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知行在大地的起伏中失去了平衡,他单膝跪了下去,膝盖很重地磕到了水泥地上。他把山田太太放在地上,用身体护住她的脑袋,直到摇晃结束。外面在山崩地裂,吕知行却觉得自己的心静得可怕。
他在强烈的念头中失去了恐惧和痛觉。
他想着得把山田太太送到安全的地方。他还想着,他得把程羽西找回来。
吕知行一言不发地将惊魂未定的山田太太背了起来,拖着鲜血淋漓的腿大步走向离这里最近的避难所。
将山田太太安置好后,吕知行低声安慰了她几句:“奶奶,我现在要去找小西。你在这里等等我。”
山田太太没有说话,她从口袋掏出出手帕,擦了擦吕知行沾满灰尘和汗水的脸。
吕知行冲着她咧嘴笑了笑,转头正要往外走的时候,避难所的工作人员将他拦了下来,试图劝说他说外面太危险了,况且他还受了伤。
“拜托你了,让他去吧。”山田太太对工作人员说,“我们家还有一个孩子在外面。他不会说日语,他一个人找不过来。”她说完,轻轻地在吕知行的腰上推了一把,“早去早回啊。小行。”
吕知行点了点头,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他冲回了小巷,听到遥远的风带来了声音。
吕知行。吕知行。
膝盖开始疼痛起来,可他的步子迈得越来越大,跑得越来越快。
转过一个拐角,吕知行在一片废墟前面找到了跪在地上的程羽西。
“小西……”
他看到他转了头,哭着从地上爬起来,扑到自己身上。
吕知行抱着程羽西,愣愣地站着。鞋底传来的一阵震动,他看到山田夫妇的老房子缓缓地倾斜,最终彻底倒塌。
他在轰然巨响之中,听到程羽西在他耳边轻声反复呢喃。
“小行,我爱你……我爱你……”
第58章 特别爱你呀
入夜了。
小学的体育馆在夜色里像个透着光的铁箱子。木地板铺上了蓝色的隔离软垫,避难的人们以家族为单位安静地坐在一块,这一堆那一堆,像是长在了蓝色草坪上蘑菇群。
山田太太看到程羽西之后就一直不停地念叨“太好了太好了”。程羽西上前抱了抱她。山田太太心疼地拍拍他的背,没有嫌弃他脏兮兮的。
外面持续不断地传来救护车和消防车的警笛声。人们在又闷又潮的体育馆里低声说着话。
程羽西和吕知行身上不同程度地受了伤,程羽西摔倒时擦伤了胳膊肘,而吕知行的膝盖上的血液已经凝固了,伤口跟薄薄的裤子布料粘在了一起。
避难所里的人手不足,没有人能帮他们。他们借到了一个简易的医疗箱,然后自己处理伤口。程羽西将吕知行的裤腿卷了起来,因为太过小心翼翼而看起来有些战战兢兢。
吕知行笑他:“麻利点,这位朋友。我又不是什么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程羽西对他的玩笑毫无反应,他僵着一张脸,一边给吕知行上药消毒一边对着伤口呼呼吹着气。吕知行伸出手,托着他的脸轻轻地抬了起来,拇指在他的脸颊上摩挲了一下。
吕知行说:“嘿!我还活着呢。”程羽西呆呆地望着他,眼泪砸在了吕知行的手背上。
政府发布了地震避难指示的警报,在解除警报的之前,人们都会呆在各个区域指定的避难所里,躲避余震带来的危险。山田太太通过工作人员联系到了山田先生,他平安无事,正在另一个避难所避难。但是库洛走丢了。
晚餐时间他们每人分到了一个奶油面包和一小瓶矿泉水,还分到了一条过夜用的小毛毯。
因为程羽西出门的时候背了自己的包,所以他们还有无线wifi,充电宝,和一点点现金可以使用。吕知行的重要证件因为交给程羽西保管,也一块幸免于难。
吕知行一边用程羽西的手机给堂哥打语音电话,一边嘱咐程羽西赶紧把奶油面包吃掉。程羽西努力在自己的胃里搜索了一番,确实是找不到一点食欲。他不想吕知行说他,就像小狗一样偷偷地把奶油面包藏进小毯子里。
吕云和在这一天上午已经乘飞机回了国,但吕知行还是第一时间选择给他打电话报了平安。他告诉他行李,钱和卡都被压在房子下面,因为铁道停止运行,他们可能赶不上两天后回国的飞机。程羽西只有14天的签证时间,他如果赶不回去就会变成非法滞在。
“你把航班信息和证件号码发给我,我来帮你们取消航班。我会给大使馆和入国管理局打电话说明情况。通车之后,你们就去福冈机场的入国管理局申请签证延长。手续不会很复杂。快到机场的时候跟我联系,我让人去给你们送信用卡和钱。”吕云和很仔细地将事情一件一件安排妥当,说完停顿了一下,话锋一转,问:“你们有没有受伤?”
“没有。我们跑得快。”吕知行笑嘻嘻地说。
吕云和说:“那就好。别害怕,好好休息。会好的。”
挂了电话,吕知行扯过毛毯抖了抖,奶油面包从里面滚了出来。
“不吃可以,不要藏。待会儿藏着藏着忘记了,往上一躺压扁了滚一身的奶油。”
程羽西眨了眨眼睛没说话。他脸上还留着不知道从哪里沾上的痕迹,灰头土脸的。吕知行忍不住笑了,牵着他去洗手间洗脸。洗手间人满为患,两个人站在一起排了好久的队。程羽西抬头看了看顶灯,上面环绕着一群飞虫,在灯球旁边闪闪发光。
到了十点后工作人员就把体育馆的灯调暗了。程羽西躺在吕知行旁边,睁着眼睛。他不知道这个夜里有多少人能够入睡。
这一晚上又有好几次余震。程羽西数着数着就忘记到底是第几次了。他听见外面救护车的警笛声响个不停,觉得好像末世降临。
程羽西缩作一团,大地抖一下他就跟着抖一下。吕知行将他搂进怀里抱着,程羽西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声,终于在清晨天快要亮的时候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
“世界末日”之后的太阳还是按时升起来了。
早晨工作人员给大家读了公告,告诉大家当天的物资分发、余震信息和天气变化。程羽西趁着人少的时候去洗手间洗脸,他看到灯球的下方有一群死去的小虫。
回到体育馆大厅时,他路过了一群老太太,一直嚷嚷着好可怜啊好可怜啊。山田太太从老太太群里探了个头,向他打招呼。
“早上好,西酱。”
程羽西用气声向山田太太道了早安。他昨天把嗓子喊哑了,一出声就像鸭子叫唤。
山田太太用英语跟他说这一带的老居民区倒了好几座旧房,隔着她家一个街区有一户人家,男主人正好带着妻子和三个孩子回来过孟兰盆节。地震发生时男主人出了门,他的妻子和孩子们全被压在了房子底下。男主人赶回来,站在废墟前还能听到三岁小女儿的声音。事发时她正在二楼睡觉,房子倒塌后离出口最近。
可是居民区的道路太窄,大型的机器调度不进来。用小型机器刨了一个晚上,最后还是没有来得及。
在盛夏的夜里,小女孩喊着:“爸爸,我好冷……”
山田太太说完,长叹了一口气,坐回了老太太们中间。大家悲伤地叨叨着好可怜啊。
吕知行从另一边走了过来,递给程羽西一个饭团。这是早上刚发的早餐。程羽西拿着饭团乖乖找了个位置坐下,一声不吭地吃掉了。他抬手揉了揉眼睛,跟吕知行抱怨饭团中间的酸梅太酸了。
居民在警报期间呆在避难所并不会被强制的行动。天亮了之后,除了家里的房子实在损坏得过于严重的人留下之外,其他人陆陆续续地回家查看情况去了。避难所的人少了一大半。
吕知行和程羽西也出了门,他们打算回去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到库洛。
他们沿着街,在不同损坏程度的矮房中游走,道路上铺了一层瓦砾和碎片,他们走在里面,像是穿梭在一片灰败珊瑚礁中的热带鱼。
走过一条小巷时程羽西发现一个男人站在一座倒塌的房子前面,一动不动。他朝男人看了一眼便走了过去。
便利店和超市都向受灾的居民免费开放了,连路边的自动贩卖机也可以免费使用。
他们慢悠悠地走,在路边被震歪的自动贩卖机里拿了两瓶茶水,拐过转角,他们在山田夫妇的家里找到了等在瓦砾废墟之中的库洛。
库洛浑身灰扑扑的,黑色的皮毛上沾满了草籽。听到动静它的耳朵动了一下,立刻抬起了脑袋。看清来人之后,它站了起来,摇着尾巴踏着小碎步靠了过来。
吕知行立刻蹲下身子,拍了拍它身上的灰尘,上上下下仔细检查了一遍它有没有受伤,然后丝毫不嫌弃地将它抱了起来,摸摸头,学着山田太太的语气,用日语反复呢喃说:“太好了太好了。”
程羽西摘掉库洛脑袋上的草籽,抱了抱小小的狗头。
抱着库洛原路返回的时候,程羽西又看到了那个男人。
他还站在那里,姿势与表情都跟之前丝毫不差。周边的时间似乎都凝固了,而他被世界抛弃在了这里。
程羽西突然意识到,他知道这个男人,他还知道这个男人正在经历着什么。 他在小巷口停住了脚,犹豫了一会儿转身走了过去。
吕知行抱着狗无知无觉地往前走了一段,一回头看人没了,又急急掉头走了回来。程羽西已经走到了男人身边。
“请用。”他递给他一瓶没有开过的茶水。程羽西会说的话少,他有点害羞,声音放得很轻。
男人终于动了动。他偏了一点脸,看看程羽西,低声道了谢,又摆正头重新将目光放在那被机器翻得乱七八糟的房子上。男人轻轻说了句话,是程羽西能听懂的词语。
男人说:“太安静了……”
程羽西一言不发地回到了避难所,吕知行抱着狗走在程羽西身边,不时歪过头看看他的脸。他晃着库洛,嘀嘀咕咕:“怎么办啊库洛。小西不高兴了。”
山田先生正站在门口与山田太太说话,看到吕知行抱着狗回来了,老太太笑得像花一样,对她的老头说:“啊啦,我的超级英雄回来了。”
“真正的‘超级英雄’在这呢。”吕知行托着库洛举着它的爪子晃了晃。
山田先生微笑着冲两个年轻人鞠躬,关切地询问程羽西有关旅游签证延期的事情。
程羽西对着两位老人抿了抿嘴,露出苦恼的神色。吕知行赶忙解释说:“这孩子今天哑了。”他向老人们说明了会去福冈办延长期限的手续,请他们不用担心。程羽西从吕知行手里抱走了库洛,向两位老人鞠躬,蹲到了体育馆侧面的角落里。
山田先生目送走程羽西,转头对吕知行说:“听说铁路损坏了,警报解除后,我可以开车送你们去福冈。”
吕知行摇摇头:“房子倒了,山田先生你有很多事情要忙吧。奶奶也需要人照顾,我们没办法留下来帮忙,怎么能劳烦您特意送我们过去。”
“不能好好接待你们,还添了这么多麻烦实在是太抱歉了。至少让我为你们做这一件事情吧。拜托你们了。”山田先生说了一大串的敬语,吕知行听懵了。
山田太太拍了一下山田先生的胳膊,说:“你这么说话听着太沉重了。”她转过脸望着两个孩子,眯起眼笑:“你们放心坐他的车去,其他的事情我能搞定。不要瞧不起我哦,小伙子!”
吕知行咧开嘴,露出一小排白牙:“那谢谢啦。”
程羽西在角落里帮库洛摘掉身上的草籽,他耐心地用指尖将草籽一粒一粒捻下来,扔在旁边的地上,密密麻麻的一堆,盯着看会让人脸皮发麻。
吕知行在他身边蹲了下来,歪着脑袋凑近亲了亲程羽西。
库洛仰着脑袋望着他们,吐出舌头哈哈气。
“这两天过得太慌乱了,你看起来心情又不好,所以忘记对你说了。”吕知行笑眯眯地凑到他耳边说了些什么。程羽西抬了抬眼,又缓慢地垂了下去。他抿抿嘴,眉眼舒展开,露出了灾难发生以来的第一个微笑。
他听见他轻轻地说:“小西,我也爱你呀。我特别爱你!”
第59章 牵着手,向前走
灯球又亮了。
周围围了一群新的小飞虫。而地板上密密地躺着旧虫沉默的尸体。
程羽西的眼睛被吕知行的手挡住,他听到他说:“再这么盯着看,要瞎掉了。”程羽西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他用又哑又闷的声音说:“好近啊。”
“什么好近?”吕知行抓住他的手,用纸巾轻轻擦掉程羽西眼角溢出的眼泪。
程羽西一动不动地望着吕知行,因为刚刚盯着灯球看,他看到吕知行的脸上有一小块色彩斑斓的黑影。
程羽西眨了眨眼睛,声色平淡地回答了吕知行问题。
“死亡。”
他们慢悠悠地回到了体育馆大厅里。这个晚上避难的人数比前一晚少了一些。有人回了破烂的家里,有些人无家可归却不想再跟人群待在一起,有些人自己开车离开了这座刚刚经历了创伤的小城市。
到了十点,灯光被调暗了,整个空间变得空旷而安静。
他们回到了人少的角落,依偎着一块吃避难所统一发的面包。
程羽西跟吕知行讲了失去家人的男人的事。他没有叹气也没有哭,很平静地说完了。
“昨天站在倒塌的房子前面,我想了很多东西。”程羽西哑着嗓子声音小小地说话,“我想着我们还没有一起去看京都的大字祭,还没有一起去看烟火大会,还没有去丰岛的心脏艺术馆把心脏的声音录进去。甚至,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做一次。那时候我好害怕啊。小行,我好害怕。我觉得浑身都在痛。手脚好痛,胸膛好痛,心好痛……”
吕知行伸手牵住程羽西的手,捏了捏他的手心,“我在这呢。别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