以法。
洛海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坐了一整天,没有出门,也没有吃饭。
窗外的太阳由东向西移动,阳光先是灿烂地洒在他的桌前,又慢慢向后移动,渐渐由金色变成血红,最后连那一点血红也褪去,彻底暗下来。
尤金不知道在他的办公室门口站了多久,既不说话,也不动作。
他就那么静静地注视着洛海的侧脸,看着那张受上帝偏爱的精致脸庞渐渐沉入阴影。
又过了很久,洛海仍然没有动,尤金伸手把灯打开,淡淡地开口,“楼已经空了,那群闹事的也不堵在门口了,你不打算下班吗?”
洛海没有说话。
“你吃饭了没有?”尤金继续问,“今天一天都没怎么看见你出门,终于打算靠喝西北风活着了?”
洛海终于动了一下,他转过头看向尤金,表情很冷漠,“跟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跟我有关系了。”尤金走进来,“你要是饿死了,我每天去骚扰谁呢?”
尤金轻佻的话语终于还是勾起了洛海的怒火,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出去。”
尤金没有动。
“出去!”洛海提高了音量。
尤金还是没动,眸子直直地看向洛海,沉默了两秒后才淡淡地开口,“你觉得,Omega监狱里有多少囚犯?”
洛海觉得自己的耐心已经被逼到了尽头,他朝尤金走过去。
尤金纹丝不动,依然用那双火焰般灼热的眼睛看着他,“最近处理监狱事务的人是你,应该没有人比你更清楚这件事了。”
“我说了,滚出去!”洛海抓住尤金的胳膊用力往前一推,但尤金非但没有被他推动,反而反手钳住他的手腕,把他按在门框上,眸底晦暗。
“南特的Omega监狱里一共有一千三百六十二名Omega囚犯。”尤金说,“他们有的是因为反抗了Alpha的家暴,有的是因为不愿去奉献日服侍不认识的Alpha,有的甚至只是因为散步时靠近了城区边界,就被当做违法抓了起来。”
尤金慢慢扣紧洛海的手腕,声音低沉。
“整整一千三百六十二名Omega,没有警告,没有目的,没有理由,就那样像玩乐一样被屠杀了。事到如今,你还对这样的世界、这样的政权抱有天真的期望吗?”
洛海用力甩开了尤金的手,眼睛里燃烧着怒火,狠狠地瞪向他。
“你以为他们是因为什么而死?是因为你!因为你和你那可笑的光翼会!因为你把抑制剂丢失的事情到处散播,引起社会的恐慌,那些Alpha才会一天到晚地游行闹事,检察院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安抚他们!如果没有你和你的光翼会,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无辜的Omega被牵连!”
最应该死的人,是光翼会的首领尤金€€奥荻斯,而不是监狱里那一千三百六十二名Omega。
然而,最应该被处死的人现在却好端端地站在他的面前,自由地、无耻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而造成所有这一切的缘由,就是他自己。
是他在一开始没能扣得下扳机,没能亲手杀死罪魁祸首,留下无穷祸患。
“你以为没有光翼会,他们就会放过Omega,给Omega自尊,让他们过上像人一样的生活了吗?”尤金的声音里夹着怒意,一句比一句更带着重音,“明明是Alpha在闹事、在游行,为什么受到惩罚的不是Alpha,反而是Omega?今天检察院可以为了安抚Alpha而屠杀整个监狱的Omega,明天又会发生什么?你一定要眼睁睁地看着所有的Omega都被杀光才明白吗?”
“那是不可能的!”洛海的愤怒也被点燃了,“被抓进监狱的Omega本来就违反了法律,如果他们老老实实地按照社会规则生活,就什么事都不会有!”
尤金的瞳孔微微放大了,他直直地盯着洛海,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仿佛不敢相信这样的话是从洛海的嘴里说出来的。
他的怒火压到了极致,反而笑出了声。
“那,洛海检察官。”他逼近了一步,“你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地顺从规则呢?为什么不做一个十佳Omega,每个月参加奉献日,履行服侍Alpha的义务,最后被随便哪个路边的Alpha标记终生,做一只连巴掌扇到耳边都不会反抗的绵羊呢?”
第63章 雪
狭窄的空间里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空气像是凝固了一样,只剩下尤金压着频率的呼吸声,和洛海猛然绷紧的下颚线。
时钟的秒针在缓慢地跳动,或许只过了几秒,或许是过了永恒,洛海才看向尤金,缓慢地开口。
“就算我想,也早就做不到了。”
说完这句话,洛海推开挡在门口的尤金,径直走出了门。
尤金没有拦他,洛海就这么一直走出检察院大楼,身后仍然空荡荡的,没有人追来。
城市已经入夜,厚重的云层遮住了月亮,但街道上四处灯火通明,人们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洛海快步往前走,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刺眼,只想快速逃离。
空中悠悠地飘下雪花。
起初只是几不可见的小雪粒,落在手背上、衣袖上很快就融成了水滴。然后雪粒慢慢变大、变清晰,有了雪花的形状。
细小的雪花由云层深处坠落,美丽地飘散在空中。许多人惊奇地驻足观看,纷纷拿出手机拍摄这来之不易的一幕。
温暖的南特很少下雪,下得这么大的就更少见。雪花与不夜城五彩斑斓的灯光交相辉映,形成了无数张漂亮的夜景,被发布到各大社交平台。
只有在北城长大的洛海没有停留,他穿行过驻足拍照的人群。
一阵北风吹过,他拢起衣领,忽然觉得有点冷。
或许在很早以前的那个周日,他应该听从尤金的建议,买一条围巾的。
他迎着风往前走,雪花落在他的肩膀、睫毛和发丝上,不知道走了多久,他才猛地停下脚步,发觉四周的建筑已经变得十分陌生了。
这条街道上有好几家酒吧和小商店,店门口都挂着彩带与横幅,画着笑脸的气球在风中摇摇摆摆,横幅上用巨大的字体写着:庆祝Alpha平权成功,本店所有饮品一律七折!
店内外都很热闹,许多Alpha热情高涨地碰杯,不时大声地笑上一阵,音响里放着吵闹的音乐,还有人在台上跳舞。
“喂,小哥!”
洛海转过头。
店门口有一个叼着香烟、留着小胡子的Alpha热情地朝他打着招呼,“庆祝咱们维权成功,本店今天全场七折,要不要进来喝一杯?开心的日子就该庆祝一下!”
洛海站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应声。小胡子还以为他不感兴趣,很快就转移了目标,但就在他寻找下一个目标客户的时候,这个身形高挑、模样精致的西装男一声不吭地走了进来。
“欢迎光临!”他赶紧后退几步招呼这位忽然改变主意的客人,“里面还有位置,菜单在这边,您想喝点什么?”
洛海连看都没看一眼菜单,平静地说:“杜松子酒,不用加冰。”
小胡子愣了愣,重复道:“杜松子酒,不加冰?”
“有什么问题?”洛海看向他。
“没有没有。”小胡子赶紧收回目光,戳了下酒保的胳膊。
没多久,一杯未经稀释的烈酒就端到了洛海的面前。
杜松子的香气混合着柑橘与淡淡的花香在空气中萦绕,Alpha们大笑欢呼的噪音持续敲击着他的耳朵。洛海端起酒杯,喉结缓慢地滑动,让热辣的酒液顺着喉管一路向下,在胃袋的最深处爆发。
自从当上检察官以后,洛海已经很久没有喝酒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酒量不好。
酒量再不好的人,经历过那么多年频繁的陪酒,也是无论如何都会练出来的。
毕竟在那样的环境中,喝醉就约等于死亡。而只要是为了生存而挣扎,人的身体往往能爆发出不可思议的潜能。
比如现在,哪怕他一心想要喝醉,任凭浓烈的酒精灌进胃里,哪怕酒精的辛辣已经在烧灼他的喉咙,他的身体也依旧不肯放松,死死地拽着意识的一角,执着地清醒着。
四周到处都是Alpha的气味,被酒精催化着充溢在四面八方每一个角落,足以让任何一个正常的Omega双腿发软、陷入情热。
但洛海已经习惯了。
从他被带出孤儿院到现在,整整15年的时间,他习惯了刺鼻的味道、习惯了后颈的疼痛、习惯了靠加量的药剂麻痹神经,习惯了麻木地面对加害者们的笑容。
漫长的时间足以使最倔强的孩子明白,反抗强者是永远不会有好结果的。
洛海分化的那一年,被艾婶和米叔保护得很好。
他发了一整宿的烧,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尤金以为他得了流感,吵闹着要进屋看他,却被艾婶和米叔严厉地拦住,只能可怜巴巴地在门口蹲着。
第二天,他听见艾婶和米叔在院子里争吵,吵得相当激烈。在洛海的印象里,他们一直是很恩爱的夫妻,从没有因为任何事吵成这个样子。
他听不太懂他们争吵的内容,也只能听清一些零星的碎片。
“你疯了吗?所有的……都得上报!不然的话……”
“你才是疯了呢!上报会发生什么事你难道不知道吗?……就毁了,一辈子就完了!”
洛海没有精力继续偷听,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很疲惫,昏昏沉沉地睡过去时,他隐约嗅到门外守着的尤金身上传来的味道,觉得十分好闻。
孩子们对于性别差异的认知总是模模糊糊的,在远离中央、信息不甚发达的北城尤为如此。
他们大概知道洛海变成了一个有些孱弱的性别,但除此之外就一概不知了。
于是他们围成一圈,以尤金为首,商量着等洛海病好起来以后要如何好好地照顾他,不让他累着。结果等洛海出了门以后,立刻被一群孩子组成的“人力车”八抬大轿地举起来,气得他当场给了所有人一人一拳,尤金两拳。
至此,连唯一的“孱弱”这个结论也被推翻,孩子们便放弃了思考,只当洛海还是原来的洛海。
那时的孩子们并不懂得,其实Omega一经分化,就必须要上报到当地的性别管控机构,由机构出资买下,再分散到各个Omega销售场所。
从分化的那一刻起,Omega就由人变成了物,被衡量了价值,成为Alpha的附属品。
什么都不知道的奥荻斯孤儿院的孩子,也根本不知道这份无知会为他们带来多大的灾难。
洛海14岁那年,科立特€€道尔还不是检察长,只是一个位置暧昧、随时可能会升职,也随时可能会降职的普通检察官。
那时,道尔傲慢冷酷的行事方式让他在同事之间并没有太好的人缘,所以尽管他能力出众,还是常常遭到周围人的排挤。被赶到佛巴港排查窝藏的Omega就是排挤的结果之一。
他并没打算多么认真地对待,这项任务比起实际意义,羞辱他的成分还要更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