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隐约记得程羽西砸在地上后,从他脑袋后面的地板上渐渐弥漫流动的红色液体。
他记得自己连尖叫都没有声音,大口大口地呼吸,却仍然觉得窒息。
他记得听到了救护车的警鸣声,有模糊的人影在四周晃动,好多人在对他说话,可是他什么都听不懂。
他还记得,程羽西直到最后都死死地抱着自己,没有放手。
之后的很多事情,吕知行都是从林医生那里听来的。
他进入了一种严重的解离状态。不会说话,也听不懂别人说话,没有行动能力,也没有求生欲。
他就像是个坏掉的人偶,呆滞地躺在床上,睁着失魂的,没有光的眼睛。
这样的躯体症状持续了很长时间,经过了药物治疗后才逐渐缓解。可是吕知行的精神状态依旧很糟糕。
他会经常陷入极度紧张的状态,非常厌恶看到人,听到一点声音就会一惊一乍,时常因为惊恐发作而过呼吸。
吕知行并没有想去死。
他只是彻底地活不下去了。
那段时间吕知行的父亲完全推掉了工作,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可是病情的好转依旧进展得很艰难。
林医生说,她见过许多患上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病人,但是当她在吕知行这么小的孩子脸上看到了一双完全死掉的眼睛时,还是难以避免地感到绝望。
事情出现了转机是因为一位女士忽然来医院探望了吕知行。
她对着像木偶一样麻木呆滞的他说:“小西已经康复出院了一段时间了。小行,你也要加油啊。小西天天都在等你回来。”
林医生说,是从那一天起,吕知行的情况开始飞速的好转了起来。
也是从那一天,吕知行开始逐渐有了记忆和感觉。
他开始为母亲的离去而感到悲伤,开始为自己连累到他人感到抱歉。
他开始生出了想念。
他非常地,非常地,非常地想要见到程羽西。
配合着吃药和一年的心理干预治疗,他好得很快,一年后就恢复得跟正常人无异。除了落下了恐高的心理阴影,如果不仔细去看,便看不出一点创伤的影子。
然后在林医生的建议和鼓励下,他鼓起勇气回到了那间小公寓,重新开始了生活。
吕知行像是一个英勇的小骑士,战胜了盘踞在心里的恶龙,举着亮闪闪的小宝剑披荆斩棘地回来了。
他清楚地知道,在那归途的前方。
站着的是他发誓效忠一辈子的小王子。
第39章 中了一个亿
第二天早上,他们在医院开始营业的第一时间办了出院手续。
程羽西抱着一堆检查单,跟医生护士互相鞠了半天躬,费劲地寒暄了一番,客客气气地道别了。
袁姐特意赶了个大早到医院见了他们。这次倒不是为了工作,只是出于同胞情谊送他们一程。
程羽西坐上袁姐的车,一言不发地趴在车窗上往外看了看,忽然问道:“姐,这附近有花店吗?”
就像是配套设施一样,医院的附近通常都经营着花店。他们很快就找到了一家。程羽西没让吕知行跟着,自己下了车,没过一会就抱了一束百合花束回来了。
吕知行偏头看了一眼程羽西,指尖碰了一下百合纤长的花瓣,用很轻的声音说:“小西,你真好。”
程羽西冲着他抿着嘴温柔地笑了,伸出手捏了捏吕知行的手指。
他们向袁姐道谢和道别,重新回到了昨天他们转车的站台。
电车很快就来了。吕知行先站了起来,对程羽西说:“走了哟。”
“嗯。”程羽西是蹲着的,他正掌心相合,闭着的双眼,轻声回答道:“我知道了。”紧接着他缓缓睁开双眼,站了起来。他脚下的白色运动鞋被阳光涂上了一层淡黄色。
“晚安。”程羽西小声地说了一句。
那双运动鞋往后退了一步,扭转脚跟,一步跨过站台与电车之间黑乎乎的缝隙,跟另一双运动鞋并排站在了一起。
车门合上了。电车缓缓发动,速度越来越快,哐当哐当,一节节车厢顺次驶离了站台。
站台上空无一人。
一根柱子旁边安静地躺着一束白百何花束。
花瓣在电车带起的风中微微晃动了几下。
有阳光斜斜地落在了上面。
当电车驶离了那座小城镇,程羽西觉得他们俩好像从搁浅状态中再度回到水里的鱼,终于可以重新呼吸。发生在小车站的一切,像一个巨大的秤砣,沉的,重的,黑漆漆的,一股脑全压在了他们的身上。
然而随着电车的前行,那些不堪重负的重担,好像一件一件地剥落下来。时间又向前滚动了起来。
他们的身心都受了一点伤,脑子里一片混乱,相拥着痛哭了一场。
可是没有人提出说要暂停旅行。
两个人默契地选择了重新出发。
程羽西想起在广岛遇到的小姐姐的占卜,她所说的劫难是不是指这一次。
如果更坦诚一点,那他们是不是可以迈过这些沟沟坎坎,是不是就可以在一起了?
程羽西想到这,抬头望向了坐在身边的吕知行。一片接着一片移动的光从他的侧脸路过又离开,被哭泣席卷过的眉眼变得坚实而平静。
而程羽西的心像拉开了窗帘的房间,那些怯懦犹豫是被一扫而空的昏暗。
他经历了一场生死,却从中汲取了无坚不摧的勇气。
程羽西伸出手,指尖绕进吕知行的手指间,捏了捏他的指腹,“吕知行,你之前说的话还算话吗?”
“哪一句?”吕知行扭过头来看他。
“你说,我永远可以在你身上得到想要的答案。”程羽西很认真地盯着他看,“那时候我其实不知道应该问什么问题。后来我想明白了想问的问题,再后来,我还想明白了想得到的答案。你还会给我想要的答案吗?”
吕知行没有说话,只是温柔而专注地望着他,耐心地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我想问……你是不是喜欢我。”程羽西迎着他暖融融的眸光,他坦率地问道。
他其实早就已经问过这个问题。不止一次。
第一次被吕知行故意忽略,第二次又被吕知行糊弄了过去。
吕知行缓缓地睁大了一点眼睛,他先是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然后眼底涌出了大片大片的茫然无措。
“我想要的答案,你要知道吗?”程羽西歪了歪脑袋盯着他。
“程羽西,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吕知行打断了他,“这难道不是破坏我们俩关系的话吗?”
程羽西被吕知行问得懵住了。他回想起最初在京都说的话,又反思了自己最近的行为,顿时懊恼起来。
这特么不是大写的出尔反尔吗?
吕知行看着他一脸混乱的表情,竟露出了一丝笑:“你想要的答案呢?”
“不是……等下,你让我想想。”程羽西冲他一摆手,身子往后缩了一点,靠在椅背上,直愣愣地盯着地面开始发呆。
吕知行低下头,看向程羽西的手。程羽西似乎已经忘了,他还在牵着吕知行的手。
他的手长得很秀气。手指纤细,褶皱很少,白得像块清透的玉石,可以轻而易举看到里面透出的青绿色的静脉,连骨节的形状线条都生得柔和。
吕知行盯着他的手看了一会儿,手心开始微微发了汗,他小声地问:“小西,你喜欢我吗?”
被忽然这么一问,程羽西像惊醒了过来似的,不自觉地直起了身子。但是他的慌乱只在一瞬间就过去了,紧接着他低下了头,有些害羞,却很坦诚地“嗯”了一声。
得到答案的吕知行也往后靠在了椅背上,程羽西听到他用鼻子长长地吸气和呼气,之后就没有动静了。
程羽西在思考着如何拯救自己出尔反尔不守承诺的言行,他想了很久都没有答案,在沉默中昏昏沉沉地打起了瞌睡。
这只是很短很浅的一觉,十多分钟后就醒来了。
醒来后,程羽西发现他靠在吕知行身上,两个人的手还互相握着,手心被彼此的体温烘烤得潮湿,可是吕知行却从始至终没有抽出来。
吕知行正用左手别扭地在手机上查看着什么。程羽西往屏幕上瞥了一眼,发现他正在手机上查阅“脑袋受伤会不会影响性取向”,“磕到脑袋会不会弯”等词条。
程羽西那离家出走好几日的坏脾气,忽然就一脚踹开家门,回来了。
“我喜欢你,跟砸不砸脑袋没有关系。”程羽西努力收敛着自己的怒意,咬牙切齿地说道。
吕知行回头看了他一眼,扬起眉毛,“怎么这么快就醒了?”
程羽西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松开了握着吕知行的手。不知道是因为心理问题还是身体原因,他莫名地觉得自己昨天被撞的地方开始隐隐作痛。
“我知道我说过的话跟最近做的事情有些割裂。你知道的,我不是很聪明。说那些话的时候,我还什么都不明白,我当时只是非常害怕失去你,不择手段地想要把你留在身边。在熟悉的环境下,我总会觉得你在我身边是理所应当的。到了这里我才逐渐发现,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理所当然。我就是在意你,就是希望能永远在你身边,我就是……喜欢你。”程羽西不知道是哪儿得来的勇气,嘴不打瓢地一口气说了很多。说完他甚至轻轻地喘了一口气,有些紧张的捏紧了拳头。
吕知行的眸光微微晃动着,像是落了雨的湖。
“可是……你不是喜欢女孩儿吗?”吕知行疑惑且小心翼翼地询问道。
“你从哪儿看出来的?”程羽西拧着眉头望着吕知行。
“嗯……”吕知行短暂地回忆了一会儿,说:“比如,在幼儿园玩过家家的时候,每次小花当妈妈你都会非常积极地抢着当爸爸。”
程羽西叹了口气,解释道:“那是因为小花的个性很麻烦。如果我不去抢拥有话语权的父亲角色,她就会让不会说话的你当家里的看门狗。”
“那……那个初二经常跟你在一起那个姑娘呢,好像姓陈。”
“那姑娘跟我玩,是为了近水楼台追你的。”程羽西面无表情地回答。
吕知行先是一愣,挠挠额头,又想到了什么似的,说:“高一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也是追你的。”程羽西打断了他。
“何莉莉要亲你,你不是不躲吗?”
程羽西哼了一声:“你还有脸说,特么你亲我的时候我也没躲开。”
“那不是因为你像个树懒似的躲不开吗?”
“哦,在你面前就是树懒,在何莉莉面前我就该基因突变成猎豹了呗?”
吕知行一下无话可说。他抿着嘴,低下头,像是再次陷入了思考。
程羽西盯着他的脸,看着他好像很努力在搜寻一切可以证明自己并非喜欢他的事例。程羽西觉得有些受伤。
“我喜欢你,就这么不可信吗?”
吕知行忽然仰起了脸,笑了起来。双颊上像浮着两团粉色的云。他的眸子明亮,里面的滚烫地烧着一颗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