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干嘛还要……徐运墨正想问,却被夏天梁先一步捧住脸。
对方一字一句道:“但我不会怕,我是因为有信心才这么对你说的。”
那双眼睛没有躲闪,夏天梁表情极其认真,“就像你不愿意我太累,会来店里帮我做事,我也想好好地支持你。你的工作就是需要四处跑,四周看,而我做餐饮是守着一家店,不能动的。徐运墨,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可是就因为太喜欢,所以有的时候,我会偷偷埋怨,埋怨我们实在太不像了,埋怨无论如何,我们两个的步调好像都不太一致。”
这什么话,徐运墨抓住夏天梁手臂,力道极紧。夏天梁没喊疼,手指小心地摸到徐运墨的那枚耳桥。几个月过去,经历漫长的休养期,这道伤口日趋稳定,也许它会在芝加哥的某个夜晚再度复发,没人可以保证。
“可这次不一样,我想得很清楚。你知道吗,你很厉害的,比你以为的要厉害很多很多。你总是在旁边观察,能够看到很多人忽略的东西。小邢、TT的项目,倪阿婆临终的愿望,还有我,我真正想要什么,你都能看得见。徐运墨,这种才能,只有你拥有。”
他暂停,又道:“所以我不能那么自私,因为习惯就把你留在我身边,让你放弃想要的东西为我牺牲。这样做,以后我们都不会开心的。”
这番话让徐运墨眼圈有些发红,他闭上眼,没有再响。
深思熟虑的决定,讲出来的分量总是沉重。夏天梁俯身亲吻徐运墨的眼睑,过去他常常害怕,尤其面对徐运墨时,宁愿先去消化对方不好的地方,承受对方情绪上的阴霾,却不敢轻易交付自己的那一份。
他的占有欲与嫉妒心,实际比常人要强烈得多。感情中的夏天梁很容易变成黑洞,他成千上万次地担心过,徐运墨会被这样真实的自己吞没。
但现在,他愿意相信,徐运墨与他之间必然有着一些牢不可破的关联,如橙色的漂浮绳,只要系得足够紧,就不会被轻易冲散。那是他们共同学会游泳的证明。
他感受着嘴唇上那双眼睛的游移,没有停下,辗转来到徐运墨眉间,轻轻吻。
“想去吗?”
徐运墨长久地沉默,直到夏天梁吻散那个眉宇中间打出的结。他终于点了点头。
“那就去。”
“……你真的舍得?”
“不舍得,”夏天梁说得很诚实,“所以我知道你也是一样的,这时候大家就该互相体谅。再讲了,你又不是去读一辈子,半年多,我们眨两下眼就过去了。”
哪有这么简单,徐运墨对他的乐观一点也不买账,揽住夏天梁的腰没放开,“我去那边之后,你打算干什么?”
夏天梁勾住他头发玩了一会,“师父今天和我讲,叫我关店之后去崇明陪他。他说我在外面待了那么久,都不管他,太不像话了,正好这段时间空下来,可以回去尽尽孝道。”
那是吴晓萍的体恤,两年来,日夜不停的夏天梁确实需要一些休息。徐运墨听完,短促地哼一声,“然后呢?天天怎么说?”
啊,讲到这个,夏天梁感慨,“我要重新做一下规划。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情,让我发觉,天天存在的意义或许比我的初衷要重要许多。原本我开这家店,是想自己有一个家。很幸运,因为你,因为辛爱路,我拥有了。但同样的,在不知不觉中,这个家不再完全属于我。好多人进来、留下,又离开,即使只是停靠一会,对他们来说,天天也是不可替代的。”
他叹一声,“这样一个地方,我不想就这么放弃,所以等辛爱路改造完,我会争取重开。”
很夏天梁的想法,徐运墨没有异议。明知是冷静的选择,是他们达成珍贵的相同认知后一致做出的决定,徐运墨却头一回因为这种理智而感到慌张,只得抱紧夏天梁,像小孩不愿放开珍爱的玩具,也像迁徙前的候鸟眷恋枝头不愿飞走。
“那如果,”他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如果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出问题怎么办?”
以前的徐运墨从不做假设,假定未来如何如何不是他的作风。然而此时此刻,他选择做个空想主义者,尝试用虚拟的如果换取安心。
以前的夏天梁会隐藏心意,讲几句模棱两可的话来安抚对方。然而此时此刻,他选择用实话作答,哪怕这样会让他们迎来阵痛。
“不是如果,有些困难一定会发生,不过没关系,我们可以一起面对,一起解决。”
只不过,夏天梁揪住徐运墨耳朵,“允许小小地吵一下架,但绝对不能说分手。”
这俩字早被徐运墨从自己那本汉语词典里删除,现在是时候轮到夏天梁来删他的那本。徐运墨伸手,做与恋人同样的动作,“那我不在的时候,你也要好好戒烟,绝对不能松懈。”
夏天梁笑起来,他就是喜欢徐运墨的这份严格,“嗯,个么我们还要想点办法,让你远程也能监督我。”
问题一抛出去,徐运墨真的开始想了,仔细盘算的时候,夏天梁贴上来,他顺势将对方抱进怀里。
额头抵着额头,很多办法要考虑,他们一时寂静不语。
两个人,只有感情是不够的。爱的关卡无法独自去闯,有些时候,挑战者们还需要一些时机,一点运气。
而窗外的夜更深。
辛爱路即将陷入沉睡。60天的征询期正式结束,安置在遇缘邨门口的那个倒计时不日就会撤走。
红色版面已成空落落的一片。距离签约完成还有几天的那道划线空格,如今没有数字,不知哪家小孩放暑假过来,悄摸摸画了两笔,左看是张笑脸,右看却仿佛在哭,活生生搞成一幅四不像。
从第一天开始,谁也不会想到,原来这六十天的倒计时不止属于辛爱路,更是属于生命、积怨以及一些决定,它们的来与去都是那样匆匆。
最后一日,王伯伯拎着保温瓶,坐到倒计时的下面。
他将拐杖搁到一边,望着眼前这条马路,嘴唇张开,好像提了一个问题。
辛爱路始终安静,老头子静悄悄地看着,也不要求获得什么回答。
王伯伯。小谢来找,说最后一户的签约文件今天刚刚提交上去。老头子反应慢半拍,迟迟才噢了一声,跟着从保温瓶倒出绿豆汤,说小谢,你来。
小谢拖过旁边的板凳坐下。冰镇绿豆汤喝起来透心凉,他小口小口地啜着,不多言语。
王伯伯也舀一碗,却不喝,拿在手里。
“真快啊,”他低头,细细琢磨着,“我哪能觉得,六岁那年,我一个皮球踢进对面人家窗户,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怎么一眨眼,就过了六十年?”
说完自己也不信,嫌弃地切一声,“吓人哦,六十年!半个多世纪,我怎么可以在一个地方待这么久?”
小谢喉咙发出些许声音,听不真切,王伯伯也不追问,继续道:
“遇缘邨刮风下雨,这里漏那里堵的,我老早见了,总是要去街道那边闹。美丽家园只改表皮,根本不够,我追着问什么时候能给辛爱社区拨款,好好休整一下。每一趟过去,我都要讲,和念经一样,街道那几个领导看到我就头大,所以我觉得,我肯定是最想辛爱路变好的那个人。
碗里有几块冰块悠悠漂浮着,他晃一晃,忍不住自言自语:
“但为什么到要拆掉了,我是一点点,一点点都不舍得。这个总是漏水的破角落,那个墙上被助动车撞出的瘪堂,我真的,我都不想变。明明晓得不好,明明倪阿婆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走的,我还是想要永远保持老样子——哎,搞不懂,人真是怪得要命呀。”
对面的年轻人没有出声,闷头吃着绿豆汤,几滴眼泪掉进去,甜汤都变咸。
一老一少坐了半天,直到身后的背影融为一体,绿豆汤也喝到见底。王伯伯收好保温瓶,挥挥手,让小谢回办公室去。
“侬呢?”小谢问。
“再去看看。”
留下这句,王伯伯拄着拐杖往回走。遇缘邨的弄堂长,他也走得慢,时不时左右张望,不知道是否心里有恨。恨的是自己不再矫健,无法多留下两步,也恨这双眼睛太过衰老,比不上复印机,无法一比一留存眼前所有景象。
年近古稀的背影逐步远去,变小,变淡。小谢眼前早已模糊,只听见弄堂尽头传来王伯伯长长的一声:“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也好……也好的。”
第80章 茉莉花茶
听闻徐运墨做了决定,徐藏锋高兴万分,就差原地放鞭炮。不过他哥现在算是长了一点眼力见,徐藏锋从于凤飞那边了解到,徐运墨这次过来,付出的代价是与恋人分开,因此高兴只可稍许表现一下,不能太过分。
然而儿童不会掩饰,乐蒂是真放鞭炮——她得知徐运墨即将与自己见面,兴奋不已,特意让徐藏锋录了一支视频,自编舞蹈,跳完高喊,休休!休休!我等你过来噢!
夏天梁看完,终于笑了,说你侄女好有意思。
天天正式关门,夏天梁也暂时失业,连着几日不是太有精神,大约是开张的最后一天,他耗费了过多能量——那天客人潮潮翻翻,将饭店挤得水泄不通,大家位子都不要了,站着吃,甚至不吃,很多人跑来单纯是为了看天天最后一眼。
于凤飞也现身,对着徐运墨发牢骚,说出门之前,家里那头牛一直在问辛爱路是不是真要拆掉,自己说是,对方就暗搓搓问,那个饭店怎么办。
我冲他,说你这么关注人家干什么,他就装死,不讲了。于凤飞嗤一声,老东西,嘴巴犟得要命。
徐运墨正擦桌子,听完也嗤一声,表认同。
母子两个长得太像了,这动作做起来简直原样拷贝。
临走前,于凤飞多少也不舍得,磨蹭很久,说想打包两个菜带回去。
夏天梁挤出时间帮她落单,做完,又多加了十个春卷。女人拿到手上有点奇怪,他解释,上次徐老先生来吃饭,我也送了一碟春卷,他都吃掉了,所以我猜,应该是蛮合他胃口的。
于凤飞既欣慰又感动,还是我们小夏最体贴。
一夜落幕,天天贴上通知,择日再开。
辛爱路动工那日,路边商户先拆,施工队进进出出,从99号拖出不少建筑垃圾,砖头一捆捆往外搬,全部来自于中间加出来的那面墙。
待在里面的时候,他们只觉得这墙中空,薄得阻隔不了一点噪音,谁知道原来墙是实心,拆起来如此费功夫。
“哎,谁让99号本来就是在一起的呀。”
同样来围观的老马拿手帕抹汗,没人比这位纵横附近房屋租赁市场的中介更了解辛爱路的历史。他对徐运墨和夏天梁讲起99号的前世今生:“变成99-1号和99-2号,却还是顶着99号这个数字,是因为两边的店面以前是一家夫妻店,后来离婚,一家一当都分清楚了,唯独这里,谁都不肯让。最后没办法,只好中间砌了一道墙,将铺头一分为二,各自拿走。之后到子女手上,卖来卖去,房东变了好几个,但格局从来没变过。”
讲完,他感慨:“当初这么分,实际是他们给彼此留下的一点希望,希望还有和好那天,可惜到最后也没成功。直到现在,总算要有点新的样子了。”
夏天梁听完,极轻地叹一声,也许吧。
老马放下擦汗的手帕,清嗓子咳嗽,低声对夏天梁说,对了,严青那边的事情,还要多谢你。
天天关门,大家各有去处。夏天梁为严青找的下家正是小如意,那边的薪酬与福利待遇超出行业平均水平,也足够稳定,对严青来说是很好的工作环境。
有他做介绍人,林至辛自然放心,连面试都省下。了解到严青有接小孩放学的需求,他也不介意,大方给她在工作日协调了两个小时的空档。
赵冬生则将一头颜色纷乱的杂毛全部染黑。他被童师傅打包拎回浦东,开展集中特训,手机都没收了,每隔两天允许用一次,给家里报平安。
小伙子顺便给夏天梁发信息,每回都是一篇小作文,说最近学到什么,童师傅怎么凶他了,却也破天荒表扬了两句,巴拉巴拉。偶尔还会收到照片。赵冬生本身长得瘦弱,如今为了颠锅,必须增强手臂力量,每天坚持举5kg哑铃,体格看上去结实许多。
各有各忙,剩下一个自己,倒是变成无业游民,夏天梁难得清闲。
芝艺的申请结果没隔多久也下来了,徐运墨着手办理签证。飞芝加哥的日期很快确定,八月中,徐运墨在开课前,需要提早两周过去适应环境。
满打满算,只剩下三十几天,往后至少有半年不能见面。两人决定把握好这段日子。搬出遇缘邨之后,徐运墨跟夏天梁回到他家在闸北的老房子。天培和天笑年初来过一次,做了简单打扫,开门进去的时候,家具还落着薄薄一层灰。
那个非洲的NGO项目,天培没有放弃。不过走之前,他给夏天梁发了信息,短短几个字:不必担心。
夏天梁点开他的微信头像,不再是一条线。每个礼拜,天培都会发几张照片,建房子或是与当地人的合影,生活忙碌而充实。
至于天笑,仍是断联状态。不过她向来争气,法硕上岸留在北京,还拿了一笔奖学金,似乎努力在坚持不再使用夏天梁钞票的原则。
夏天梁没去打扰,只是将自己为双胞胎存好的留学资金划到他们卡上。
未来终究是自己的,双方都要多点时间习惯。
平时操不完心的瞬间清空,夏天梁不太习惯,转而将大部分精力花在与徐运墨的日常生活之上。这些日子太过紧俏,不好浪费,为此,两人拼命计划了很多事情。这个结果徐运墨也没想到。他之前做过的那些功课,居然在这个时候派上用场,那些曾经被他划掉的约会候选,居然找到了各自的实践机会。
三十天里,他与夏天梁将沪上所有约会场所全部去了一遍,从午夜电影院到共青森林公园,再是苏州河散步、滨江大道看落日,还有卡丁车、溜冰,坐摩天轮至最高处接吻……有意思的、无聊的,甚至蠢到令人发笑的种种,他们都做了,唯恐漏掉什么。
然而试过一轮,最舒服,还是回家坐到桌边,看厨房飘出热气,静静等一顿饭的发生。
盛夏,他们在老屋过了夏天梁的生日。
七月九日,当初得知,徐运墨还挺惊讶,他是九月七日出生,日期与夏天梁完全相反。
分开前的生日,必须当成大日子来庆祝。原本徐运墨准备在TT订个位置,连汤育衡都放下身段,说好给他做个特别菜单,结果夏天梁没要,说想在家里单独过。
寿星最大,徐运墨听他的,但坚持庆生的蛋糕不能少。他翻查社交平台的攻略,提前在当下时兴的甜品屋抢到一个柑橘味奶油拿破仑,没想到当天去取,回来的路上不巧一个急刹车,直接把副驾驶的蛋糕盒子撞歪了。
到家打开,漂亮造型毁成一坨烂泥,挺括的橘子瓣都化为尸体,徐运墨懊恼不已,说要重新去买,被夏天梁拦住,说可以啦,这个就很好了。
他蘸一下奶油,放进嘴里,“好甜。”
“不好吃?”
那倒不会,夏天梁吮着手指,“你买的都好吃。”
几句好听的话,还是没法让徐运墨紧皱的眉头舒展,夏天梁干脆抱住他,说:“不要不开心啊,蛋糕吃下去不都一样的吗。”