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界 第60章

几家媒体来过之后,社交网络热度提升,天天一时迎来生意高峰期。

外场热闹,后场也不太平。童师傅的腰伤恢复得很好,已经不用再坐轮椅,他闲不住,每隔两天,必要跑来天天监工。

虽然还不能上灶,但童师傅的嘴上攻击没有消停过。厨房讲究秩序,最高话事人只能有一个,童师傅与吴晓萍风格不同,做菜各有方法,互相不服气,总在后厨吵架。

可怜赵冬生,调解员做得里外不是人。不过他也不气馁,跟着吴晓萍两个月,赵冬生更加沉稳,鱼货处理得很到位。吴晓萍见到,必会在童师傅面前笑嘻嘻称赞,说不愧是我带出来的人,手势越来越稳了。

看得童师傅气急败坏,憋出严重内伤。他私底下质问夏天梁,老甲鱼是不是真的收了那个小瘪三做徒弟?

夏天梁一问三不知,说师父的心思,我又猜不到的。

童师傅吹胡子瞪眼,大为光火,夏天梁这才慢悠悠来一句:你可以问冬生啊,到底他想拜谁当师父。

这个建议泼出去,把童师傅的气焰浇灭了。他迟迟不与赵冬生确认,持续在厨房和吴晓萍打擂台。有几次手痒痒,他见吴晓萍出去休息,偷摸摸要上灶,没想到手还未摸到铁锅,就有个人挡在前面。

赵冬生认真道:童师傅,医生说过了,你还不能复工。

老法师满脸愠色:你敢拦我!你昏了头了!

赵冬生依旧坚持己见,等吴晓萍回来才让出位置,引得吴晓萍异常得意,说老童,看看我的好学生,多么尊师重道。

这一仗,童师傅败得彻底,更加怀疑赵冬生被吴晓萍收编。后续几日,他来天天的状态显然不太好,面色阴沉地出没于后厨,像背后灵一样盯着赵冬生。

赵冬生心生寒意,问夏天梁怎么办。夏天梁让他别急,说正收网呢,现在是角力的关键阶段。

某天,外场爆单。

吴晓萍身法再灵巧,也应付不过来了,于是让赵冬生放下手里的事情,过来上灶。

赵冬生与坐在角落小板凳的童师傅均是一惊,后者先爆发出一声:“不准!”

“复杂的做不了,几道简单的,你看我、看老童烧,至少也有成千上万了,来,冬生,我相信你的水平。”

赵冬生还在迟疑,童师傅先一步起身,拦在中间,指着吴晓萍鼻子骂道:“只有他师父才可以允许他上灶,第一次多重要,不可以是这种时候!你个棺材头次上灶也是这么随随便便的吗?”

说完,他自己有点理亏,万一赵冬生真拜吴晓萍为师,自己不过是个外人,哪有资格说三道四。

吴晓萍没说话,两个老头同时看向赵冬生。对方缓过神来,只想了几秒钟,恭恭敬敬给吴晓萍鞠躬。

“对不起吴师傅,童师傅不准,我不能……不能听你的。”

童师傅就差大笑三声,“看到伐,我的徒弟只能听我的话!”

吴晓萍眨眨眼,拖长语调,“噢——你的徒弟,也是,那叫天梁进来吧,毕竟他才是我的徒弟。”

刀光剑影之间,有什么似乎尘埃落定,等夏天梁进来,就见一脸喜色的赵冬生,以及蹲在角落面壁思过的老法师。

晚市之后,吴晓萍借口有事与童师傅详谈,让夏天梁先带赵冬生出去。

两位老朋友站在后厨的通道外面。童师傅点上烟,这是他康复以来的第一支,吸得很慢。

吴晓萍戒烟已久,没有破戒,问:“怎么,躺床上两个月了,还没想好啊?”

童师傅不答话。这段时间,他一个人待着的时候,确实想了很多。当年出走乍浦路,吴晓萍选择去酒店,他则受邀南下发展,珠港澳跑一圈,该见过的市面都见过了,最后选择在几年前回到上海。

落叶归根,他原本开了一家私厨,专做高端私房菜,结果并不顺利。

私厨的定位是富人阶级,然而他碰到太多客人,不当食物是食物,不吃就算了,还拿来取乐,纵有更多不堪入目的,他不愿意回忆。

火爆脾气如何容得下这种事情,后与客人起了争执,哪知对方神通广大,使了点手段,取缔了他的私房菜招牌。

一怒之下,童师傅扬言不干了,要退出江湖。他上崇明岛,找吴晓萍抱怨,说我看透了,这行业就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不拍客人马屁活不下去,我恶心,不如和你一样退休,找个地方隐居算了。

当时夏天梁正要独立开店,想找个靠谱的大菜师傅。吴晓萍见老友撞到枪口上来了,当即留个心眼子,故意说,我和你可不一样,我是荣休,四季返聘我做顾问,我都推了。走的那天,后厨二十多个人,齐声说吴厨走好,你呢?

童师傅大怒,册呢,你老了还和我争这个?茹茹当年留我,给我开的年薪说出来吓死你。

吴晓萍感慨,几十年老朋友,只是希望你退下来,也是退得风风光光。

童师傅何尝不想。他不比吴晓萍,懂世故知人心,能安安稳稳往下做,在业界也是口碑极佳,叹道,真没意思,烧了几十年饭,为了什么?名气,还是钱?我有过,也失去过,开私厨,是想做点开心的事情,谁知道碰上那群人,当我做的菜是垃圾,只懂得贪图享受,浪费。

不是所有人都会认真对待烧饭这件事的。吴晓萍递出橄榄枝,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清闲的工作?你记不记得我那个关门徒弟,他从小如意出来了,单干,想开个本帮菜馆,你要不过去玩玩?

童师傅原本没什么兴趣,翻翻眼皮,问,多大规模,几层楼,我管几个人?

吴晓萍眼珠转转,说你多少厉害,怎么可能亏待你,而且你是老前辈,他肯定乐意听你意见。我知道我这个徒弟做你老板,必然不够格,但他是个好小囡,踏实肯干,是那种你绝对会放心和他一起做事的人。

小如意出来的,开店势头肯定不小。童师傅琢磨,他和吴晓萍比了一辈子,年轻气盛那会儿,从乍浦路开始就各种打赌、别苗头,势必要分出个高低,想想自己因为那种原因退休,赌输了,实在咽不下那口气。

再讲了,钱不钱,不是最重要的,能有个地方按他意思办事,才要紧。

吴晓萍见他还没下最后决定,再丢个激将法,说你要不愿意么,不强求,我就推荐给老李或者老何。

荒唐,他们做的菜能吃?

那么?

我答应了,让我好好给你这个小徒弟收收骨头。

谁给谁收骨头还不一定呢。吴晓萍就这么把老友噱上路。等到知道天天的情况,童师傅气得跳脚,大骂吴晓萍不是东西,成心给自己下套。

然而骂归骂,他这个人,什么都不好,唯一有一点,讲话算话,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吴晓萍又道:“你难道到现在还觉得,冬生或者天天,不够好吗?”

童师傅摇头,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说:“天天不一样,我晓得的,这里每个人过来,都是为了一餐饱饭。他们坐下来,是真的想吃我做的菜,他们说的好吃,也是真心表扬。

“我只是担心我这个老腰,医生和我讲过了,目前勉强还能站站,但也不确定可以坚持多久,就像个定时炸弹一样。可是对我来说,能烧一天,我就想烧一天,你懂不懂?”

触霉头啊,吴晓萍拦住话头,“真要你烧一百年,你哪里有这个福气。”

他跟着叹一声,“我怎么不懂?老童,我们这一辈子,什么都不会,注定要拿起锅铲,顶着灶头火一起活下去。离开厨房这个方寸之地,就算待在崇明岛,管着好几个大棚,老实讲,都不及我在这里烧两个月饭来得快活。”

“定性了,没办法,但还好,我有传承,”吴晓萍意指夏天梁,“虽然这个不听话的不上灶,但他开的天天,让我觉得,这个世界人来人往,永远都需要这样一家小饭店在的,有种东西,它是不能断掉的。”

某些精神,若想不灭,必是代代相传,那只与火为伴的手掌落到老友肩膀,“各人有各命,你的师徒缘,讲不定注定要在六十岁来。”

“滚啊,那和算命的说你桃花运八十岁来有什么差别。我年纪这么大了,还要从头教起?可笑伐,万一还没教完,我先辫子一翘,早登极乐,留他一个干什么。”

吴晓萍乐了,“我看你这只老乌龟,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骂谁乌龟,你个老甲鱼。”

千年王八万年龟,健康长寿才是真。两人互骂一通,却也交换了一些意见,等到累了,吴晓萍最后问,“决定好了?”

童师傅吸完手上的香烟,摁灭。他开门,大踏步出去。

*

四月底,童师傅正式回归。

此消息一出,大家喝彩,左邻右里全部挤来天天吃饭。

这次回来,童师傅没有再蜗居后厨,大大方方出来,与众人打招呼,身后还跟着一个小跟班:赵冬生喜气洋洋,他已重新获得为童师傅打下手的资格。

老法师言之凿凿:我先申明,允许你跟着我学艺,不代表拜师。以前想认我做师父的人,可以从乍浦路排到梳士巴利道了,就你,远远不够格,给我配三年菜,考察完了再说。

单是这一认可,赵冬生已是喜不自胜,拍胸脯保证自己一定做到最好。

任务完成,吴晓萍自然交出皇位,返回崇明岛过闲云野鹤的生活。

一切回归原点,夏天梁掐指算算时间。东海即将进入禁渔期,他忙于下个季度的囤货,想找根发帮忙,提前进一批海鲜存着。

对方答应了,但一通电话讲下来,似乎有点心不在焉。

大约是经过毛伟林一事,根发近一年来变得和气许多,甚至勒令手下一帮人修身养性,不准再胡作非为。本人脖上两条比小指头粗的金链条也不戴了,换成一尊玉面弥勒佛,还戒烟戒酒,后颈的槽头肉都少两圈。

麒麟小馆也不再是当代青帮的集散地,多了特惠的家常菜套餐,食安与卫生水平相继提升,生意更甚从前。

好好的,不像遇到什么麻烦事情。

悬念搁浅一个礼拜,某天,有客人在天天坐下。

两人是从巨民路过来,说麒麟小馆好几天没开,自己只能换家食堂吃饭。

问起关门原因,摇头,均说不知道,也不止它,隔壁马路几个海鲜大排档都像说好的一样,数日不见营业。

王伯伯懒得搭理其他街道的商户业态,专注吃饭,不忘切一声,说当老流氓的报应,肯定是倒闭了。

一倒倒一串吗?大家觉得不像,又听说虽然饭店不开张,几家店却一直有人进进出出,还在巨民路附近徘徊。

哎呀,我们这里不是也有过吗?去年年底的时候来过一拨人,四处望,也不知道干什么。

辛爱路居民提起这桩事情,王伯伯闻言,脸色忽而严肃,菜也没心向吃了,筷子拿在手上都不动。

众人叽叽喳喳,猜测不一。唯独某位食客始终没参加讨论,笃悠悠吃完,开口:“是征收中心的人,巨民路那排商铺要拆掉了。”

什么?一群人震惊不已,纷纷看向说话者。

沈夕舟起身去柜台付钱,回过头,对他们轻飘飘道:“辛爱路也是,可能要拆迁了。”

*

消息是沈夕舟带来,他的酒客里似乎有些神秘的内部人员,喝多了嘴巴漏,传出一些风声。

近年城市更新的大动作频频,尤其针对中心城区的旧房改造早已开始。上面的动迁计划是铁板钉钉,但具体范围,从哪条路起,到哪条路终,尚未盖棺定论。

只是听下来,按照所谓的规划重心,辛爱路应该就在搭边的位置,可能性是一半一半,纯看上面这个框会扩到哪里。

此话一经流传,辛爱路众人坐不住了。

拆迁是大事件,不管哪种走向,足以改变未来生活。居民们议论纷纷,各有各的想法,一时间分成两派:一边是欢欣鼓舞,就差杀鸡拜神,感念上天开眼,终于让好事情落到自己头上,兴致勃勃探讨每户人家到底能拿多少补偿费用。

另一边持相反态度,以王伯伯为首。老头子听说之后,急死了,整天往街道跑,要求一个确切说法。

街道那边却守口如瓶,说这些上面都有安排,我们怎么好随便透露。

这种暧昧的表示让一众支持者更加激动——像的像的,怕是真的要拆到我们这片了。

王伯伯火气暴涨,说拆拆拆,成天就知道拆,把老地方全部拆光他们就舒服了,全部去建高楼大厦好了。

居民说你也太极端了,我们也要支持国家政策呀,就算不是补钱,也是换房,改善生活有什么不好?

王伯伯更加光火,直嚷嚷,辛爱路哪里不好?就算分我一套郊区的房子,我人生地不熟的,要来干什么?七老八十岁了,还要我换个地方从头再来啊?想得出的!

支持拆迁的居民试图做他思想工作,说拆迁了,大家手头宽裕,另寻他处,总归比住在这条弄堂里舒服。你申请多少年美丽家园了,到现在都没轮到遇缘邨。刮风下雨天,要么外头水管爆了,要么哪家停电,老宁波七十多岁还在那边哼哧哼哧做维修。以及弄堂进来,门口那几个坑洞,挖陷阱一样,我们平时走路都要绕着走。

几十年切身体会,说起辛爱路与遇缘邨的缺点,居民根本管不住嘴,全部倾泻而出。

王伯伯听完,脸色阴沉,手一挥,说再坍板,也是出生长大的地方,我一辈子都住在辛爱路,早就决定好了,死也要死在这里的。

居民连连摇头:犟得要命,这么一间房,黄豆大小,你住得那么起劲做什么。

王伯伯回击:人死了也是住在棺材里,不一样小得一截截?我现在提前习惯,不行啊。

晦气晦气!居民直言他实在顽固,遇缘邨一九二几年建的房子,房龄抵得上百岁老人,除了地段,无甚可取之处,不如拆了换点钞票或者新房。

王伯伯被他们这么一说,气得肝疼,说你们能说能动,换个地方过日子也能习惯,但是里面一群八十岁的老头老太怎么办?小孩么小孩没的,你让他们这个年纪的人去哪里?没有这种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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