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吕知行还能喊得出来,说明他害怕的程度并不高,这些鬼哭狼嚎多半是夸大其词。程羽西虽然不那么担心,可是从这里到山顶少说也得花个三十分钟的时间,任由他一直这么吱哇乱叫的实在也不是个事。
程羽西叹了口气,伸出双手覆上他的脖子,用手指轻轻地将他的脸抬起了一点,“吕知行,你看着我。”
吕知行立刻停止了叫唤,抬起眸子湿漉漉地望了过来,像只可怜兮兮的大狗。程羽西一下就笑了,他的手往上滑了一点,托着他的脸颊,说:“害怕的话,就不要看别的地方,看着我的眼睛。好吧?”
吕知行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的眼,眼神慢慢变得平静下来。他伸出手,勾走了程羽西的眼镜。程羽西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睁开眼后带着一点怨气地看向吕知行。
吕知行反而咧起嘴笑了起来,他歪歪头将脸贴进程羽西的手心里,说:“你的眼睛真好看。”
第32章 一个闷棍敲死了
程羽西眉头很快地蹙了一下,他开始怀疑这个人是不是装的。可是看着吕知行那双弯弯的眼睛想了想,他就决定算了,没有跟吕知行计较。
他们没有真的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三十分钟。
吕知行看了程羽西一会儿,睫毛抖了两下,垂了下去。他收回了目光,嘴角抿出一个温柔的笑后,扭头看向窗外。
程羽西在他的脸上打量了一番,确认他一切正常,才安下心来开始看看窗外的景色。
缆车下面是大片大片的树海,放眼看去能在树丛间窥探到部分海面。随着缆车的上升,绿色渐渐下沉,蓝色浮了起来。
从缆车下来后,他们并肩站在展望台上,终于得以窥见这一片濑户内海的全貌。
海面上星星点点地铺着大小不一的海岛,像是一块潮湿的丝绒蓝布,上面长了一团又一团毛绒绒的绿色苔藓。
天蓝透了,那些浅的蓝色像是慢悠悠地落进了海里,长年累月地攒出了厚重安静的深蓝。山顶和暖的风吹了过来,四周繁茂的枝叶沙沙作响,某个遥远的方向飘来了一声鸟鸣。
程羽西的刘海被吹得四处乱飞,擦着他的睫毛和眼皮。他用手将头发往上撩,侧了一点脸,从广阔的天地中拔出目光,偏向了吕知行。
吕知行直视着前方,露出了与往常性子不太符的,沉静的神情。山风从他的衣角钻了进去,把他吹胖又吹瘦。
程羽西不自觉地追着他的眼睛一直看,他仿佛看到天海相拥着的蓝色沁进了他安静的眸子里。
“程羽西……”吕知行猝不及防地开口喊了他的名字,程羽西微微一怔,还来得及答应便又听到吕知行说:“你花钱到看风景的地方来看我。是不是有点亏?”
程羽西很快地移开了目光,下巴往脖子里窝了窝,低声嘟囔:“我又不是故意的。”
吕知行对于程羽西稀薄的反应感到不满意,他扭过头关切地望了过来,“你这两天很奇怪。平常早就嚷嚷起来了。是怎么了?还觉得不舒服吗?”
“吕知行,你不是有什么受虐倾向吧?”程羽西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望向远方泛白的海岸线,他的声音忽然沉了一点,“我是不是平常对你一直都不太好?”
程羽西不觉得自己是一个随时爆炸的性子。
事实上绝大多数人对他的评价都用上了安静,温柔,内向这样偏向于静态的形容词。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只会在吕知行面前咋咋呼呼。
“你有心事。”吕知行斩钉截铁地说。
对啊。程羽西下意识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我发现自己喜欢你,三观都塌了,可不是心里出了大事了吗?
吕知行抬起手,用拇指轻轻在他下巴上一摁,将他的嘴唇抽了出来。他歪了一点头,眸子像太阳一样带着灼灼的光,烧在了程羽西的两颊上。
“程羽西,说话。”吕知行用了祈使句,却不是命令的语气。他声音和语调都很轻,像雨滴“哒”的一声落在光滑的鹅卵石上。
“我……”程羽西抬了抬下巴,躲开了吕知行的手,“我觉得我的认知出现了问题。就像是一列火车在轨道上跑得好好的,可我最近却发现,火车跑错了方向。”
吕知行的肩膀微微向下塌了塌,叹了口气:“还是那晚上的事情对吧。”他顿了一下,眼瞳滑向了另一边。
犹豫了一会,吕知行又眼睛转了回来,直视程羽西的眼说:“如果我跟你说那天晚上其实没有发生你想象中的事情,你会觉得好受点吗?”
程羽西快速地眨几下眼,微微张开嘴,半晌才发出一声:“啊?”
“没有发生是什么意思?”程羽西的目光一下子就打到了吕知行身上,试图理解清楚他的意思。
“我们没有……没有做到最后。”吕知行抿抿嘴,有些磕磕巴巴地说道,“因为……你说疼。”
程羽西听后,抿薄了嘴唇,唇角向外扯了扯。
他什么都没有说,像是被摁下了静止键。
风停了,树叶也静了,空气中流淌着一大段的沉默。
这个程羽西在人生道路中碰到的最大的难题,其实是个伪命题。
那些为此而生的所有烦恼纠结矫情心酸,如今成了一个史无前例的超级大笑话。
“为什么不说话?”吕知行转过脸看他,露出了小心翼翼的表情,“没点别的想法?”
程羽西深深地抽了一口气,再次确认道:“所以我们什么都没做?”
“说什么都没做不太严谨。”吕知行用手抓了一把短而尖的头发,顿了一下,“只是没有到你想的那一步。真做到头了,第二天起床你怎么可能那么身轻如燕。”
程羽西眉头拧成麻绳,骂道:“你特么……这么长时间宁愿被误会都不愿意说,是个什么意思?”
“因为我第一次,我不太会,说出去很……丢人。”吕知行把“丢人”两个字埋在舌头底下含了含,才声音小小地吐了出来。
丢人。哈?
程羽西此时只想着能不能真的把这个人从山上丢下去。
他努力的保持呼吸顺畅,右手托住了自己的额头,试图冷静地整理眼前的状况。
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的话,那他们的友情是不是只是假死了一阵。
至少在吕知行的视角里,他们的友情一直都是完好的,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完蛋了。
程羽西脑子里出现了三个大字。
完蛋了。是他自己把假死昏厥的友情一个闷棍给真敲死了。
“程羽西!小西!”吕知行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彼岸飘过来似的,迟缓了个几秒才飘进了程羽西的脑子里。
程羽西缓过神来,看到吕知行歪着脑袋,努力在他视线的前方晃着手,“你这一副大受打击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做了你也不高兴,没做你也不高兴。你这个人未免也太难伺候了。”
“你不要混淆视听!我不高兴是因为你瞒我。”程羽西近乎崩溃地喊道:“第一次是个什么东西。谁特么在意这个!”
“我在意。”吕知行非常平静地反驳道:“你也很在意。你在四国水族馆门前问过我是不是第一次。不是第一次,你还会很生气。”
“我……”程羽西噎住了,他吐不出半颗字,只能愣在原地满脸尴尬。
“总之,事情就是那么个事情。你要是想生气也可以,但是不可以从我身边跑开。”吕知行总结陈词了一番,然后问他:“现在你的火车回到正确的方向上了吗?”
“不。”程羽西面无表情地回答他,“已经翻了。”
两个人沉默地坐缆车下了山,然后乘船回了广岛。随便在路边的食其家吃过咖喱牛肉饭之后,程羽西又开始发起了低烧。
虽然两个人并没有太多交谈,但吕知行还是很敏锐地发现了程羽西时不时在失神溜号。
吕知行伸出手掀起程羽西的刘海摸了摸,隐约觉得有些发烫却又不是很确定。他想了想,干脆将程羽西整个人捞了过来,摘了他的眼镜,用额头贴了贴他的额头。
程羽西任由他摆弄,抿着嘴,表情说不上高兴,但也没有不高兴。他安静地贴着吕知行眨动了几下眼睛,垂下眼时睫毛像是趴歇着的黑色蛾翼,微微扇动会剐蹭到了吕知行脸上的肌肤。
吕知行退了回来,掏出手机开始查住宿,“今晚走不了了,再呆一天吧。”
程羽西点了点头,说:“好。”
他们虽然会闹别扭,但是该谈事的时候就谈事,谁也不会胡搅蛮缠。
他们坐了电车到达了吕知行订的酒店,一打开房门,整个房间好像都在闪着金钱的光芒,金碧辉煌得扎眼。
浴室是长条状的,浴缸在最里面,旁边是一块落地玻璃,方便客人一边泡澡一边欣赏城市风景。
程羽西探着脑袋往浴室看了一眼,又缩了回来。
“你又订了我住不起的地方。”
“我随手订的,没看价钱。”吕知行轻描淡写地说道,把行李放到了角落里,“今天算我请你的。”
“我觉得这样不好。”
吕知行用鼻子轻轻地呼了口气,坐到了床角,两手搭在一块手指交叠,一条腿曲着,一条腿撑直。他说:“程羽西,你非要跟我算的那么清楚吗?”
“我跟你是算不清楚,但钱是可以算清楚的。”程羽西顶着昏沉的脑壳,歪了歪身子靠在旁边冰凉的瓷妆墙壁上。
“啊?讲点人话。”
“这本来就是人话。”程羽西不咸不淡地说道,“不能因为你有钱,我就可以无所顾忌地用你的。”
吕知行深深地吸了口气,露出了快要窒息的表情,“你生病了我希望你能住到好一点的地方。这点钱跟你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小西你明白吗?”
程羽西蹙了一点眉头,他其实没太听懂,但这并不妨碍他察觉到吕知行的眼里滚出了一种很沉的黑色。
像是阳光无法涉足的万里海底里的那种,寂寥的黑色。
最终,程羽西放弃了辩驳,他不想因为钱的事情让吕知行不开心。至少有一点他是赞同,这点钱跟吕知行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他垂下眼睛说:“我明白了。”
吕知行扯起嘴角露出了个有些疲惫的笑容。他身子往后一倒,躺在床上,眼睛直直望着天花板,语气依旧是贱兮兮的,“你明白个屁。你怎么可能明白。”
程羽西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不满地撇了撇嘴,默不作声地走到他旁边的床边,直直地往吕知行身上倒下去。
听到吕知行嚎叫了一声:“哎哟,卧槽!”程羽西就嗤嗤地笑了起来。
吕知行双手搂住他的背和肩膀,翻了个身把他放到了床上。
两个人互相面对着对方躺着,傻笑了好一会,便和好了。
程羽西的鼻尖挨在吕知行的肩膀,他停下了笑,开口轻声问道:“你要我明白什么?”
“嗯……”吕知行的手还是垫在程羽西的脖子底下,他往回收起胳膊,手抚上着程羽西的后脑勺,摸了摸,“明白你对我很重要。你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其他的一概不用去管,也不要去想。”吕知行下巴抵在程羽西的头顶上,说话的时候程羽西能感觉到脑壳上会传来一点震动。
程羽西的嘴藏进了吕知行的衣服布料里,他的睫毛缓缓往下坠,合上了眼睛。
“好。”
坠入迷糊的意识间隙的时候,程羽西仿佛回到了那个夜晚。
投影仪的光忽明忽暗地在白墙上闪烁着,他在距离很近的地方看到了吕知行的眼睛。
那些纠缠的亲吻和触碰在他大脑落灰的角落里被一点点地找了出来。
他似乎又重新感觉到吕知行的手指在自己身上的角角落落游走,一路向下而去。
他们浑身滚烫,肌肤上蒸腾出一层层热意和欲望。
然而程羽西却忽然意识到,热意和欲望并全然不来自于性。
它们来自于长年累月的熟稔,年少时光里澎湃的欣喜,以及未曾被自己察觉的,滚烫的爱意。
像是石缝里渗出的愈来愈重的水滴。是晶莹剔透的一粒,透过去能看到放大的“我想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