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界 第62章

夏天梁那辆新能源小电车还顶在人家后面,还好徐运墨先一步拿了他的钥匙去挪位置。

一通输出结束,小谢耗掉不少精力,蔫头蔫脑坐下。他面对王伯伯时,多出几分愧疚,说:“对不起,我不该在你家里人面前讲这些话的。”

王伯伯瞧他一眼,摇头,“不,讲得好,谢锐杰,我第一次晓得,原来你比我儿子还了解我。”

小谢喉咙一紧,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吞了回去。

一老一少对坐,两道拉长的影子也在对照。王伯伯体会出他的意思,冲小谢做个手势,“不用安慰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否则我也不会难得去他们那里一趟,就算过年也待不了太久。”

难怪了,夏天梁想起春节的时候,王伯伯说去郊区儿子家里,消失没几天又回来投入工作,看来也是手上有一笔算不清的账。

“反正我对辛爱路是无怨无悔,我在这里,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但我也确实顾了大家,就顾不上小家了,”老爷叔轻叹一声,“以前家里的事情,都是我老太婆在管,她走了之后么,我也晓得,那个小的肯定是怨我的。”

他往外边看。居委办公室就在遇缘邨贴隔壁,王伯伯的办公桌靠近门口,面朝马路,方便他随时掌握辛爱路上的一切风吹草动。

一瞥,一步,炯炯双目转为倔强的老花,脚下一辆风驰电掣的自行车也慢下来,变成不得已的小碎步。九百米的辛爱路,几十年里,他打过的来回或许能绕地球几圈,只可惜没人有闲情逸致来做这种计算。

居民早已习惯每天看见一个五短身型的人影,高高举着喇叭打扰这条弄堂的生活,事无巨细地提醒他们防火防盗——每天,是一年到头的三百六十五天,这人将自己与辛爱路融为一体,无法摘开,甚至连过年都不放过,新春佳节别人共度天伦,他却坚持组织社区年夜饭,看顾一群老头老太是不是吃米饭的时候会漏嘴巴。

何必做到这个地步?小谢抹一把脸,说答案:“那是因为你有责任心。”

王伯伯闻言,咧开嘴笑了,却维持不过三秒。

“对辛爱路来说,是好事情,”他感怀,“但对别人,未必了。毕竟,人的心只有一颗,不能劈开来用。我原本想得蛮美的,先顾这里,再顾家里,结果等到反应过来,好了呀,一辈子光顾着辛爱路了,这颗心,也就不知不觉这么用掉了。”

他声音小下去,又飞快打起精神,清过嗓子之后,指着面前两个年轻人,说不要学我,我死脑筋,你们脑子好用多了,生活经历也丰富,总归能想到一心二用的办法。

说完挥挥手,意思让夏天梁回去,也让小谢不要再干坐着,社区事务繁多,宝贵时间浪费不起。

老王小王一事没有瞒住旁人。本来就是有私心的居民偷偷叫来,给人做洗脑子之用,然而听完过程,多少有点过意不去。

无论如何,这么多年邻居,王伯伯对于辛爱路用情之深,他们心知肚明,平时开开玩笑也就算了,如今为了未知的拆迁搞成这样,确实不占道理。

倒是本人,面对拆迁的态度似乎和缓了一些,不再那么凌厉地和众多支持派打嘴炮,问起来,就说等上面安排,私下时间转而研究起辛爱路上的边边角角。

每条马路都有自己的年龄,用发展的长远眼光来看,辛爱路已经步入暮年,呈现出一种避无可避的疲惫:商铺外立面斑驳,路面坑坑洼洼,遇缘邨外墙风化,坡顶红瓦也逐渐失色,平日里爬个楼梯也时常会听见脚下的木板咯吱作响。

衰败是无法掩饰的,进到春天,整条马路却愈发昏昏欲睡起来,包括99号:老宁波又来看过一回涧松堂的地板,宣布大限将至,不修不行了。

开着浪费能源,徐运墨清点完库存,决定暂时停业,99-1号关灯。

天天仍旧大门敞开,仿佛在抓紧最后的时间。

这晚深夜,徐运墨忙完休息,床上的夏天梁背对他,看起来睡着了,但当徐运墨亲他头发的时候,底下的人动一动,转身抱住他。

没有其他动作,两人静静相拥。屋外不知道哪户人家的水管又漏了,传来滴滴答答的声音,一下下敲在心头。

夏天梁忽然说:“我觉得就是这两天了。”

这个礼拜不断有政策下达,以包抄的姿势袭来,大家都很清楚,辛爱路的命运即将被宣判。

徐运墨沉默着。于情,他不希望辛爱路就此消失。过往憎恨过这里,但如今,他不会再将这里看作一间围困自己的囚室。

于理,破破烂烂太多,辛爱路固然有它的可爱之处,却也太过陈旧,需要迎来一些变化。

“是不是担心天天会受影响?”

徐运墨问。住户拆迁有补偿,租户没有。开饭店讲究长线持有,回报率才会走高,天天开了两年不到,虽然没有亏本,可也没赚到什么大钱。更何况开店初期,夏天梁还在装修上花了不少功夫和费用,如果因为店面的问题关张,实在不划算。

“要是有经济压力,你直接和我讲,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夏天梁在他怀里发出笑声,“你想借钱给我?”

“你不要?”徐运墨抱他更紧,“又不收利息。”

这家银行真慷慨,夏天梁抬头吻到放贷人的嘴角,“谢谢你。”

亲完,他不说话了,安静大约有一两分钟,才缓缓道:“其实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是不是真的会问你借这笔钱。”

徐运墨没听懂,但很快就得到了对方的解释:“最近我第一次开始想这个问题:我一定要把天天继续开下去吗?如果开下去,好像也没有哪里不对,但不开我又能干什么?我也没做过其他的事情,所以我不确定——”

夏天梁没再往下讲,额头抵着徐运墨胸口,有点像是撒气似的撞他,“想不通,头疼。”

徐运墨任他撞,手指穿过夏天梁的头发。今天徐藏锋又发来信息,芝艺那边的课程申请日期有了变动,最晚的提交时间定在六月中,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他还没和夏天梁商量过这件事情,潜意识做了拖延——又不一定去,说了徒增烦恼,用的是类似这样的理由。

徐藏锋也看出这份犹豫。他哥一反常态,没有强硬地劝说,而是传来简单两句话:错过这个机会固然可惜,但我不是你,什么对你最重要,是你要想的事情,没有人能替你做决定。

讲完不管不顾,又给他发了一大堆乐蒂的照片。

老实说,除了辛爱路,其他事情都在往顺利的方向前行。徐运墨为小邢咨询的扶持计划陆续有了回音,小姑娘对其中一个艺术家驻地项目尤为感兴趣,地点在纽约州北部的自然公园,由当地博物馆资助,课题是研究地区风貌并进行关联性的艺术创作。

徐运墨帮她准备了作品集和个人陈述,还替小邢开小灶补习英文,目前正在等结果。

“痛。”

夏天梁哎呀一声,徐运墨回过神,他梳得有些分心,手指勾到夏天梁头发里的死结。

对方吃痛,揉着后脑勺,对上他的眼睛,“怎么了,你也在想心事?涧松堂啊?”

不确定的念头碰上最重要的事情,理应瓦解,徐运墨嗯一声,说如果真的拆迁,涧松堂的地板也不用修了,多此一举。

夏天梁原本在笑,盯着他看一会儿,笑意下去了。夏天梁倾身凑近,“就这个吗?”

嘴唇上传来对方呼吸的颤动,让徐运墨回答慢了两秒钟。窗外的滴水声突然变得异常清晰,与他加快的心跳混合到一起。

他点头,随后闭上眼,抱住夏天梁说睡吧,先别想那么多了。

怀中人不再言语。那个晚上,两个失眠的人假装入睡,只有水管的声音一直没停过。滴答,滴答。

他们都在听。

五月,第三个礼拜,一纸征询通告终于到访。

定了,辛爱路和遇缘邨被划为“两旧一村”项目,将对公房和沿街商户进行成套改造。

第74章 刀鱼大馄饨

辛爱路建筑是上世纪产物,采用的是小梁薄板结构,闯过大几十年,也埋下不少安全隐患,根据综合评估,不再符合现代房屋的居住条件,理应进行改善。

项目打出的口号是“原拆原还”,针对每户落实具体方案。政府对于市区改造一向抱以积极态度,因此由瑞金街道牵头的工作专班随之建立,负责推进辛爱社区的改造征询工作。

不是拆迁拿赔款,部分居民显然有些失望,不过很快转换心情,宽慰自己,有的换新,总比什么都没有来得强。

60天的书面征询启动之后,遇缘邨门口竖起一块牌子,写明倒计时。

遇缘邨体量袖珍,拢共加起来不过七十多户。按照过往经验,协调沟通应该不算困难,可惜倒计时经过一段时间,工作专班的进度并不理想。

原拆原还,要求的是将所有住户迁出安置,等待项目改造完之后,再按需迁回。那么如何让住户拆得安心,回得放心,就是此类项目的重中之重。

对此,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居民们的诉求各不相同:有些是担心回搬之后的户型不理想,对实际套面提出诸多质疑;有些则是家庭户口混乱,一本牵连好几个人,内部事宜难以协调。

然而其中最棘手的,当属高龄老人的去留。这群人本身就行动困难,拆除期间,如何说服他们迁出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之后又该去往何地,生活如何料理,全部都是难题。

工作专班的成员有类似经验,温和解释:所有住户迁出期间,在外租房都会有一定补贴。至于独身老人,他们会找专业的养老院进行对接,以保证每一位的生活质量。

话是这么讲,听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孤寡群体对于这个说法将信将疑,大部分比较固执,表示自己都没几年好活了,哪里受得了这种一来一回的折腾,纷纷充耳不闻,当征询通告是空气。

尤其倪阿婆,一听到要她搬走,哭天喊地,说死也不离开。小谢不得已,每天去做她的思想工作,一讲就是大半天,成果往往是今天可以,明天却反悔了,搞得大家也是无可奈何。

倒计时减一圈,初轮征询的签约率堪堪超过百分之五十。工作专班搜集完意见,开始进行针对性调整,设计户型要调整、安置方式要细化……等等。

这一轮,原留守党的王伯伯并未签约,同样情况的还有徐运墨以及辛爱路一众自有店面的老板。

与遇缘邨不同,商铺改造的难度大得多。由于辛爱路的路基较为脆弱,加之长期有地下管网的问题,初步方案提出,整条马路必须进行全盘翻新。与此同时,改造项目还会增设全新的公共设施,譬如社区服务中心和医疗点。

这也意味着,路面需要重新规划,某些商铺不一定能够保留原来的位置。

有的可能会留下,有的可能会迁走。工作专班仍旧温和表示,以99号为例,我们调查过,前几年市政来做门头改造,99号就是老大难问题——两家店的招牌都没办法沿街挂出来。所以我们这个项目,致力于将这些过去的疑难杂症一枪头解决,确保两家商户的门面,未来完全分开,实现门头独立。也就说,99-1号和99-2号这种黏连太深的不合理格局,将会彻底成为历史。

99-2号的业主已移居海外,金鱼店老头子自然没什么留恋,和托管的老马说了,自己是支持改造的。至于夏天梁的饭店,遗憾是有些遗憾,他承诺会补偿一笔款项,以及以后如果夏天梁还有意愿续租,他会先优先考虑。

99-1号投的则是反对票。

徐运墨:什么叫格局不合理?我们两家一向处得很好的,不独立也没关系。

工作人员语重心长:小徐同志,这个不是处不处得好的问题,当然,我们理解、更欣赏你们辛爱路商户群的团结友爱和高度自治。不过大家也看到了,你店里的地板都因为塌陷要进行修复了,这还是表面上的隐患。辛爱路99号本来就是上世纪的违章搭建,一家店面中间砌墙,硬生生分成两块,属于历史遗留问题。之前是旧政策旧方法,现在进入新时代,是不是也是时候,该改头换面一下了?

对方态度好,理由也很充分,徐运墨暂时没有反驳的方向。至于其他商户老板,约谈之后也相继陷入了摇摆的情况。

除去一个人,反抗是意想不到的激烈。

徐运墨出遇缘邨。这个礼拜他们商户经常开讨论会,都挑了下午休息时间在天天举行。

过马路时,他迎面见到红福从店里出来,面色青青紫紫,像被骂过了。对方走到天天外面的吸烟柱,摸口袋掏出香烟,掐了一根低头猛吸。

接着是胖阿姨。女人砰的一声推开门,往外走,脸上不复往日半分亲切。她一眼都没施舍给门口抽烟的红福,甚至看见徐运墨,连招呼都不打,怒气冲冲回了对面的烟纸店。

进到天天,氛围也不太好,两三个小老板垂头不语。老马作为几个商铺业主的发言人,不停用手帕抹汗,见着徐运墨,向他招招手,“徐老师,这边坐。”

问及红福和胖阿姨是不是吵架,老马唉唉叹气,“讲好了,今天商量的是如果大家都不同意签约,盘一盘之后会有哪些损失,结果他们两个一坐下,那个火药味,就噼里啪啦的起来了。先是红福,脖子硬,说自己叛变了,铺头是他问亲戚租的,他们都已经同意签约,他也不想做刺头,还说连同遇缘邨自己那间房子也一起签掉算了。个么胖阿姨一听,搓火啊,指着他鼻头就是一顿骂,说他不是……之类的。”

更难听的话不说了,老马婉转。不签约的一批人里,胖阿姨如今已经取代了王伯伯的位置,成为了激进的反对派代表。

这让所有人都感到惊讶。平素她向来温柔,重话都不多说一句,最近却是一改常态,甚至工作专班每次到她这里做工作,都必要碰钉子。

按照道理,她有房有钱,早年离异更是从前夫那里拿了一大笔赡养费。论身家丰厚,她在辛爱路是数一数二,早可以搬出去,找个更好的地方养老。她偏不,非要留在这里,理由也很耐人寻味,说是继承家里的烟纸店。

都这个岁数了,不至于还要拼搏做老板吧。况且这个年代,开烟纸店哪里能赚得到钱,胖阿姨嘴上说是服务邻里,实际大部分时间都在亏损,她也不管,将将就就地这样开了下来。

“不是气红福阿哥签约,是气他临时变卦,换个人,我觉得她都不会这么生气。”

夏天梁边说,边给徐运墨倒杯水,坐到他旁边。老马听了,擦汗的动作不停,面上带点苦笑,道:“也是作孽。”

感觉他是话里有话,徐运墨刚要问,99号外面就传来阵阵惊呼——要死啊!出人命啦!

众人拉开窗帘,个个惊呆:胖阿姨回烟纸店拿了一把拖把,头头子的地方拗断了,剩余一截拖把杆子,她拎着过马路,二话不说就往红福身上打过去。

这一棍像是金箍棒,直接打得红福魂灵出窍,手上香烟也掉了。

老马嘴皮哆嗦,推着发呆的一群人喊,“快点个!快点个!真的要闹出人性命了!”

夏天梁反应过来,开门奔出去,他还没靠近胖阿姨,先听见红福低低叫了一声:“菱菱,不要闹了。”

胖阿姨听见这个名字,脸色骤变,弯弯眉眼变成怒目金刚,“张红福,这句话你也有脸讲得出的!”

她大声道:“我闹?我闹什么?争什么?二十几年了,你一点也没变,碰上事情,你总是丢下我,做跑得最快的一个。我真是眼睛瞎掉,居然会相信你这种人!”

平常被外人高声讲两句,以红福这种喜欢逞强的个性,早已红着脖子对呛,此刻却憋着一口气,不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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