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碎品 第59章

他确实没什么行李,除了身上的一把枪,就只有一身带血的西装和他自己。

他的书、他的钢琴、他所有的一切都留在了南特那间小小的公寓里,但此刻他却也丝毫没觉得遗憾,就算以后再也见不到那些似乎也无所谓。

他此生最大的行李只有他自己,而这件行李已经被放在了它该在的地方。

尤金就这样慢慢地推着洛海的轮椅,沿着无人的小路慢慢地向前走,周围安静得听不见一点声音,只有脚步声与椅轮滚动的声响。

“尤金。”过了一会儿,洛海开口。

“嗯?”

“有一个问题。”

“你问。”尤金唇角带笑,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

洛海没有转头,仍旧背对着他,“你不是一直很想让我加入光翼会吗?为什么不趁这个机会向全世界宣布审判大会的主理人、南特检察长的养子已经倒戈了?”

尤金笑了一下。

“第一,对光翼会来说,拿你当人质比拿你当队友要有价值得多。挟持一个检察官,还是审判大会的主理人和检察长的养子,会让前阵子发了疯不知天高地厚的Alpha有所忌惮,还能利用你向检察院提出一些要求。”

尤金说着,把手肘撑在轮椅后面,靠得离洛海更近一些。

“第二,你本来就没有倒戈。你现在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我在大会会场拿枪对着你的脑袋绑架了你,你之所以无法逃离,是因为我开枪打伤了你的腿,让你无力反抗。”尤金低声说,“这些都不是演的,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洛海敏感的后颈,让他下意识向前躲了躲,身体有些僵硬。

……简直胡说八道。

这些算什么理由?

“当然了,还有第三。”尤金低下头,微卷的刘海轻轻扫过洛海的耳畔,目光稍稍柔和了一些,“我不想成为那个破坏你努力了十几年的成果的人。”

洛海怔了一下。

“我想过了,让你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Alpha生活,加入光翼会,成为我的附庸,是很自私的一种想法。你的人生该由你自己决定,无论从什么立场,我都没有权力干涉你的选择。”

尤金直起身体,语调松弛地说,“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你被怀疑。你是南特检察院的洛海检察官,也只能是洛海检察官。如果哪一天光翼会的斗争失败了,我没能为Omega争取到像一个人那样活着的权利,你还可以是一个Alpha,一个检察官,还可以有尊严有地位地活下去。”

洛海的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说不出话。

他想说自己不需要这样廉价的施舍,想说道尔不论怎样都不可能放过他,想说就算没有这一切,他也早就被逼上了绝路,根本没有其他选择。

他想说他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光明没有再度降临。

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尤金这段话的份量。

尤金€€奥荻斯的胸中永远有一杆残酷的天秤,可以将任何东西放在上面称量,从而做出最无情也最有益的决定。他就是这样一路将检察院耍得团团转,一步步推进他所有的计划。

而现在,尤金将他放在了天秤的一端,而将光翼会放在了另一端。

不惜如此,也要为他保留一条失败后的退路。

这太不像他,却又太像他。

“当然,就我个人而言,是不相信我会失败的。”尤金的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光翼会早晚有一天会打进南特的政府大楼,推翻所有Alpha的暴力统治,然后杀进南特检察院,八抬大轿把你娶回家。”

洛海的脸颊猛地一红,“什么乱七八糟的!”

尤金笑眯眯地下压身体,靠在洛海耳边压低声音,“所以,现在你就老老实实地好好当我的人质,乖乖听话,不要乱跑。我可是当着几千人的面开枪打伤你的恶徒,要是不听话,可不知道会对你做出什么事来哦?”

洛海叹了口气。

“接下来你是不是还打算给我弄个脚环,活动范围仅限光翼饭店附近一百米?”

“哦?原来你喜欢这种Play?”尤金挑起眉毛,“早知道我当初就不把那个脚环还给你了,留到现在,刚好换给你戴。”

洛海:“……”

这就叫风水轮流转吗?

现世报未免来得也太快了一点。

尤金仿佛陷入了思索,啧了一声又说:“也不行,脚环可满足不了我。换成是我,我就弄个小玩具,只要离开我两米就开始震,让你全程只能待在我身边寸步不离……”

洛海被这突如其来的车轱辘碾了脸,难以置信地瞪向尤金,“尤金€€奥荻斯!”

尤金爆发出一阵得逞的大笑,俯身环住洛海的身体吻了上去。

洛海一肚子的羞愤和抱怨全被堵了回去,只能发泄似的在他的嘴唇上咬一口。尤金灵巧地避过了他的攻击,更熟练地用拇指扣住他的下唇,舌尖撬开他的嘴巴,完全控制住洛海的唇齿,把这个吻变成无法反抗的深吻。

洛海闭着眼,却能感受到月光在头顶洒落,星河在夜空中蔓延,微凉的风拂过皮肤带走一些温度,可是尤金的吻又很快让温度攀升,温暖得能融化月亮。

结束这个吻的时候,尤金垂下眼,很轻、但很专注地吻了一下洛海的发顶,然后才抬起头来,“走了,回家。”

第75章 星光

洛海本以为自己会很不适应陌生的房间与床铺,却没想到脑袋一沾枕头,几乎是立刻就睡着了。

朗赛的夜晚特别安静,光翼饭店里住着那么多无家可归的Omega和小孩子,竟也不会在夜晚发出一点声音。

第一天晚上,洛海就在房间里倒头睡了十几个小时,一直以来的梦魇竟一次都没有光顾他的梦境。第二天下午他睡醒的时候,楼下早已经准备好了饭菜,小罗特意推着轮椅上楼接他,动作利索得连让他道一声谢的机会都没给。

尤金并不总待在饭店里,往往一大早带着几个成员出门,傍晚才回到饭店。这段时间里,洛海只能硬着头皮与其他人打交道,从而渐渐和光翼会的成员熟络起来。

然后在各方面都感受到了击碎三观的震撼。

比方说,在他大脑的潜意识里,一直认为Omega都是温柔善良、贤惠顺从的。因为在他生活的环境里,他只见过这一种Omega。价格低廉的商品不会摆进南特商场的货架,他的同事和领导也不缺钱与门路,带出门的都是乖巧听话、美丽动人的瓷娃娃。

当他第一次见到小罗时已经很震惊了,紧接着没多久又认识了莉姐。

莉姐留着一头很短的短发,皮肤晒得黝黑,经常只穿一条跨栏背心和短裤在饭店里进进出出。第一天晚上就忙着给洛海碗里夹肉,话匣子一开就停不下来,能从门外的野猫吃不吃辣条一直聊到宇宙的尽头有没有上帝。

她身上也没有信息素的味道,所以洛海一直以为她只是个热心肠的Beta,却没想到第二天晚上她把他拽到走廊角落,嘘寒问暖了一大堆关于抑制剂使用安全和腺体疾病的注意事项,直到那时洛海才知道原来她也和小罗一样,是用药物阻隔了信息素的Omega。

就连丹丹的性格,也与洛海以前的印象大相径庭。

他还很清楚地记得在南特广场逮捕丹丹时的景象,清晰得就像昨天刚发生过一样。阿兰、丹丹,还有十几名和他们一样的Omega在他面前站成一排,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沉默而平静,当刑警带走他们的时候,丹丹只顺从地抬起手戴上手铐,连眼睛都没有多眨一下,也没有回头多看一眼。

他追踪监视了她那么久的动向,看着她买菜做饭带孩子,却从未想过她也有自己的性格和习惯。他总以为她与无数软弱无能的Omega没有区别,也只是强权统治下牺牲的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

回到光翼会的丹丹变得松弛而真实。她会因为小罗的冷笑话而大笑出声,会在洗衣服的时候把袖口挽得很高,给来捣乱的孩子泼一手水,还收养了一只叫小黑的野猫,总跟人滔滔不绝地讲它有多聪明懂事,还会偷别人家窗台上晾的鱼干放在她床头。

有时洛海会力所能及地帮他们做点不用站也能做的活儿,有时连这样的活儿也被莉姐或小罗抢走,他就只好坐在椅子上看着他们忙碌,感受着自己对世界的认知被这些鲜活的灵魂一点点敲破。

“小罗以前是朗赛有名的天才少年,你知道吗?”

尤金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洛海转过身,发现光翼会的老大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正坐在他后面的椅子上用手撑着下巴,顺着他的目光一起看向后厨里忙碌的人。

“天才少年?”洛海说。

尤金朝小罗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他14岁高中毕业,15岁就进了南特最好的金融大学。当时的他是全朗赛的骄傲,入学的那天,城市甚至拉出横幅庆祝。但在他入学的第二年他就分化了,于是被学校勒令退学,然后上交给性别管控机构,参与了三次奉献日后被一个40岁的Alpha买了下来。”

这个故事里的每一个字都令人心惊,洛海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这样的反转。

“然后呢?”他低声问。

“这小子的运气还算不错。在那个Alpha把他买下的第二天,还没来得及做标记,就出车祸死了。他趁乱跑了出来,在街头流浪了好几天,最后被我发现了。当时我要是再晚几个小时发现他,他可能就饿死在街边的臭水沟里了。”尤金低声说。

洛海看向后厨,小罗正在拖地,丹丹毫不客气地指责他没拖干净,小罗就竖起拖把杆一手掐着腰,不服气地回嘴。

“还有莉姐,她是被从海外偷渡走私到朗赛来的。”尤金说,“据说她分化的第二天就直接被父母卖给了贩子,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就被迫认了三五个干爹干妈,最后以很低的价格被卖给了一个酗酒的老Alpha。那个Alpha几乎每天都打她,有一次甚至把她打晕过去又重新打醒。后来有一天她实在忍不住了,拿椅子往那Alpha的脑袋上猛砸了一下,把他砸死了。此后她就一直东躲西藏,直到进入光翼会,生活才开始安定下来。”

洛海有好几秒没有说话,然后才抬起头看向尤金,“和我说这些,是为了让我更愧疚吗?”

尤金浅笑了一下,“当然不是。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光翼会既不是恐怖组织,也不是收留弱小Omega的避难营。来到这里的,都是坚韧不拔的灵魂,是绝处逢生的战士,随时随地都做好了跟敌人厮杀的觉悟。”

说着,尤金看了洛海一眼,眸光里带着淡淡的笑意,和一丝更难懂的情愫,“而且,愧疚又不是坏事。愧疚会化作力量,会变成对抗世界的武器。要知道真正该死的那些人,连愧疚的能力都没有。”

洛海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你就是靠这张嘴才招揽了那么多愿意为你上刀山下火海的成员吧?”

“那没有。”尤金眨了眨眼,恬不知耻地说,“还有我这张貌美如花的面庞。”

-

洛海在朗赛的生活忽然变得很安稳,时间一久,反倒让他产生一种不现实的割裂感。

每天早上他照常很早就醒来,却再也没有无穷无尽需要处理的卷宗,也不需要在十分钟内洗漱完毕,打理好自己。

他的腿比想象中恢复得更快,才一周多的时间,伤口就已经结痂,不怎么需要拄拐也能下地走路了。然而每当他想找点事做,小罗就会一个箭步冲锋过来把他把所有事都打理好,导致他只能无可奈何地道谢,然后继续躺回床上发呆。

他这辈子缺的觉,大概全在这段时间补回来了,搞得他一看到天花板就有点想吐。

光翼会成员的平均文化程度并不高,所以饭店里可供阅读的书籍也不多,只有小罗的房间里有一些小说和杂志,也全被洛海在这段时间看完了。

于是他发现,自己也开始趴在窗台边看街上的野猫打架了。

此时此刻,他终于设身处地地理解了几个月前尤金为什么会无聊到一天到晚发几十条短信骚扰他。

而他甚至连短信都发不了。

他的手机在来到饭店的第二天就被尤金没收了,理由是人质不得擅自与外界联络。

但洛海心里清楚,尤金是怕他看到南特方面的消息感到难受,还不如眼不见心不烦。

可是光翼饭店里是有电视的,在电视上看各个城区的新闻早就成为了洛海填补空虚时光的重要方式。

南特方面依然在全力搜索他的踪迹,颇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架势,洛海很清楚这并不是因为他对检察院而言有多重要,而是因为他是审判大会的主理人,代表了当局的面子。

不把他找到,就等于任由光翼会在民众面前撕破他们的脸皮,所以就算出动全部警力,就算捞上来一具尸体,也得摊在广场上给大家看看。

在这样的意念驱动下,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南特城被里里外外扫荡了两遍,又有无数Omega被以莫须有的罪名抓捕。又因为全城的警力都被调去进行地毯式搜索,导致南特的犯罪数量激增,商店里大白天都会遭到抢劫,店铺和摊贩们因为吃不消而纷纷关门歇业,一时间,偌大一座城市连颗大白菜都很难买到。

新闻里,那个高大的女Alpha仍在昂首挺胸地说着漂亮话,预言再过两天光翼会的头目就会落网,检察院会守护民众的安全与幸福,要不了多久Omega起义的问题就会得到彻底的解决。

洛海注意到新闻里换了一个用词,“起义”。

不再是“恐怖行为”,不再是“反叛活动”,而是“起义”。

他不知道尤金这些天里都做了什么,但思想的种子似乎已经开始植入人们的心中,就连敌人的用词也在潜移默化中不知不觉地跟着改变了。

尤金€€奥荻斯或许是他这辈子认识的最神奇的人。

无论处境有多么艰难,状况有多么不利,他总有办法用最刁钻、最大胆、最不可思议的手段化解难题,把劣势转变为优势,为最绝望的人带去一点点希望。

那是很小、很少,只有星光那么大点的希望,可是对于一生都只活在黑暗中的人来说,却已经足够。

深夜里,洛海闭上眼,蜷缩起身体,把脸埋进柔软的棉被。

他想尤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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