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海后退了半步,从小摊老板手中接过热狗,手指不自觉多用了两分力。
虽然从青年的描述里听不出任何细节,可他就是知道,这是尤金干的。
那群莫名其妙闯入Alpha基地的Beta,恐怕也并不是Beta。
夜色越来越黑,可今晚的月光很亮,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悬挂在城市的上空,沉默而坚决,就连商业街最耀眼的白炽灯也无法完全遮住月亮的光芒。
洛海在路上吃完了那个热狗。
回到公寓的时候,手机在口袋里响起。
他一手把钥匙扔在鞋柜上,一手将门在身后关闭,喧嚣的噪音被彻底隔绝在门外,只剩下机械地重复个不停的手机铃。
他腾出一只手接起电话,没有主动出声,等着对面先说话。
“终于肯接电话了?”
道尔的声音平稳而缓慢,好像对面是什么闹脾气的小孩子一样。
“抱歉,外面声音太乱,没能听到。”洛海不卑不亢地回答。
道尔没有质疑,也没表示相信,只是淡淡地直入主题,“克里曼厅长病倒了,明天的审判大会她来不了。”
洛海怔了一下。
病倒了?偏偏在现在?
今天下午他还见过克里曼,她还生龙活虎地指导科林替她搬资料,怎么到了晚上就一下子忽然病倒了呢?
真的是病倒了吗?
“所以,明天的审判大会缺一位主理人。”道尔的情绪却丝毫没有波动,淡淡地继续说,“你准备一下,明早出席大会,顶替她的位置。”
洛海的大脑空白了一瞬间。
在有时间思考之前,他的话已经脱口而出,“我没有参与过这次行动,也不了解详细的情况和计划,没办法担任€€€€”
在他把话说完之前,道尔就打断了他。他的声音一如往常的平静缓慢,却不容得半分质疑。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他说,“大会明早九点开始,你要八点之前到场。演讲稿有人替你准备,但你必须负责最后的犯人押送,并代表检察院下达处刑命令。”
洛海的喉咙里像有一块血块,让他呼吸困难。压在喉头的每一口空气都泛着腥甜,肺像是要炸开,又像是要永远沉进地底。
“洛海,你也该做个选择了。”道尔淡淡地说,“是当一个任人宰割的弱者,还是拿起刀,成为宰割他们的人。”
说完这句话,道尔挂断了电话。
听筒里早已安静下来,洛海却还维持着接听的姿势站着。过了很久,他慢慢放下手机,慢慢向后靠在门板上。
是的,他必须做出选择,也只能做出选择。
世界是一个永不停息向前滚动的巨大车轮,它只管风尘仆仆地滚动,并不在意会将谁卷起,又将谁碾碎。
如果他不做选择,自然会有人替他把选择做了。
又或者,他从最一开始就没有选择的权利,摆在他面前的永远只有糟糕的选项与更糟的选项,无论他怎么选,都只会通向万劫不复。
今晚的南特是不夜城,人们要先进行一些小的狂欢,好去迎接明天那场更盛大的狂欢。
洛海将手机扔在桌上,打开客厅的灯。屋子里空无一人,只有巨大的羊驼还在沙发上傻乎乎地坐着。
他的公寓在这场狂欢中是一间摇摇欲坠的纸屋,隔绝不了强烈的震动与排山倒海的波涛。
他走进次卧,慢慢地躺在尤金睡过的床上,毛绒玩偶环绕着他,隔绝他的神经与视线,暂时地将他掩埋在柔软的布料与熟悉的气味中。
可是没有小提琴声响起,夜色如此喧闹,却又一片死寂。
第68章 选择
审判大会在南特广场举行。
广场够大、够宽阔,能容纳足够多的观众,而且就在古老的女神雕像面前行刑,象征了检察院的铁面无私。
警员很早就来到广场,帮着架设摄像机与直播设备,上面不仅要把罪犯当众处刑,而且要让所有人都能看到处刑画面。
作为指挥警员的领队,芬妮的兴致并不是很高。
迄今为止,她已经在城里抓捕了上百名Omega,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些被抓入狱的所谓有嫌疑的Omega,大多只是因为看了看报纸、上了上网,或者纯粹是被人恶意举报。
这些Omega被逮捕的时候,几乎没有人反抗,全都老老实实地戴上手铐脚镣,顺从地跟在警察后面,说这样的人会加入光翼会、变成反抗分子,芬妮是打死也不会信的。
这些人抓捕入狱以后,只用三天的时间就审完了,然后从中挑出了五十几个“确定无疑的光翼会成员”,押到今天的审判大会上处刑。
没人知道三天是怎么审完两千多名Omega的,只知道家里要是有肯出钱的,就一定不会上这个名单。
这根本不是审判,而是私刑。
可是作为一个普通的Beta刑警,她什么也做不了。芬妮叹了口气,搓了搓手,靠在广场旁边的树干上,有点希望天上能忽然下一场暴雨或者暴雪,让大会突然取消。
可惜今天的天气偏偏很好,天空碧蓝如洗,一点风也没有,阳光毫无阻碍地映照在广场喷泉上,形成一弯小小的彩虹。
快到八点的时候,芬妮看见了洛海。
洛海穿了一身崭新的西装,打着一条深蓝色的领带,从衬衫到皮鞋都一尘不染,胸前别着一枚小小的徽章。
他挺拔而冷硬,丝毫没了前阵子那种心神不定的飘忽感,锋利的下颚线好像要划穿空气。一夜之间,他又变回了那个冷血无情的冰山检察官。
“洛€€€€”芬妮打招呼的声音因为他胸前的那枚徽章而息了声。
那是检察院的代表徽章,并不是每一个检察官都有资格佩戴的。
至少在今天,所有警察都知道,佩戴徽章的人代表检察院出席大会,相当于整场审判的处刑官。
“克里曼厅长病了,我接替她的位置。”洛海简洁而没什么情绪地说,向芬妮点了点头,“辛苦了。”
芬妮一时间说不出话,她觉得面前的洛海检察官好像变了一个人。
明明他好像与最一开始相比毫无变化,却又好像哪里都变了。
距离大会开始还有一个多小时,广场上就已经挤满了人。
有人带着烟酒礼花准备大肆庆祝一番,有人携家带口,甚至带着几岁的小孩子来到广场,打算用处刑场面给孩子上一堂生动的教育课。
这些人通通被巡警赶了出去,挡在警戒线的外面,可即便如此,依然拦不住他们伸着脖子拿发光的小眼睛使劲往会场上看。
洛海只是静静地坐在台下。
他已经通宵读完了这半个月以来的所有报告和文件,了解了检察院对待光翼会与Omega的全新方针,将需要演讲的内容与大会的流程步骤倒背如流。
检察院的同僚陆陆续续地到场,看到洛海胸前的徽章时都吃了一惊,眼里写满了疑惑,可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询问,因为道尔就坐在观众席的最前排,老神在在地闭目养神。
既然是道尔检察长的意思,那就没有什么可质疑的余地。
八点半,广场的喇叭里开始播放激昂的乐曲,大家的情绪也随着乐曲变得高亢,警戒线外的群众躁动不安地发出声响,检察官们也忍不住开始低声交谈,讨论着等一会儿大会开始后的情形。
只有洛海依然静静地坐着,好似四周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好像他听不见、看不见,只是一尊冰做的雕像,唯一的任务就是一动不动地坐着。
但就在这个时候,一缕淡淡的、熟悉的气味飘入他的鼻腔。
随后,一双修长的双腿出现在他的视线里,然后停住,不动了。
洛海抬起头,易容成恩优格的尤金就站在他的面前。
激昂的乐曲持续不断地循环播放,广场上飘荡着南特城的旗帜,负责行刑的刽子手在广场的边缘仔细地擦着步枪。
他看着尤金,尤金也看着他。
尤金的眼神很陌生,像看着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然后洛海才意识到,这是因为他也在用同样的目光看着尤金。
他们的目光轻轻地撞过,像两个在路边擦身而过的陌生人那样,又轻轻地移开。
尤金的双腿离开了洛海的视线,他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洛海正后方的位子上坐下。
洛海听见几个同僚在随意地跟他打招呼。
“哟,恩优格,好几天没看见你了,还以为你今天来不了呢。”
“我妈生病了,我在医院陪护了一个礼拜。今天怎么还是得来的,多大的日子啊。”
洛海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直直地看向高台上飘扬的旗帜,以及前方不远处道尔的背影。
是的,今天是个大日子。
所有人都要在今天做出选择,是当任人宰割的弱者,还是当手持砍刀的屠夫。
不被杀,就要杀人。这就是世界一直以来的丛林规则,不讲道理,更没有什么怜惜,只有最愚蠢的人才会对这样的世界抱有希望。
道尔是对的,他总是对的。
今天,他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他不会、也没有机会后悔。
随着时间的推进,广场上的氛围变得越发热烈。巡警打开了警戒线,人们像潮水一样涌进广场,挤在任何一个能落脚的地方朝台上面看。
音乐声更激烈了,足足五十三名戴着手铐、脚镣的Omega犯人被看守带上看台,巡游示众。人群发出的声音一时间甚至盖过了乐曲的声音,导致巡警不得不几次停下来维持秩序。
等人群勉强安静下来以后,弗洛克上台逐条逐句地念出犯人的罪名,尽管那些法条和规定是如此的枯燥,可听众却似乎丝毫没感到无聊,每念完一条罪行,台下的人们就要发出一阵怪声。
在弗洛克念完下台的时候,洛海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他垂在身侧的手腕忽然被抓住了,用的力道很紧,几乎要将他的手腕拧断。
他听到尤金的声音很低很低地从身后传来,“别去。”
洛海没有说话,用力挣了一下手腕。
说来也怪,尤金明明用了那么大的力气攥着他的手腕,可洛海一挣,手的主人就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般似的,猛一下松开了钳制。
洛海没有看他,没有回应他,直直走上了台,站在麦克风前望向台下。
台下黑压压的一片。有工人,有白领,有就在他家附近开店的生意人。
有检察院与警察局的同僚,有科林,有芬妮,有看不清眼里究竟是怎样神情的尤金。
他调整了一下麦克风,平稳地开口,“我们今天来到这里,是因为有罪恶要被惩治,有污秽要被净化。Omega是社会的毒瘤,他们建立恐怖组织、破坏社会秩序、给人们植入有毒的思想,妄想通过恐怖与暴力进一步得到特权。但,Omega的阴谋不会得逞,因为我们不会允许。今天,检察院就在这里,当着全南特所有公民的面,公正的、无私地处刑所有光翼会的罪犯。”
人潮的声浪再一次盖过了所有。
尤金看着洛海面无表情地离开了麦克风,面无表情地后退一步,面无表情地看着守卫将那五十三个肮脏而顺从的Omega带到台上。
没有人哭,没有人反抗,他们像一群早已死去却还活着的躯壳,可以毫无反应地接纳任何可笑的判决。
第一名囚犯被巡警按着脑袋跪在最前面,洛海盯着那个Omega削瘦而颤抖的后背,很慢地,从腰间拔出他的手枪。
作为大会的主理人,检察院的代表,他要带头枪毙第一个犯人,作为处刑开始的信号。剩下的犯人,则会由一直等在旁边的行刑人继续处理,直到广场的每一道砖缝都被鲜血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